好似白雲一朵的少年回到桐蔭渡船,見那貂帽少女蹲在船頭梯子旁,崔東山笑問道:“謝次席是蹲茅坑還是堵我呢?”
謝狗懶得起身,伸手擋在嘴邊,問道:“崔宗主,你真能給那青秘指明一條合道之路?沒誆他?”
崔東山便跟著蹲下,唉了一聲,“吾家門風,以誠待人。說是五五之間,就是一半一半,絕不欺人。”
崔東山哼哼唧唧,摔了摔袖子,“我可是當宗主的人,臉麵比金子還貴重。”
謝狗將信將疑。崔東山好似後知後覺,滿臉驚恐神色,“謝次席如何曉得這種密事?莫非我與青秘道友眼見四下無人,並排在小巷牆角根那邊澆水的事,不會也被看了去?我可是
個黃花大小子啊,這要傳出去,以後還怎麼見人……”
謝狗咧嘴笑道:“又不是拉屎,有什麼好看的。”
崔東山倒抽一口冷氣,士彆三日當刮目相待,謝次席在落魄山修行沒幾天,聊天功力暴漲啊。
裴錢在船頭散步,說道:“無非是成與不成,不就是對半分。”
謝狗一臉茫然,“啊?還能這麼搞事?”
難道自己混了一座假的落魄山?哦,記得鄭大風說過,崔宗主如今是青萍劍宗的人,潑出去的水了,不親啦。
裴錢說道:“也不全是騙人,由於青秘前輩並未聽出火龍真人的言外之意,小師兄就隻好幫忙一把。”
崔東山伸出雙手,豎起大拇指,“最知我者,大師姐也!”
謝狗臉色照舊,“啊?啊?”裴錢隻得耐心解釋道:“青秘前輩就是那種心氣已墜的飛升境修士,已經對十四境徹底死心,自認資質與機緣,都比不過那些強飛升,其實這種心境,才是真正讓青秘前輩的飛升之路走到了斷頭路的儘頭。大白鵝若是說你馮雪濤如何如何,猶有機會,馮雪濤未必肯信,這便是大白鵝為何會說一句‘道心足夠堅韌’,其實是在一語雙關。既然如此,大白鵝就用了一種……方便法門,總之就是要讓馮雪濤先將心氣重新提起,有了希望,哪怕依舊渺茫,但是昨日馮雪濤與明日馮雪濤,
就會變得很不一樣。某種意義上,可以說馮雪濤在那一刻,就已經走到合道之路上了。此外,大白鵝懂的東西多,能夠互參道法,當然是有裨益的。”
謝狗恍然道:“學到了學到了,事情還能這麼搞?”
崔東山雙手抱住後腦勺,輕聲笑道:“大雨過後,合道確實容易許多,可十四境,終究不是路邊的黃泥塊大白菜啥的。”
謝狗愁眉苦臉,“破境真難,愁是真愁。”
崔東山微笑道:“所以方才我說馮雪濤有望合道,謝次席便對青秘道友起了殺心,我沒猜錯吧?”
謝狗大大方方承認此事,“本能嘛,有啥法子,不過我能克製。”
裴錢笑道:“這就很好了。”崔東山附和道:“對嘛,我們謝次席是何等優秀的修道天資,學啥都容易,越難越學得快,就是砥礪道心這件事上,還有些許進步的空間,我這種旁觀者,急得抓
耳撓腮,羨慕是真羨慕。”
謝狗直接問裴錢,“大白鵝不是罵人?”
落魄山待久了,就會發現好些言語,有一種奇怪的感染力,讓旁人一學就會,容易上癮,就比如大白鵝這個綽號。
裴錢說道:“是冷嘲熱諷,夾槍帶棒,還是陰陽怪氣,正話反說,吃不準。”
崔東山無奈道:“天地良心,不要冤枉好人!”
謝狗大手一揮,“無妨,就當好話聽了!”崔東山雙手負後,原地踱步幾個圓圈,擠眉弄眼道:“桐葉洲不該山上山下,都該希望玉圭宗的薑宗主有朝一日能夠合道嗎?寶瓶洲,難道不是人人都欠我一個十
四境嗎?整座蠻荒天下,不該所有妖族練氣士都不希望我家先生躋身十四境嗎?嘿,好像都不是。你們說怪不怪?”
謝狗想了想,皺著眉頭,“說啥子,關我屁事嘞。”
崔東山立即學那小米粒哦豁哦豁。
裴錢翻了個白眼,倆幼稚鬼。
謝狗大搖大擺離開,裴錢就想要回屋子練拳,崔東山喊了一聲大師姐,便開始欲言又止。
裴錢停步,奇怪問道:“咋了?”
崔東山笑道:“你是更喜歡以前的小黑炭,還是更喜歡現在的裴錢?”
裴錢沉默片刻,說道:“我很不喜歡以前那個不懂事的自己。”
崔東山輕聲道:“反正我和先生,都會經常想起以前的小黑炭。”
裴錢笑道:“師父親口跟你說的?”
崔東山搖頭道:“不必說。”
關於裴錢的長大,好像先生他對此很欣慰,也很傷感。
大概是因為喜歡也擅長講道理的先生,發現這種心情實在是沒道理可講,便隻好沉默。
就像孩子一個蹦蹦跳跳,眨眼睛就變成大姑娘了。
聊了些客套話和場麵話,陳平安回到渡船,走向他們,笑問道:“聊什麼呢?”
兩人幾乎同時開口,當學生的,說道:“大師姐還想偷偷喝酒,被我攔著了。”
當徒弟的,說道:“大白鵝跟謝次席不好好說話。”
陳平安笑眯眯點頭,嘴上說著很好很好,抬起雙手,一人打賞一個板栗。
崔東山問道:“先生是要回落魄山了?”陳平安說道:“先走一趟青同的梧桐山,白送了幾張梧桐葉給我,得登門致謝。再順路去一趟青虎宮,找陸老真人喝酒。之後就打道回府,繼續在扶搖麓道場修行
。”
崔東山說道:“先生其實不用每次下山都這麼有耐心。”
說到底,去梧桐山,還不是為了那對夫婦。所謂順路,還不是想讓那對師徒不必覺得欠誰人情。
“我們一點點的耐心之有無,可能就會決定很多所見之人的悲歡離合,怎麼敢沒有耐心。對吧?”
陳平安伸手按住崔東山的腦袋,繼續說道:“就是曾經在路上遇到了很多有耐心的人,才能有今天的陳平安。”
裴錢嗯了一聲。
崔東山歎了口氣,“天大地大,先生最大,說的都對。”
陳平安說道:“我終於想明白一件事了。”
崔東山見機不妙,趕緊跑路,卻被陳平安伸手按住腦袋,笑道:“又不用心虛什麼,跑什麼。”
裴錢想了想,準備離開,師父和小師兄肯定要聊正事,而且是大事。
陳平安卻示意裴錢不用挪步,以心聲與他們說道:“先前的某個問題,我一天不給出答案,某人就得跟你一樣,等著答案。”
崔東山悶悶說道:“這是老王八蛋的用意,我也是再回過味沒幾天。”
陳平安打趣道:“所以大師兄為我護道,等於無形中贈予一張護身符,你這個學生心虛什麼。”
這張護身符的名字,大概可以稱之為“答案”,有關對錯,有關過程和結果。
劍修陳平安在人生道路上,尋找答案的“畫符”過程,崔東山在耐心等待,鄒子在作壁上觀。
崔東山小聲嘀咕道:“老王八蛋上廁所不帶草紙啊。”
陳平安氣笑道:“彆亂說。”
崔東山問道:“反正沒啥事,再續一攤?”
陳平安說道:“我無所謂啊,反正酒量擺在那裡,裴錢怎麼說?”
裴錢說道:“我酒量一般,比不過師父,酒品同樣排第二。”
崔東山瞪大眼睛,“小黑炭你啥意思,敢情就我兩樣都墊底唄?”
他們重回酒桌,陳平安要親自下廚,還說馮雪濤那廚藝真心一般,不稀罕說。
裴錢坐著等待,閉目養神,眉眼柔和。崔東山趴在桌麵上,打著哈欠,嚷著要喝酒要吃肉。
之後的今夜這頓酒,當學生和徒弟的,竟然都沒有偏向先生師父,反而是大師姐和小師兄一起合夥,把酒量酒品都第一的人給喝醉了。
好像陳平安講了一些當窯工學徒的趣事,大白鵝說了點自己年幼時被關起來逼著讀書的糗事,小黑炭聊了些以前小時候在南苑國京城亂逛的好玩事兒。謝狗覺得自己如今是當大官的人了,胸襟得寬,氣量得大,就想要跟那倆劍氣長城的本土劍修籠絡籠絡感情,結果吃了個閉門羹,她悻悻然返回,不氣餒,又去了一趟,與那倆劍仙好言相勸,如今咱們都是半個自家人,以前也無冤無仇的,沒理由關係僵硬才對嘛……老嫗聽著門外的絮絮叨叨,便開始出言趕人。貂帽少
女做了個鬼臉,一通使勁敲門,就大搖大擺離開,走在廊道中,呸了一聲,小聲嘀咕一句,玉璞境劍仙嘞,呸呸呸。屋內那個故意板著臉老人差點沒笑出聲,老嫗卻是臉色陰沉立即起身,打開屋門,怒斥一句你敢再說一遍……結果那貂帽少女早就跑得沒影了。老人本以為與那“少女”的關係算是徹底完蛋了,不曾想老嫗輕輕關了門,返回座位,臉色柔和,扯了扯嘴角,笑了笑。老人直愣愣看著老嫗,她驀然而怒,一拍桌子,看什麼看,老色胚一個,管好狗眼!老人無言以對,隻敢心中腹誹一句,不年輕啦,再沒有自知之明,總買得起一把鏡子吧……結果不知怎的,老嫗好似聽到了老人的心聲
,好你個糟老頭,買不起鏡子是吧?
老人呲牙咧嘴離開屋子,廊道拐角處,貂帽少女笑嘻嘻說道,“邢雲劍仙,她脾氣這麼差,喜歡這種婆娘做啥子嘛?”
老人沒好氣道:“我樂意。”
謝狗哈哈笑道:“該。”
邢雲有些納悶,忍不住問道:“兩座天下都開始乾架了,你竟然都不幫蠻荒,就為了跑來這邊談情說愛?”
謝狗反問道:“真身是少年姿態,偏要裝成老者容貌,夕陽無限好啊,好玩啊?”邢雲惱羞成怒,正要開口罵回去,謝狗卻開始往他心窩接連戳刀子了,“老小子嘴巴這麼臭,吃過屎沒漱口啊。難怪柳水不喜歡跟你聊天,悠著點,米劍仙模樣可
比你好看多了,難道隻許你們男人貪圖美色,女子就不愛俊俏男子,米劍仙,多養眼?何況他是貨真價實的劍仙,跟你的玉璞劍仙,還不太一樣……”
邢雲氣得火冒三丈,貂帽少女靠牆而站,伸出手指開始摳鼻孔,“啥劍修嘞,又慫又孬,劍術稀爛,膽子更小。”
老婦來到這邊,臉色鐵青,怒斥道:“白景你給我住嘴!”謝狗雙手叉腰,開始擺譜,“放肆,下宗的尋常供奉,見著了上宗的次席供奉,就這麼不懂禮數?落魄山上,我人緣極好,你們倆以後到了那邊,小心吃不了兜著
走,勿謂言之不預也!”
本來邢雲和柳水都惱火萬分,等到與這貂帽少女對峙,聽到這種官腔,他們隻覺得彆扭萬分。
關鍵對方還是那個傳說一言不合就遞劍的蠻荒白景。
謝狗在廊道倒退而走,好似色厲內荏提醒一句:“君子動嘴不動口,要文鬥不要武鬥。我怕你們訛我錢。”
老婦心聲冷笑道:“你倒是跟她問劍啊!年輕那會兒,是誰成天嚷著將來總有一天,定要與飛升境大妖過過招?”
邢雲憋屈道:“還不如跟她吵架呢。”
畢竟白景那一堆放著不用的道號,也不是彆人好心送給她的。
聽說緋妃見著了白景,按輩分得喊一聲祖師吧?
不過之所以沒有打起來,其實是因為他們都心知肚明,嘴巴好似吃過砒霜的貂帽少女,對他們並沒有惡意。
謝狗走後,雙手負後,鼻孔朝天,肩頭一高一低,吹著口哨。
一個等著對方表明心意,一個覺得對方清楚自己的心意。
不說偏不說,都留著當飯吃。變成餿飯好吃嗎?
唉,還得她這個外人,當惡人幫襯他們一把才行,把這層窗戶紙給捅破。
自己這個落魄山次席供奉當得沒話說,得升官。
白景之所以會冒天下之大不韙,離開蠻荒,就是要做三件事,到落魄山找小陌,在寶瓶洲收回金烏,順便見一見裴錢。這次謝狗離開落魄山,也有兩件正經事,第一當然是小陌不在,她就要擔起為山主護道的責任,第二件事,謝狗察覺到桐葉洲這邊出現一股很熟悉的古舊氣息,
不過謝狗暫時沒想著要去跟她敘舊。
還有一件新鮮事,謝狗還在猶豫要不要告訴山主,那個在人間已經沒什麼追求的老瞎子,之祠道友,想上天。
謝狗記得先前詢問:“山主,你是真記得那些地名,還是落筆時候現編的?”
陳平安答道:“我打小記憶力就不錯。那些地方的地名,確實都是我走過的路。”
――――
群山綿延,入夏時節,主峰卻是大雪封山,它便是祖師堂所在的梧桐山,遠望此山如一片銀色琉璃世界。
謝狗笑道:“這也太好看了,乍一看,哪裡像是妖族修行的地方。”
陳平安正坐在一條大河支流的溪澗石頭上邊垂釣,魚竿是就地取材的。這趟遊曆,謝狗還是跟著,而且相較以往,顯然貂帽少女更加留心各地那些不起眼的風景和鄉俗,陳平安打趣一句,你如今快要跟我一個很要好的朋友成為同行
了。謝狗哈哈大笑,曉得,仙遊縣那位開武館的大髯豪俠徐大哥嘛。陳平安無可奈何,果然是跟小米粒關係沒白處。
謝狗蹲在一邊,雙手托腮,隨口問道:“純陽道人送你的那些五色土,打算啥時候煉化?”
陳平安說道:“回扶搖麓再說,不著急,反正先前大驪朝廷送來的一洲五嶽土壤也沒煉化。”
謝狗笑道:“聽說佟山君幫了點小忙?”
陳平安疑惑道:“小米粒連這個都知道啦?”
謝狗說道:“是我自己從魏夜遊那邊聽來的消息。”披雲山諸司衙署,流傳著一個小道消息,說西嶽那邊哄抬物價,不講道義,事先根本不與其餘幾位神君通個氣,連累其餘四嶽負責掌管五色土的風土司,都要臨
時趕工。更有甚者,說到了山上,當神做仙,還抽旱煙的,心都黑。
陳平安笑了笑,沒說什麼。
謝狗說道:“我經常偷摸去那邊散心,於禮不合,是不太好哈,山主不嘮叨幾句?”
陳平安微笑道:“假裝不知道就行了。就當你沒說過,我沒聽見。”
謝狗問道:“除了幾袋子大嶽五色土,純陽道人還送了什麼寶物?”
陳平安說道:“總之就是能幫我在五行本命物一道,差不多走到一個打不破瓶頸的地步。仙人境就做完了飛升境的事情。”
謝狗讚歎道:“大手筆。前期打好基礎,再來添磚加瓦,就事半功倍了。”
陳平安說道:“火龍真人提醒我不要總想著追求殺力如何如何,修道就是修道,若是好高騖遠,心急吃豆腐,容易燙嘴。”
謝狗問道:“所以呂?如此講人情,是老真人旁敲側擊的功勞?老真人是想著你幫忙呂?護道,練練手,將來再禮尚往來,幫他那個得意弟子護道一程?”
陳平安大笑不已,“我覺得真有這種可能。”
謝狗說道:“聽小米粒說山主跟那俠氣乾雲的刀客徐遠霞,還有兩袖清風的道士張山峰早就認識了?”陳平安點頭道:“相逢於籍籍無名之時,我們仨一起走過江湖,不過那會兒闖蕩江湖,比較名副其實,苦中作樂,每次喝酒之前得好好掂量錢袋子一番,總覺得走
過很遠很遠的路。不似如今優哉遊哉,隻要想走得快,就是轉瞬千裡山河的光景,喝酒都不必計較價格了。”
謝狗感歎道:“年輕時候就認識幾個可以當一輩子朋友的知己,真好。羨慕羨慕。”路過幾個修士,看見了河邊釣魚的一男一女,便口無遮攔起來,雖說嗓門不大,內容確實有點不中聽,什麼瘦巴巴的有啥嚼勁,身邊那廝定然是個喜好吃嫩草的
。
謝狗小聲說道:“山主,我如今脾氣好吧?擱以往,嗬,彈指間化作劫灰。”
陳平安點頭道:“現在脾氣不錯,以前本事也很高。”
謝狗學那大白鵝抱拳晃幾下,“過獎過獎。”
陳平安笑道:“儘跟崔宗主學些有的沒的。”
如果不是陳平安攔著,謝狗這趟出門,就會穿一件大袖法袍了,她覺得走路的時候比較威風八麵。
陳平安好奇道:“好像從沒聽你提及過往修道歲月裡的恩怨情仇,偶爾跟小陌閒聊,他都說得含糊。”謝狗樂嗬嗬道:“本來就沒啥可聊的,我修行都是靠自己悟,獨來獨往,所以早年就沒有道士有恩於我。我不喜歡抱怨,發牢騷,偶爾吃虧幾次,就打落牙齒和血吞,至於有理由怨我恨我的,都抱怨不得了,山主你是清楚的,我那些放著吃灰的道號的舊主人,都死翹翹啦。活著的地仙裡邊,打不過我的,完全不敢怨我,
就怕我去搶他們的道號,我打不過的道士,當然更不必怨我。至於仇家,哈,我就沒有仇家。”
後世女子,出門梳妝換衣服,白景倒好,她每次離開道場,孑然一身行走人間,都是直接換道號的。
恩怨情仇,謝狗說了三個字,故意撇開不談、剩下那個“情”字,當然就都送給小陌了。
就像一封年限很長卻字數不多的情書。謝狗冷不丁說道:“青同鬨出這麼大陣仗,結果就收了這麼些上不了台麵的醃?貨色?山主,咱們落魄山可彆被牽累啊,畢竟梧桐山能夠成為宗門,是你幫忙往文
廟那邊遞了話的結果。到時候我非要跟青同講一講道理,可彆攔著我啊。”
陳平安緩緩說道:“能教。青同性情再憊懶,也還是個愛惜羽毛的,隻要他肯教,耐心好點,多加約束,就是另外一種景象,慢慢來吧。”
謝狗追問道:“如果青同教不好呢?”
陳平安說道:“不還有大伏書院盯著。”
謝狗哦了一聲。
雖然不是去往祖山的必經之路,很快又有一撥修士路過此地,其中有個狐媚子嬌滴滴詢問一句,前邊白色山頭,可是梧桐山。
謝狗翻著白眼,搖頭晃腦。明知故問的浪蹄子,胸脯大了不起啊。
陳平安隻是盯著水麵,說道:“不是。”
謝狗忍俊不禁。
那女修笑得花枝招展,拋了一記白眼給那青衫身影,姍姍然施了個萬福,“言語風趣的俊哥兒,以後說不得咱們就是同門呢,記得相互照拂啊。”
陳平安的回答可謂言簡意賅,“不會。”
謝狗捧腹大笑起來。
那夥投奔梧桐山碰碰運氣的妖族修士,倒是覺得這種對話比較有意思,紛紛大笑而走。
一開始桐葉洲本土妖族修士聽說此事,都覺得是某個膽大包天之徒精心設計的陷阱,好將他們騙過去。
之後是玉圭宗和蒲山都通過山水邸報,證明這座梧桐山是文廟欽定的宗字頭仙府。
可這些年擔驚受怕慣了的妖族,依舊小心謹慎,選擇保持觀望姿態,不敢隨隨便便往梧桐樹那邊湊近。
等到得知那位老蛟出身的大伏書院山長程龍舟,都願意親自登山道賀,便開始信了梧桐山幾分。書院還定了一條規矩,允許妖族修士就近去各國朝廷封正的山水神靈府邸,領取一份書院臨時頒發的特製關牒,並且嚴禁沿途各國修士阻攔他們去往梧桐山,如
起糾紛,書院會親自處理。
這才徹底放下心來。鬨哄哄,往那邊趕。生怕去晚了,吃不著個熱乎的,在梧桐山祖師堂就沒了座椅。近期趕來這邊的,或多或少帶著一些妖族獨有的蠻夷氣息,境界再低一些的,更是渾身腥臊味,甚至還有些尚未完全煉形成功的。虧得是在此地界,相互間道上
相逢,見怪不怪,反覺親近。謝狗好奇問道:“青同咋想的,改了個道號叫青玉就算了,還對外宣稱自己隻是玉璞境。他既然都選擇光明正大開宗立派了,為啥自降身份,假裝是個玉璞?不是
脫褲子放屁嗎?”陳平安解釋道:“青同對於創立一個宗門,很有興致,但是如何處理宗門事務,其實沒什麼信心。比較擔心譜牒修士數量一多,時日一久,就適應了一個飛升境修士擔任宗主的環境,害怕人心不足,而他又比較向往那種‘帝心難測’的狀態,就想出了個循序漸進的討巧法子。首先,一個橫空出世的年輕玉璞,本身分量就不輕,是妖族煉氣士,還能得到文廟點頭,在桐葉洲開宗立派,旁人看來,這裡邊肯定有說道,耐人尋味。其次,青同隻需過個一兩百年,再對外號稱要閉關了,
順利出關,成為仙人,足可證明他是一位大道有望的‘年輕宗主’,再然後……”
謝狗搶先說道:“再然後就是再過百年,青同假裝是飛升境?不對,這也不算啥假裝。”
思量片刻,謝狗問道:“這是不是景清說的那個道理,做人做事不要起調太高?”
陳平安轉過頭,看著貂帽少女。心想你都開始跟陳靈均學為人處世的道理了?
謝狗疑惑道:“咋了?”
陳平安重新轉頭望向河麵,隨她去吧。
謝狗繼續先前的話題,“可是按照這麼個流程,青同在五六百年後,不就露餡了?還得是當個飛升境宗主。”
陳平安說道:“誰說一次閉關就能夠證道飛升的,失敗一兩次,很正常。”謝狗瞪大眼睛,“青同這是比脫褲子放屁更過分,純屬不脫褲子拉屎啊。懂了懂了,青同這廝,心得是多臟,才想出這種損招。他娘的,以前我還覺得他是個不開竅的蠢貨,好嘛,原來連我都騙過了,說不得他無法躋身十四境,都是故意為之?說不定已經是十四境了?!不行,我得當麵問他一問,如果還不老實,膽敢不
承認十四境,我就問劍問得他現出原形……”
陳平安微笑道:“有沒有可能你誤會青同了?說不定是有高人指點?當然,我也是猜的。”
謝狗在落魄山可不是白混的,立即改口道:“錦囊妙計哇,必須是幕後高人在指點迷津!”
陳平安一時無言。好家夥,落魄山所有人的優點都快給你學到手了。
謝狗沒來由說了句感慨語,“修道之人,看待山下的凡俗夫子,好像就會很難把人當人,也很難把自己當人。總而言之,前者很難將後者視為同類。”
顯而易見,謝狗並不會將青同和那些煉化人形的妖族視為同道。
陳平安對此沒說什麼,隻是沒來由勸說一句,“在落魄山那邊,你不用刻意文縐縐說話,本來就沒誰把你當外人,你鬨這麼一出,反而彆扭。”
謝狗有點茫然,“學問使然,脫口而出,厚積薄發才情如泉湧,話到嘴邊,根本擋不住啊。我覺得半點不彆扭,彆人也不彆扭啊。山主,是我錯覺?”
陳平安愈發無奈,隻得敷衍一句,“好的好的,不是錯覺。”
收起魚竿和空竹簍,一並放回咫尺物,繼續趕路去往那座祖山。
謝狗樂嗬嗬道:“山主,我們像不像那戲文裡微服私訪、體察民情的八府巡按?”
就是草鞋竹杖,略顯寒酸了點。
陳平安說道:“你開心就好。”
謝狗瞥了眼群山,說道:“好多空著的山頭,感覺地盤比落魄山和青萍劍宗加起來還要大了,青同這家夥真是好大喜功。”
陳平安笑問道:“你乾嘛總是處處針對青同。”
謝狗撇撇嘴,說道:“廢物飛升也配我針對他。”
陳平安沒說什麼。
謝狗說道:“山主,老規矩,還是當我沒說過你也沒聽見。”
陳平安笑道:“我可以當沒聽見,這種話能彆說就彆說。”有那腦子靈光的,竟然在山道主路旁臨時搭建了間鋪子,在這邊售賣的各種仙家酒釀,都是從彆處渡口批量購得,一轉手,價格略高,穩賺不賠的買賣,畢竟客人都是來這邊謀求前程的,說不定他們的一言一行,就在那位青玉宗主的眼皮子底下。酒鋪人滿為患,謝狗挑了張角落的空桌子,要了一斤散酒兩斤鹵肉和幾碟下酒菜,先前幾撥路過河邊修士,剛好都在這裡喝酒閒聊,那狐媚女子便眼睛一亮,剛要與那青衫男子搭訕調笑幾句,謝狗可就不樂意了,彎曲雙指,先後指了
指自己和那騷娘們的眼睛。
謝狗扶了扶貂帽,小聲埋怨道:“價格死貴,殺豬呢。”
對待錢財開銷一事,謝狗並不如何大手大腳,否則當初進入浩然天下,她也不可能去擺攤賣藥材山貨。
陳平安不置一詞。
謝狗這才想起山主與鋪子掌櫃是同行,賣酒的行家,她便有幾分悻悻然,雙臂環胸,閉目養神起來。酒鋪嘈雜,甚至有修士開始劃拳起來,謝狗覺得他們的嗓門都快把屋頂給震飛了,不過問題不大,因為謝狗盯上了個獨占一張酒桌還不肯與誰拚桌的木訥青年,
桌上橫放一把漆黑蛟皮鞘長劍,年輕人獨自飲酒,神色冷漠,那副派頭,仿佛在身後矗立起一杆旗幟,榜書“目中無人”四個大字。
謝狗以心聲說道:“山主,這把劍,有點年頭了。鑄劍之法是門老手藝,記不清,不過眼熟。”
陳平安點頭道:“是老物件無疑。此人雖然境界還不高,但是身上道氣凝練,有種返璞歸真的味道了,如果不出意外的話,青同應該會重用此人。”喝了酒,愈發言語無忌,除了聊起關於大瀆開鑿一事,諸多道聽途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