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一百零八章 求之不得大風流(1 / 1)

人在山中行,風起鬆濤,若聞劍戟鳴,崖外鳥向鳥上飛,雲從雲中起。

黑衣小姑娘一路巡山來到崖畔,還跟著倆拖油瓶的周首席,米大劍仙。

落座,小米粒開始分發瓜子,哪怕不用開口言語,誰也不覺氣氛尷尬。

陳平安嗑著瓜子,突然問了個古怪問題,“曾經之薑尚真成為今日之周首席,會不會有很大的遺憾?”玉圭宗九弈峰的峰主,北俱蘆洲的薑賊,藕花福地的春潮宮周肥,曾經在雲窟福地大開殺戒的薑氏家主,書簡湖真境宗內讓野修劉老成都不敢有絲毫異心的薑宗

主,神篆峰祖師堂內被摔椅子的薑尚真。薑尚真要適應和融入落魄山,就等於是在遷就落魄山,就等於薑尚真不再是以前的那個薑尚真,最麻煩的地方,在於落魄山上,聰明人的不在少數,薑尚真如果隻

是偽裝,落魄山內外是兩個人,就又等於是貌合神離,關係注定不長久。所以“修行做人皆隨心所欲、從不被迫作取舍”的薑尚真,好像必須做一個二選一。

薑尚真笑得合不攏嘴,“先前在桐葉洲與崔宗主重逢,他也問過我類似的問題,不愧是先生學生,都有差不多的心思。”

陳平安問道:“當時你的答案是什麼?”

薑尚真笑道:“忘了。”

陳平安也不再追問,開始轉移話題,“不忙著回桐葉洲吧?”

薑尚真點頭道:“我可是上宗首席。”

小米粒望向米裕,伸手擋在嘴邊,壓低嗓音說道:“餘米餘米,周首席點你呢。”

本來還想裝個傻的米裕,隻好無奈道:“隱官大人,既然老聾兒來了,能不能讓他當青萍劍宗的首席供奉啊,我願意讓賢!”

陳平安笑道:“彆,如果再給老聾兒加副擔子,他可能就要卷鋪蓋跑路了。”

米裕還不死心,“我去勸勸?”

陳平安沒好氣道:“你就當個人吧。”

米裕隻得作罷。

薑尚真笑問道:“山主想好臨彆贈禮了?”

陳平安點頭道:“恰好小有家底,人手一張符?。”

米裕咳嗽一聲。

陳平安回過神,失策了。

崔東山曾經說過一句很崔東山的話,大致意思是他這個學生,隻是擅長摧毀人心,陳平安這個先生,卻是擅長修補人心。

這句稱讚,到底有幾分誠心,陳平安並不去深究。

但是陳平安將崔東山這句話記得很牢,當成一句極有分量的提醒,甚至是敲打。

所以陳平安一直在捫心自問,先生的言行,到底配不配得上自己學生的這句話。

這就很陳平安了。

大概這就是陳平安之所以是陳平安的緣由之一?

薑尚真問道:“聽說山主急需金精銅錢?”

陳平安笑道:“暫時夠用了。薑老宗主好不容易攢下的那點口碑名聲,就彆揮霍掉了。如今缺的,花錢都買不來,比較難辦。”

薑尚真心領神會,是說那斬龍台材質的磨劍石。此物,對於劍修而言,真不嫌多。不是劍修的,也願意珍藏,典型的無價無市。劍修的飛劍數量,並不絕對與殺力高低、未來成就掛鉤,在劍氣長城,隻有一把本命飛劍,就能鑿穿蠻荒大陣的劍仙,萬年以來,大有人在。但是世間沒有任何

一位劍修,會嫌棄自己多出一把飛劍。

擁有兩把本命飛劍的劍修,數量不多,相較於一把的,數量已經呈現出斷崖式的減少。

而多達三把飛劍的劍修,在劍氣長城萬年曆史上,不能說是屈指可數,可如果給避暑行宮一張紙,怎麼也是寫不滿名字的。

玉圭宗那個曆史上最年輕的九弈峰峰主,少年邱植,他就有三把本命飛劍。

九個孩子當中瞧著最不起眼的姚小妍,她也有三把。

浩然三絕之一的劍術裴?,更是有四把。

裴?也是陳平安目前所知飛劍數量最多的劍修。

薑尚真說道:“劍修隻有聊起這個,才會覺得隻有一把本命飛劍,還剩下點好處了。”

米裕以心聲問道:“隱官大人,我跟周首席大搖大擺返回桐葉洲,再偷摸走一趟龍脊山?”

米大劍仙的畫外音就是咱們偷偷砍下幾塊,先解決燃眉之急。

陳平安氣笑道:“老子如今就是大驪國師,你給我偷摸個試試看?!”

米裕看了眼薑尚真,監守自盜這種事,周首席不就做得行雲流水。

薑尚真說道:“劍修每用掉一塊磨劍石,世間就少一塊斬龍台,確實難辦。”

於玄有錢,有境界,有身份,有功德,有口碑……一位練氣士該有的,令人羨慕的,於玄都有,而且還都比彆人多。即便方方麵麵闊綽如此,先前跟陳平安聊起斬龍台的買賣,老真人也很是為難,不敢有任何打包票,隻能說幫忙在老朋友那邊提一嘴,牽線搭橋。他們肯不肯賣

,會以什麼價格賣,都得看緣分。

大驪戶部秘錄的甲六山,小鎮俗名龍脊山。在此開山的,有四方勢力,大驪宋氏,阮邛,寶瓶洲兩位兵家祖庭風雪廟和真武山。

此山封禁將近三十年,關卡與陣法,層層疊疊,戒備森嚴,未經允許擅自入山者斬立決。

等到陳平安如今多出了一個大驪國師身份,當然可以自由出入。

不過大驪朝廷隻負責幫忙開山,裸露出那片斬龍台,並不參與瓜分這些最純粹的磨劍石。

本屬於風雪廟與龍泉劍宗的斬龍台,其實已經是個空殼子。巨大的付出,得到了豐厚的報酬,比如風雪廟祖師就秘密得到了一道遠古劍術,憑此躋身仙人,同時這條劍脈,可以讓劍修直指玉璞,能夠讓劍修在開府、結金

丹、由元嬰破境躋身玉璞境,在這三大修道關隘上,有如神助,架起長橋,小去諸多阻力。如此一來,所謂“直指”,名副其實。而阮邛在見到“老劍條”之後,也得到了一門匪夷所思的鑄劍術。在那之前開采的所有斬龍台,身為大驪宋氏皇家首席供奉的阮邛,隻餘下一小部分,留作家底,龍泉劍宗畢竟是一座劍道宗門,剩下大部分都送給了大驪朝廷,而大驪皇帝又轉手送給了幫忙打造劍舟、山嶽渡船的墨家,作為抵債,墨家钜子如今在蠻荒天下

打造的那座城池,最重要的基礎材料就是斬龍台。

故而如今“還沒有敗光祖業”的,就隻剩下真武山了。遠古天庭有兩座行刑台,其中一座就叫斬龍台,登天一役被打碎,墜落人間,最大的兩塊,就是驪珠洞天的龍脊山,跟劍氣長城寧府那座山頂構建涼亭的“小山”

按照純陽呂?的說法,龍脊山古稱頗多,有真隱,天鼻,風車,寮燈等說法,山中曾經有一座洞天括蒼洞,是古蜀地界最重要的一處風水寶地。

而寧姚當年曾經托付倒懸山看門人張祿,送給鸛雀客棧的陳平安一塊形如長條板硯的斬龍台,其中一麵銘刻“天真”。

想來就有“天鼻”“真隱”各取其一組詞的用意。

等到陳平安聽說了呂?的泄露天機,就去問過寧姚,寧姚說當年送出此物,就是老大劍仙的意思。

隻是陳清都那會兒在寧姚這邊評價陳平安的說辭,不太中聽。老大劍仙說那窮酸小子,長得黑不溜秋,委實不俊,雖說一雙眼睛還算炯炯有神,卻也襯得他更黑了,模樣醜是醜了點,但不管怎麼說,少年武夫,能夠萬裡迢迢跨海遠遊,在那蛟龍溝都差點把小命丟了,過倒懸山,就為了給寧丫頭你送劍,見了麵,喝了點小酒,就敢說喜歡你,追求心儀女子的不要臉,他那小子是得了精髓的,何況身上還有一股子韌勁,不差。既然他喜歡你,你也不討厭他,怎麼都該表示表示,我看那塊斬龍石就挺好,他家鄉就有此物,財迷已經曉得此物的金貴了,他如今還不是煉氣士,更不是劍修,若是回鄉路上,例如在那臭牛鼻子的藕花福地,小子僥幸重建了長生橋,他哪天缺了錢,為了破境,就舍得高價賣出、或是偷偷與誰典當此物,說明此人眼窮心不定,絕非良配。尤其以後萬一成了劍修,被境界和煉劍所誘惑,偷偷消磨這方斬龍台,寧丫頭也彆被他的花言

巧語所蒙蔽,這種男人,依舊要不得……

當時寧姚聽得眉頭直皺,隻是等陳清都說完,才給出自己的想法和答案。

我不願如此試探他,他也不需要如此被試探。

如果說這些言語的,不是老大劍仙,寧姚就會換一個更直接的說法。

這是她在侮辱陳平安,也是寧姚作踐了自己。

陳清都當時笑得不行,感慨一句,“情字不可敵,寧姚不例外。”

少年少女的相互喜歡,真是美好。之後老大劍仙才說了一個寧姚願意接受的理由,說此物暗藏一樁不小機緣,於陳平安將來修行有助,那小子,比較聰明,說不定哪天就能開竅,想出其中玄機,

但是你不能提醒他,一提醒就離題萬裡嘍。

一樁機緣?老大劍仙你哪怕換個說法,說是一樁“文字緣”,我可能也會多想幾分啊。

否則這件寧姚贈送的定情信物,我肯定不作二想。機緣?能夠跟寧姚在一起,就是最大的緣分了。

除了每每記起、看到“天真”與“寧姚”,就是單純想她,還會想什麼,還能想什麼?

大概這就是所謂的緣法未到,彆說是求而不得,怎麼求都不知道,甚至根本不知需要有要求。

哪怕跟寧姚事後複盤,陳平安大致確定老大劍仙所謂的不小機緣,就是那座括蒼洞天和那半座斬龍台,即便錯過了,也沒什麼。

他始終不曾錯過她。

遙想當年,在劍氣長城,你們以為是在酒鋪跟朋友喝了點酒,寧姚就不讓我進門?

當然不是事實,大錯特錯!哪個王八蛋敢誤會我,我就讓誰知道什麼叫讀書人,什麼叫我家鄉小鎮的民風淳樸。

那是我自己不願意進門好不好,門外涼爽,醉醺醺然,躺著打盹,饒有風味,與看門的納蘭爺爺一起聊些老黃曆,賊有意思!

真武山,看來今年內還是要走一趟了。

一來是談一談那片斬龍台,看看有無商量的餘地。

更重要的,陳平安是想要見一見馬苦玄的那位護道人。

此人自然不是什麼惡人,他甚至與很多山上修道之人都不一樣。當然在驪珠洞天內,他更沒有如何刁難和算計陳平安。

隻是對方曾經將某個道理,撂在了草鞋少年這邊,如今已是山主的陳劍仙,就帶著這個道理去見一見他。事情很簡單。上次祖師堂議事結束之後,陳平安再去壓歲鋪子跟石掌櫃按例對賬,那個喜歡當小啞巴的再傳弟子周俊臣,如今見了麵,雖然還是沒什麼笑臉,但是都會主動喊

陳平安一聲師公了。

陳平安隻會點點頭,嗯一聲。心裡其實美壞了。

石柔私底下就跟小啞巴說看得出來,陳山主很高興你能夠主動喊他師公。

小啞巴撇撇嘴,說師公是忙大事的人,心情哪裡會因為這點小事有起伏。不過孩子嘴上是這麼說,心情是很好的,因為他站在板凳上看書的時候,整個人的狀態,都是鬆弛的,孩子再不是那種好像蜷縮在角落小心翼翼看世界的模樣了

陳平安看似隨意問了一句關於袁黃的事情,薑尚真說這小子真心不錯,資質心性都好,挺適合來落魄山落腳的,將來武學成就,估計不會比鐘倩、曹逆低。

其實陳平安是希望通過袁黃反證一事。落魄山如今的風氣,與我這位山主無關,半顆銅錢的關係都沒有。這家夥在上山之前,就已經很會說話了,既然袁黃是如此,那麼周首席、賈老神仙你們也是如此,由此證明,我家山中風氣如何,與我何乾?說不得還是你們影

響了我呢。

薑尚真哪裡清楚這裡邊的彎彎繞繞。

先前在京城,吏部侍郎曹耕心來了一手富貴險中求,如願成為了大驪地支一脈的領袖,終於有了施展抱負的更大餘地。

這位前任窯務督造官,自以為是在進行一場押上身家性命的豪賭,不料他的選擇,早就是崔?預料之中的事情。因為袁化境已經證明此事,國師崔?確實有話捎給陳平安,說曹耕心是一個比較適合的人選,隻要他敢賭,你陳平安就讓他來當地支修士明麵上的領袖,可以免

去許多紛擾庶務的分心,隻是記得讓皇子宋續與曹耕心相互掣肘,明裡暗裡,都不可太過一團和氣,事無異議,就是一條日漸腐朽的歧途。

但是袁化境在說出這個真相之前,先問了陳平安兩個問題,第一,如何看待十年一度的山水察計一事?

第二,會如何處置大瀆以南,大驪王朝之外,各國被鎮壓的山水神靈?

陳平安各自給出答案,大驪朝廷境內的山水考評,改十年為三十年。

從寶瓶洲南部諸國揀選出一部分山水神靈,給他們一個將功補過的機會,用以緩和南部半洲和北方一國的南北關係。

這就像一場考校,出題的主考官是崔?,袁化境隻是閱卷官,陳平安答對了有答對的評語,答錯了就有答錯的考評。

如果作為大驪國師繼任者的陳平安,什麼崔?既定政策都不做任何更改,袁化境就可以什麼都當不知道。

陳平安笑著詢問是不是每一位地支修士,都藏有各自的任務,等著自己作出什麼決定,再來“奉旨”敲打自己?

袁化境搖頭說不知道,陳國師有本事就自己去問出答案,不必在這裡套我的話。

見袁劍仙如此以誠待人,陳山主很是欣慰,於是投桃報李,親口承若袁劍仙若是在拜劍台閉關失敗,一切靈氣消耗,落魄山不收一顆雪花錢。

袁化境當場臉黑。所幸到了拜劍台,時常與那甘棠供奉請教劍術,收獲頗豐,尤其是期間謝狗不知是何緣由,竟然主動開口點撥了袁化境三兩句,讓袁化境豁然開朗。說是聽她寥

寥幾句話,勝過十年苦修功,半點不誇張。袁化境在此閉關破境之心,愈發堅定。就算落魄山趕他走都不走了。

當時謝狗倒不是覺得袁化境資質如何,值得她指點幾句什麼的,沒有的事。可不能讓小陌誤會了。

謝狗純粹隻是受不了傻子做傻事,把簡簡單單的修行練劍,非要搞得那麼複雜,讓她在一旁看著真著急。這就像學塾蒙童在做一個最簡單的算術題,一加九二加八三加七……都等於十啊,你這小元嬰,咋個非要一加二加三什麼的,關鍵是一個不小心還多加了個一二

三的,再來個減法甚至是乘除,你這練劍路徑,倒是整得挺花俏啊……

看得謝狗恨不得把袁化境的腦袋按在地上,是十啊,她看一眼就知道答案是十,你資質再差,腦子再笨,也不該這麼搞自己啊。

一開始謝狗還擔心誤會了這位袁劍仙,是不是故意把簡單問題複雜化,她看了一會兒,發現真不是,就是年輕人的腦子有問題。

同樣是劍修,同樣是“天才”,哪怕同樣是按照“百年道齡”來計算。

袁化境看上去這個問題不簡單,其實真的很難。

謝狗初看這個問題不難,其實這個問題更簡單。

至於寧姚……她可能看不到什麼問題不問題的。

要說咱們那位陳山主?大概是極有耐心,不管如何加減乘除,都要反複試試看,故意繞遠路,反正都會得出那個正確的答案。

不管如何,袁化境到了落魄山再來拜劍台,已經半點不覺得自己是什麼天才了,果然練劍還需勤勉。

陳靈均獨自晃蕩到了這邊,瞧見一大幫子坐在那邊嗑瓜子,埋怨不已,怎麼不捎上自己。

薑尚真說道:“山主需要閉關一段時日,村塾那邊的教學,不如讓我代課幾天?”

陳平安看了眼他,沒說話。

米裕更是直搖頭,這就比避暑行宮還要避暑行宮了,周首席為了在小陌那邊找回一點場子,有點狗急跳牆,不擇手段了。

陳靈均拍了拍周首席的胳膊,“彆逞強,你就不是這塊材料。”

我就不是那種喜新厭舊的人,小陌再好,周首席你也很好嘛。薑尚真卻是難得神色認真,微笑道:“你們大概不知道,我年少時就有個夢想,從來不好意思說出口,就是在誰都不知道薑尚真是誰的鄉野市井間,開一家書鋪,

書鋪邊上有座學塾,我當教書先生。”

“我的這個夢想,雖然已非少年,但是還很年輕。”

“山主,你要是擔心我比你教得更好,那就當我沒說。”

陳山主親自關門待客的府邸那邊,可就沒崖畔石桌這般氣氛融洽了。

一言不合就仗勢欺人?好個家大業大陳山主,好個暴得大名陳隱官!

作為鬥然派掌門的高徒,田宮突逢異象,臨危不亂,先以符陣護身,再祭出幾件靈寶,照耀得周遭百丈光明,驅散迷霧,開口問道:“陳山主意欲何為?”

那廝依舊裝神弄鬼,不願現出真身,反問一句,“不如換個更有意義的問題。”田宮一邊穩住道心,單手掐訣,從袖中掠出一條長達百丈的火?長龍,遊曳之地,再逐迷霧掃蕩一空,依稀可見,置身於水麵之上,細看之下,每一條水紋仿佛

皆是一道古符?田宮心中震撼不已,是落魄山一座現成的符陣?被陳平安拿來就用,還是神不知鬼不覺臨時起陣?

田宮沉默片刻,身後還擺著那張座椅,終於後知後覺,冷笑問道:“陳山主安排我們住在這座宅子,難道就是為了這一刻的炫耀符法?”

“隻是想知道鬥然派開山一脈的祖師符?,火蛟渡江符,到底能夠一氣掠出多遠,跨過多寬的水麵。”

陳平安的嗓音從背後傳來,好似就站在椅子那邊,田宮駕馭那條符?火龍,氣勢洶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往後撞去。

田宮怔怔轉頭,隻見那一襲青衫長褂,的的確確就站在椅子後邊,雙手搭在椅子頂部,笑望向自己。而那條直奔青衫而去的符?火龍,不知為何,愈來愈小,距離那陳平安越近,規模越小,明明看似距離陳平安額頭不過尺餘,洶洶火龍始終不曾停歇,但是那陳平安熟視無睹,好像篤定這張符?根本無法觸及自身。照理說,這張符?轉瞬間早已掠出十數裡路程,約莫是這座符陣小天地內猶有一層“境界”,擋在了兩人之

間,如一道天塹,難以逾越。陳平安紋絲不動,趴在椅子那邊,老神在在道:“若是符?可以說話,那我這張符,能夠讓你這張符,叫苦不迭,有看似咫尺實則天涯海角的頹敗之感,教人心灰

意冷。”

田宮默然不語。

陳平安微笑道:“我有一符,可以讓火蛟渡江符,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如若山蛟走水成火龍。”

田宮怒斥道:“外道狂言!”

陳平安笑問道:“既然火蛟注定難以渡江,走水成功。我們閒著也是閒著,不妨猜猜看,我這張符?,是個什麼名稱?”

田宮不情不願給出心中猜測,“尺棰符。”

高人有高語,大人有大言,古雲一尺之棰,日取其半,萬世不竭。

作為鬥然派最癡迷修行的道士,田宮這點眼力和學識還是有的。

陳平安點點頭,“猜對了。再就猜猜看,符紙是什麼材質?”

田宮緩緩說道:“煉光陰長河為符紙,故而彆有功效,能夠以符煉符,如同走水。這類符法,是飛仙宮疊符一道精妙所在。”

陳平安笑問道:“一棵道樹開五花,鬥然派與飛仙宮不同宗,到底同源,同拜一位祖師爺。明知疊符有大用,為何不去互參?”

田宮欲言又止,最終仍是無言以對。麵容冷峻的少年香童,被鶴背峰楊玄寶譽為“符法造詣最近於玄”的修道天才,被那隻大如山嶽的金色手掌,鎮壓在山腳一般,雙腿盤坐,祭出了數件本命物,堪

堪托住那張……山字符。

一襲青衫蹲在不遠處,吞雲吐霧,當此人偶爾以煙杆輕輕磕地,香童便要麵紅耳赤幾分,愈發吃力幾分。陳平安笑問一句,“童香也好,香童也罷,都是天才,既然是天才,想必看幾眼就會學會,我聽說桃符山時常舉辦道會,五宗子弟都會演習符法,切磋道法,取長補短,你為何沒有掌握鬥然派的幾手開山符?難道說你一次都沒有參加?覺得五宗子弟,唯有自己是天才?能成於玄第二?誰給你的自信?師尊楊玄寶?還是因

為她帶你破格去過幾次雲夢洞天?”

香童臉色鐵青,少年畢竟難得外出,絞儘腦汁搜腸刮肚,好不容易才罵了幾句自認為是罵人的話吧。

陳平安笑道:“多罵幾句。”

“身在山中不知山,既不知何謂鶴背峰,更不知何為桃符山。楊玄寶自身修符法,是大家,傳道教徒弟,是小家。”

“她將你保護得太好,拔苗助長了。將來香童或是黯然兵解離世之時,或是下山曆練身死道消之日,回頭再看人生路,捧殺香童者,楊玄寶是也。”

“小娃兒,你要對得起你師尊楊玄寶的寵溺和希冀。不可讓她一次傷心就打殺了萬千欣喜,讓她悔不當初。”

香童雙臂發麻,脖頸發酸,頭頂山嶽越壓越低,少年隻得越來越低頭。

最可恨的,是那個姓陳的故意每說一次,便在山上再加一山,逼得他好像一次又一次好像點頭稱是。

依仗道法,境界,竟敢如此辱人!香童驀然眼睛一亮,隻見一位熟悉女冠強行破陣,破開禁製,步出大門,對那青衫男子淡然言語道:“陳山主,請適可而止,如何傳道,你一個外人,不必對我指

手畫……”

不等鶴背峰楊玄寶說出最後一個“腳”字,刹那之間,劍光一閃,女冠頭顱便已滾地,她那雙眸與香童恰好對視。

香童心中驚駭,哪怕已經明知師父是假,此事不真,仍是一瞬間道心失守,大山轟然壓頂,好似真身碾作肉泥,魂魄化作齏粉。下一刻,“走,小娃兒,暫無境界,沒了身份,純以肉眼凡胎的俗子身份,帶你看幾眼人間紅塵,漲漲閱曆,要以山河萬古開闊吾輩心胸,用千百牛毛瑣事砥礪吾

輩道心。教一個沒了師尊的香童,如何在這世界自處,看看能否僅憑自己,在世道上尋見立錐之地。”在那走?山,魯壁魚抬頭望見山頂那撥氣勢衝天的王座大妖,謹守道心,告訴自己眼中所見皆是虛妄,結果便有那大妖朱厭一棍砸下,裹挾無窮道意和殺機,魯壁魚瞪大眼睛,下意識一退再退,長棍抵住魯壁魚的腦袋,那頭王座大妖大笑一聲,搖搖頭,滿臉鄙夷,浩然地仙之流,道心果然不堪一擊,隨便一棍下去,打

殺幾十個於玄徒孫輩,有何難。

“朱紫綬,作為旁觀者,我有一言相勸,你不必視薛直歲如神明,尤其不可敬畏他如天道。既高看了他,也小覷了自己。”“薛直歲,你身為天君,一宮之主,是否需要自省幾分?彆家道脈的天君不去說,作為於玄嫡傳,學他者生似他者死,自然沒有問題,可若是當徒弟的,一點不似

師尊,而且形神兩不似,怎的,薛天君是想要欺師滅祖,取而代之啊?”那個天資卓絕可以吃符漲道行破境界的女冠白鳳,已經在一處無垠虛空牢籠中,吃了不知多少張她聞所未聞、見未所見的珍稀符?,但是她越吃境界越高,直奔玉璞,仙人,飛升……但是越吃越瘦,形神憔悴,皮包骨頭,她覺得自己好像都躋身傳說中的十四境了,被她吃掉的萬千符?可以隨便吐出,她隻需隨手丟出一

張,小如芥子的一粒符光,便可以將那一顆顆遠古星辰肆意炸碎,或是切割成兩半,可以將一條條璀璨天河攪得星鬥轉移,隨意搬弄,布置天象……

她真要吐了。

丁道士看著屋內,那滿地屍骸,慘絕人寰的景象,道心隻是稍起漣漪便平。

假的,是如此。就算是真的,丁道士更是如此。

修道之人,何必論善惡,有了善惡就有是非,有了是非,幽居山中修道,就在紅塵裡打滾,恐怕道心才不純粹。

他出身太羹福地,上山修道之前,親眼目睹、親身經曆的人間苦難,多矣。丁道士坐在原地,依舊是縮脖子靠椅背的慵懶姿勢,雙手插袖,問道:“陳山主,這類以假亂真的炫技手段,可能用在彆人身上,興許有幾分管用。對付小道,可

能是拋媚眼給瞎子看了。”

那個手持旱煙杆、蹺二郎腿的男子,笑道:“丁道士,大道以多歧亡羊,學者以多方喪生。”丁道士換了個更舒服些的坐姿,犯困是不至於了,神色認真說道:“陳山主如果是想以理服人,可能同樣未必有用,不如換一種辦法,比如以力服人?好歹可以讓小道口服心不服,不像現在,陳山主浪費光陰和天地靈氣,小道也覺得陳山主在浪費小道的光陰。就像那文霞,先前對你顯擺與文廟和熹平先生的關係,她很不以為然,覺得你的心境,配不上那麼多的頭銜,也就隻是個桌上喜歡說認識誰的人,唯一區彆,不過是山下人說自己認識某首富某顯宦,山上人說自己認識於玄

罷了。小道亦然,事情不同理相同,白白讓小道瞧不起陳山主了,沒必要。”

丁道士不料那人當真點頭,來了一句,“那就換個法子,讓你如願,以力服人。”

片刻之後,鼻青臉腫的丁道士躺在地上,抬手擦了擦鼻子,滿手都是鮮血。

丁道士還是笑道:“陳劍仙,技止於此?”站在附近的陳平安,笑了笑,“你所依仗者,確實不在外物,而在自身機巧,在求道心固。否則也不會連如何繞過心魔,順順利利躋身玉璞,你都能想出一條捷徑

。說你歧途了,當然不信?”丁道士眼前一花,變躺為站,懸在空中俯瞰大地山河,隻見地麵上以一條長河為界,出現了兩條被河水“截斷”的山脈,出現了兩種景象,其中一條山脈,在河水一側,百峰綿延,河對麵的半截山脈,卻隻有高峰數座而已,一山更比一山高,但是道路明顯。而另外那條山脈,由長橋跨河勾連山脈,一邊山峰寥寥,對岸卻

是萬重山,一山放出一山攔,隻是道路崎嶇,卻無高山矗立。下一刻,丁道士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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