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安站在原地。
一個泥瓶巷的孤兒,吃百家飯長大,最終站在這裡,甘苦自知,一路走來,來之不易。
這處庭院占地極大,不愧是前朝宰相舊邸,樹蔭森森,日頭高照,滿地細碎的金光,如一朵朵金絲繡花,綴在嚴絲合縫的青磚地麵上邊,如此鋪磚,地麵竟然都沒有起鼓,匠人手藝顯然不差,這裡就是家主馬岩的讀書之地,麵闊七間、進深八架椽的法式,約莫是倉廩足而知禮節了,這麼大一座令人咂舌的書房,堆滿了買來之後就再沒有翻過的珍貴書籍,光是價值連城的古琴就有好幾把,還有好幾座半人高的玉山子、黃金樓船,來過這邊喝茶、飲酒的京城達官顯貴,都說文雅,鬱鬱乎文哉。他們再稍稍露出幾分目眩神搖狀,總能讓主人覺得自己是個貨真價實的讀書人了。其實馬岩一直想要在屋頂鋪上碧綠琉璃瓦,跟那些道觀寺廟一樣,瞧著就好看,但是被妻子勸下來了,說這種勾當,叫僭越,皇帝陛下又不是耳聾眼瞎,犯不著擺這種容易遭人眼紅嫉恨的闊綽陣仗,家族祠堂內什麼時候掛滿了進士匾額,那才是真正的書香門第,哪天大兒子回家了,瞧見了才會高興。馬岩覺得有理,於是前些年才會讓二子馬研山去參加科舉,果然考中了探花,很是長臉了一次,若是馬徹今年再一舉奪魁,考中狀元,家族就有了書上那種所謂的世代簪纓氣象吧?
錦衣玉食的婦人,哪怕將近古稀之年了,保養得依舊像是個四十多歲的婦人,不愧是常年遊走在一群誥命夫人叢中的,她顯然比自己身邊的男人更鎮定,她還能擠出一個笑臉,在那邊假惺惺套近乎起來,秦箏還算白皙的手腕上,戴著一隻翠綠欲滴的翡翠鐲子,伸手揉了揉爬滿魚尾紋的眼角,似乎想要擠出些辛酸淚來,“陳平安?是泥瓶巷陳師傅的兒子吧?陳全當年可是咱們家鄉那邊數一數二的燒瓷師傅,還年輕,就有那麼拔尖的好手藝了,當年在咱們金鵝窯,要不是他不藏私,帶出了一撥好徒弟,真不知道怎麼辦呢,那可是咱們龍窯的頂梁柱了,我記得那會兒,窯工就都說隻有寶溪窯的姚師傅,敢說自己燒瓷比陳全略好些,窯務督造署的那位林大人,眼光多高一人啊,就願意經常跟陳全一起吃飯喝酒,很聊得來,多少窯口的老師傅羨慕都羨慕不來,陳全多好一人,怎麼就沒了呢,老天爺不開眼,好人沒好報,就是苦了你了,是了是了,如果沒記錯的話,當年還是我婆婆去泥瓶巷幫忙接生,才有了你,所幸母子平安,如今你多出息,天大的出息了,比我們苦玄都要好,相信陳全和陳……”
秦箏的意圖很明顯,能拖就拖,這個走狗屎運驟然富貴的泥瓶巷賤種,趕來這邊的速度實在太快了,宅子前邊,養了一幫狗肉不上席的廢物,竟然就這麼讓他走到了後宅這邊。所幸方才馬岩已經寄出幾封密信,既有給玉宣國朝廷那位國師的,也有給京師城隍廟的。在這之前,陳平安暴起殺人的數量越多,這個好死不死怎麼沒直接死在蠻荒妖族手上的家夥,今天就越理虧。
杏花巷馬家這一支的發跡,就是靠著那座金鵝窯,而金鵝窯頭把交椅的師傅,就是泥瓶巷的陳全。
正是陳全帶著那些手藝精湛的窯工學徒,才讓原本名次墊底、窯火幾斷的金鵝窯,開始慢慢有了起色。
一瞬間,青色身影來到這個名叫秦箏的女子跟前,既沒有尊老,也沒有念及同鄉之誼,更沒有男人不打女人的意思,直接一記手刀砸中秦箏的脖子。
力道不重,剛好打得馬氏主婦跟灌了一口燒刀子烈酒似的,火辣辣疼得臉色漲紅,秦箏滿臉淚水,伸手捂住脖子,咿咿呀呀,她不知是在罵人還是訴苦,疼得她鼻涕都流出來了。顯而易見,那個泥瓶巷的泥腿子出身,若真想殺人,她的脖子一下子就會斷掉,完全可以讓她腦袋搬家。
陳平安微笑道:“又沒跟你敘舊。”
早已汗流浹背的馬岩,都沒敢擦拭額頭汗水,顫聲道:“陳平安,有話好好說,都是誤會,你千萬不要聽信那些謠言。”
陳平安笑道:“誤會就誤會了,又不是多大的事。”
馬岩一時語噎。
一個與秦箏麵容有七八分相似的年輕女子提劍趕來,身後跟著一群英姿颯爽的青衣婢女,她們都背劍,雪白的劍鞘,金黃色的劍穗。她們每次在玉宣國京城現身,跟隨馬月眉一起策馬,去城外踏春也好,遊山玩水也罷,都是一道美景。
瞧見娘親的可憐模樣,聞訊趕來的馬月眉怒斥道:“賊子大膽,竟敢登門尋釁!出劍迎敵!”
一群花容月貌的年輕女子,紛紛出劍,長劍鏗然出鞘,嗡嗡作響,氣勢不弱,其中淩空飛掠的數把長劍,吐露出寸餘長的劍芒。
她們在馬家,沾了馬月眉的光,身份超然,都是年幼時就被馬氏高人挑選出來的習武良材,這撥“劍侍”婢女,在這十餘年間,練劍勤勉,既有明師指點,幫忙教拳和贈送劍譜,又不缺仙家藥膳調養體魄,她們此刻便用上了極為花俏的以氣馭劍手段,好看自然是好看的,頗有幾分山上的劍仙風采。
十數把長劍鬨哄哄刺向一襲青衫長褂,結果砰然作響,悉數中途改變軌跡,如泥巴砸牆,釘入馬岩身後那座書房的牆壁梁柱上。
那些一貫眼高於頂的婢女為之花容失色。
她們的佩劍,可是山上仙師精心鑄造的符劍,手持這等有價無市的仙家兵器,斬妖除魔,不在話下。
馬月眉咬著嘴唇,死死盯住那個紋絲不動的青衫劍客,沉默片刻,她神色複雜,開口問道:“你就是落魄山的那個陳平安?!”
方才聽到一位貼身婢女的通風報信,馬月眉簡直就是如墜雲霧,真是那個充滿傳奇色彩的落魄山劍仙?無冤無仇的,陳平安怎麼會來玉宣國京城,他為何會登門鬨事,出手還這麼蠻不講理,聽說前邊那些看家護院的純粹武夫和供奉修士,下場一個比一個慘不忍睹,出身泥瓶巷的陳山主,難道與自家有些不為人知的陳年積怨?所以這些年,才會被馬研山那個遊手好閒的家夥,將家族府邸調侃成一隻烏龜殼?
得知那個青衫劍客是……落魄山陳平安,那些練劍的婢女一個個麵麵相覷,滿臉匪夷所思,俱是不敢置信。
一個仿佛比書上人物還要遙遠的山上劍仙,就這麼站在她們眼前?
最近幾年,她們在私底下,憑借自家小姐的那些山水邸報,對於處州那座與北嶽披雲山相鄰的落魄山,劍氣長城曆史上最年輕的末代隱官,與摯友劉宗主聯袂問劍正陽山……她們都是知道一些的,而她們因為是純粹武夫,又練劍的關係,所以對“陳平安”這個名字,何止是神往已久,換成任何一種其它處境,與之見麵,她們恐怕都會情難自禁,激動萬分,不輾轉反側夜不能寐個好幾天,就算她們對那位傳說中陳劍仙的愛慕崇敬不夠心誠。
他可是我們寶瓶洲曆史上唯一一位身為武學大宗師的大劍仙!
如此一來,她們哪敢繼續造次,一個個神色不定。
陳平安一腳踹中馬岩的膝蓋,後者當場跪地,陳平安再用手中合攏雨傘砸中馬岩的麵門,後者砸碎房門,摔入屋內。
大致有數了,馬岩和秦箏這對狗男女,確實是在給自己謀求退路,比如想要躋身玉宣國某地的山水神靈,不過更大可能,神、仙有彆還是不太牢靠,估計還是希冀著在城隍冥官一道占據一席之地。如此一來,就真正做到了幽明殊途,若是可以在酆都冥府得了個正統身份,落魄山再想要出手,就屬於一種壞了老規矩的僭越之舉。由此可見,京師城隍廟文判官洪鐘毓的高遷泠州,還帶上了陰陽司主官紀小蘋,就是一種官場上的被迫讓路,洪鐘毓和紀小蘋一走,自然而然就會有一連串的官場變動,歸根結底,是好給這對夫婦騰出位置,顯而易見,馬氏家族內,肯定有高人指點。
不著急,都會讓你們美夢成真的。
陳平安笑道:“那幾位奇人異士,還不露麵?拿人錢財替人消災,不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嗎?”
馬月眉掠入屋內,扶起腹部痛如刀子絞動的馬岩,馬月眉嬌生慣養,哪裡遭受過這等變故,一下子就梨花帶雨,卻沒有哭出聲。
陳平安斜瞥了眼屋內冷汗如雨下的馬岩,就這麼吃不住疼,想要成就神靈金身,隻靠楊家藥鋪的那種秘製藥膏,能成事?
青衫身形一閃,縮地山河,從庭院憑空消失。
永嘉縣馬氏府邸內,家族供奉,台麵上和幕後的,總計有三位地仙,一元嬰兩金丹,其中兩位隱姓埋名,更換了身份。
老元嬰是寶瓶洲南方那個舊白霜王朝境內,某個在戰事中覆滅仙府的老祖師,這位老神仙從頭到尾,都在閉關,眼睜睜看著祖師堂和神主毀於一旦,約莫是還算要點臉,大戰落幕之後,沒有著急恢複山門道統,而是一路輾轉北上,繞過洛京,過大瀆,最終進入玉宣國京城的永嘉縣馬氏,擔任首席供奉。其餘兩位金丹地仙,一位陣師,一頭鬼物,各有弟子隨從,巴掌大小的地盤,窩著這麼多的世外高人,也算馬氏家底雄厚了。
還有兩位武學宗師,一男一女,男的叫沈刻,那個五境武夫的門房,就是他的親傳弟子,馬月眉則是他的關門弟子,這些鶯鶯燕燕婢女們的劍術,都是他傳授的。還有一位女子武夫,同樣是金身境,隻是相較於沈刻,更為名聲不顯,至於如何進入馬氏家族,一年到頭受窩囊氣,總有她自己的故事。
當然,從杏花巷馬家變成永嘉縣馬氏,這個家族最大的依仗,從來都是馬苦玄。
由於門房沒來得及稟報身份,再加上陳平安幾乎是筆直一線走到了庭院,一路上,都沒有誰能夠讓陳平安停步,估計這撥傲視公卿輕王侯的大人物,暫時還不清楚內幕。
一處簡陋書房,有個麵容醜陋的中年書生坐在桌旁,一塊蕉葉白大硯台,金不換的彩色墨錠,攤放在書桌上的一本書,是本專寫狐仙水仙的文人筆記,文士手邊還有一盤京城老字號鋪子的糕點,一邊翻書一邊嚼著軟糯桂花糕,書生剛剛看到一句書上言語,忍不住歎息一聲,可不是什麼好兆頭啊。原來是那句可憐青草生,一夕生意儘。
享譽朝野的少年神童馬徹,就是這位夫子教出來的得意學生。
中年書生自嘲道:“好重的煞氣。樹大招風嗎?果然,每個月豐厚俸祿,不是白拿的,神仙錢最燙手。”
不如原封不動將俸祿退還馬氏?就這麼拍拍屁股一走了之?
一個能夠硬闖馬氏的,不管對方是什麼身份、何種來曆,好像都不是他一頭金丹鬼物敢說十拿九穩禮送出府的。
苦求長生法,真是苦死了。
他剛要站起身,硬著頭皮去那邊趟渾水,倏忽間,背脊發涼,整個人如墜冰窟,下一刻,他的腦袋就被人按住,往桌上砸去。
體內靈氣凝滯如冰凍,三魂六魄震顫不已,他試圖調動幾件本命物,竟是如同被大雪封山一般,完全失去了聯係。
一顆金丹,更是紋絲不動,地仙孱弱如俗子。
陳平安五指攤開,按住對方的後腦勺,微笑道:“說你們是奇人異士,你還真信了?”
鬼物書生竭力開口道:“敢問上仙名諱?”
陳平安從桌上拿過那方沉甸甸的大硯台,就往後腦勺上邊重重一拍,硯台化作齏粉,打得這頭地仙鬼物眼冒金星,隻覺得腦漿子都被那名刺客打出來了。
差點魂飛魄散的鬼物書生隻得求饒道:“上仙恕罪,”
陳平安問道:“馬氏夫婦這些年靠著拆東牆補西牆來積攢陰德的路子,是你教的吧?幫他們將槐葉煉製為本命物,憑此得了些祖蔭庇護,才好在城隍廟功德簿上動手腳,也是你的手段?很高明啊,不錯不錯。”
鬼物書生錯愕不已。
陳平安轉頭冷笑道:“想跑?”
一把油紙傘快若飛劍,穿廊過道,帶起一片流螢,直接將那位一直偷偷施展掌觀山河手段的元嬰境老神仙,給戳了個透心涼,狠狠釘在牆壁上。
那位老嫗模樣的元嬰境修士,是主婦秦箏的體己人,這些年管著馬氏的後宅婢女雜役,今天見機不妙,就要溜之大吉。
隻因為庭院那邊的景象,雲遮霧繞,封禁森嚴,老嫗竟然看不到半點內裡景象,這讓她驚駭萬分,莫非是位……上五境?!
隻是她剛要施展縮地成寸的術法,好像對方就在等這一刻,轉瞬間就有一把材質普通的油紙傘,如長劍洞穿她的胸膛,巨大的衝勁,讓她一路倒滑出去,後背撞在牆上,那種撕心裂肺之痛,讓老嫗狀若瘋癲,哀嚎不已,她雙手就要將油紙傘拔出胸口,隻是手指才剛碰到油紙傘,她便又遭受了一種剮心之苦,老嫗腦袋向後重重一磕,原來那把油紙傘劍氣瞬間暴漲,一條條金色的火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沿著老嫗的手掌、胳膊再往全身蔓延開來,不但如此,那些如條條水脈流淌的火焰,在不傷皮肉筋骨絲毫的情況下,它們還慢慢滲入了老嫗神魂當中,這是一種極為精粹的火法,世間竟有這等霸道的火法,導致老嫗整個人身天地山河,宛如下了一場火雨。
火刑。
隻說一座元嬰境修士的心湖,瞬間被大火煮沸,霧氣升騰,修士心湖變成了一口油鍋。
陳平安鬆開手指,直起身,移步去見那個極可能是馬氏謀主的老嫗。
鬼物書生趴在桌上,等了片刻,那位上仙似乎已經去往彆處了,作為山澤野修,一貫是死道友不死貧道的做派,此地不宜久留,必須速速離開,他趕緊坐起身,隻是他一下子就欲哭無淚,如喪考妣,顫聲道:“龍虎山雷局!”
原來那位上仙在屋內留下了一座雷局陣法!
恍惚間,這頭金丹鬼物好像來到了一座遠古行刑台,天地茫茫,空白一片。
下一刻,雷聲大作,倏忽間天地極遠處,被一條漆黑如墨的閃電撕開雪白天幕,然後是數十道數百道閃電,緊接著就是一隻大如山嶽的金色手掌如開門一般,從無儘虛空境界中扒拉開“一扇房門”,緩緩現出全貌,手持鐵鞭、身披金甲的那尊巍峨神靈一步踏出,金身渾身纏繞著五彩顏色的閃電,每走一步,大地便隨之震顫不已,神靈的頭顱緩緩湊近那座行刑台,俯瞰那頭癱軟在地的螻蟻鬼物。
神靈那雙冷漠的金色眼眸,如兩輪金日懸空,對於人間鬼物而言,還有比這更恐懼的景象?
陰陽造化主,高天有神明。
難道這就是那位上仙所謂的“高明”?
陳平安雙手籠袖,站在一間陰惻惻的屋內,看著那個被油紙傘釘在牆上的老嫗。
這一手“馭劍術”,是跟劍術裴旻學的。
得多練練,熟能生巧,以後才好還禮裴旻。
陳平安笑道:“一時半會死不了,不愧是元嬰老神仙,看架勢還能扛一會兒,那我們稍後再聊。我得去會一會沈老宗師。”
神魂如被千刀萬剮的老嫗嗚咽道:“饒了我,饒了我。”
陳平安說道:“這才哪到哪啊,隻是冷菜而已,硬菜還在後頭呢。”
不等老嫗說什麼,陳平安重返庭院。
一道矯健身影飛簷走壁如閒庭信步,最終站在牆上,老人身姿挺拔,兩眼有精光,腰佩長刀,手捧一長條布囊,氣勢逼人。
老者太陽穴偶爾有絲線蜿蜒而動,如蛇盤山,這是武夫到了精神飽滿、神完氣足以至於外溢的地步,是一種即將要破境的跡象。
武學宗師,隻要躋身遠遊,距離山巔就隻有一步之遙了,雖南麵王不與易也。
沈刻手上戴著一個羊脂玉扳指,這位隱姓埋名的武學宗師,除了教拳,還會專門負責給某些馬氏子弟熬鷹。
手上的扳指值不了幾個錢,但是很有紀念意義,是某個小國皇帝的珍愛之物,在大戰期間,世道比較亂,是沈刻掰斷那個皇帝陛下的手指得來的,那夜在皇宮,大開殺戒的沈刻過足了皇帝癮,至今想來,那些婦人,還是極有滋味的。隻可惜睡皇後、嬪妃如騎馬這種香豔事,不能拿來當佐酒菜與人言說,隻能自己飲酒回味一二,憾事。
沈刻將那不知裝了什麼兵器的長條布囊,輕輕一戳牆頭,笑問道:“那廝何在?”
結果這位武學宗師發現庭院這邊氣氛不對勁。
對了,根據自己的要求,那對馬氏夫婦,一直對外宣稱自己是五境武夫。所以在這些女娃娃眼中,顯得分量不夠?無妨,今日問拳過後,連同馬月眉那個小娘們在內,整座馬府子弟就該知道一個真相了,他們永嘉縣馬氏其實是花了一點小錢,卻請來了一尊真神。
沈刻眼角餘光瞥了一下屋內的馬月眉,畢竟切磋在即,馬上就要施展拳腳了,老人稍稍運轉一口純粹真氣,壓下些許旖旎念頭。
月眉真是越長越好看了,不需要塗抹脂粉,天生的美人胚子。與當年家鄉那個沿海小國的皇後娘娘,肌膚都白,白得像豬肉。
有劍侍婢女想要以聚音成線的手段,提醒這位護院教頭,今天來府上的尋釁之人,是那位落魄山陳劍仙。
隻是不知為何,沈師傅好似置若罔聞,這讓她有點懵,沈師傅如此豪傑氣盛?竟是半點不懼那陳平安?
沈刻眯眼轉頭,望向屋頂那邊的一襲青衫,開口問道:“就是你來此鬨事?”
陳平安笑道:“老話說得好,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沈老宗師該姓馬的。”
沈刻灑然笑道:“既然是同輩武夫,何必作口舌之爭,拳上見功夫便是了。”
陳平安點頭道:“想要在這裡找出個好人,真心不容易。”
沈刻解開長條布囊的一端繩結,再將其橫提,伸手一抹,露出裡邊的兵器,竟是一柄長度誇張的青銅古劍。
沈刻緩緩道:“年輕人,藝高人膽大呐,真是什麼龍潭虎穴都敢闖,如此不惜命,活不長久的。”
陳平安看了眼那柄長劍,說道:“好物件,不常見。”
“年紀輕輕,好重的殺氣。”
老人雙手持劍,手腕擰轉,抖了個劍花,“劍下不斬無名鬼,說吧,姓甚名甚,有無師門,如果有,回頭我就拎著你的項上頭顱,去你師門登門送禮。”
江湖仇殺,不比山上練氣士的鬥法,玉宣國朝廷一向管得比較寬鬆了。
“我叫陳平安,不惑之年的歲數,不算年輕了。”
青衫劍客微笑道:“如果能夠帶著我的腦袋去落魄山,學那豪素斬殺南光照做派,殺了人,丟下頭顱在山門口,也算你本事。”
當沈刻聽見了這個如雷貫耳的名字,眼皮子直打顫,一口純粹真氣和滿身拳意,在瞬間破功,顯露出旁人肉眼可見的頹敗之勢。
老人儘量讓自己原地站穩,都忘記用上聚音成線的手段了,“打攪了,陳劍仙隻管找人敘舊,老朽就不摻和這種私人恩怨了,這就離開烏煙瘴氣的馬府,若是陳劍仙覺得猶然礙眼,老朽可以就此離開京城,這輩子都不再踏足玉宣國了。”
陳平安笑著伸出一隻手掌,“好說,雙腳長在你身上,沈老宗師想去哪裡就去哪。”
沈刻驚疑不定,小心翼翼低聲問道:“當真?”
陳平安微笑道:“可以當真,可以不當真,都隨你。”
沈刻二話不說便丟了那把長劍,以表誠意,腳尖一點,身形長掠急急而走,當老人一路在屋頂上蜻蜓點水,不管是離開了馬府,還離開這條街道,一路往熙熙攘攘的鬨市而去,陽光普照,春日融融,當他置身於那條車水馬龍的禦街之上,沈刻終於長呼出一口濁氣,鬼門關打轉,活下來就好。
但是沈刻似乎忘記了一個細節,哪怕今天驟雨停歇了,這座玉宣國京城也該有些許水跡才對。
在陳平安離開庭院再返回的間隙,秦箏與馬岩視線交彙,後者點頭,示意已經布置妥當了,必然神不知鬼不覺。
秦箏則看似無意看了眼青衣婢女那邊。
有個滿臉苦相的矮小老人,提著一隻猶有九成新的泔水桶,富貴人家的家夥什,自然不比尋常百姓家,桶外如同嵌著烏金。馬家有錢,府邸實在是太大了,老人路過一處偏遠廊道,有一大幫閒暇無事可做的青壯雜役,呼朋喚友聚在一起玩骨牌賭錢,嚷嚷著天地遇虎頭,越大越封侯。一個個麵紅耳赤,窮酸老人就放下泔水桶,蹲在他們身後,跟著下旁注,丟出一把銅錢,緊巴巴過日子,馬無夜草不肥,就靠這個掙點外快了。老人經常獨自一人,抽著摻雜榆樹葉的土煙,很嗆人。在這個家族裡邊,就隻有二公子馬研山最沒架子,有事沒事就拎著兩壺好酒,喜歡找老人扯閒天聊過往,原來老人以前是南邊那個朱熒王朝的亡國餘孽,唱戲的,竟然還是閨門旦出身,總說自己年輕那會兒,身段、扮相和唱功都好,喜歡用粉彩描眉畫臉,還會自己填詞,跟宮裡昇平署的宦官關係都好,隻是倒嗓子,在故國皇城根下遛了三年多嗓子,還沒恢複,就混不下去了,後來還給很多名角搭過戲挎過刀,終究還是一年不如一年的光景,等到朱熒王朝被大驪宋氏吞並,樹挪死人挪活,活人總不能被尿憋死,就這麼一路兜兜轉轉,進了馬家,討口飯吃。
老人緩緩轉頭,發現那邊出現了一個青衫長褂的背劍男子,“前輩其實是一名賒刀人?在這邊等著收賬?”
老人心頭巨震,“你是?”
陳平安笑道:“一場萍水相逢,何必計較身份。”
老人臉色陰晴不定,問道:“那就各忙各的?”
陳平安搖頭道:“杏花巷馬氏有今天的福分可享,前輩功莫大焉,這筆賬,也是要與你仔細算一算的。”
老人身形遁土不見,陳平安笑了笑。
等到老人重見天日,本該是那京城外折耳山附近才對,但是老人卻發現自己站在了槐黃縣城的……杏花巷。
一個桃花眼瓜子臉的年輕婦人,剛剛從鐵鎖井那邊挑水而返,老人呆若木雞,渾渾噩噩,馬蘭花怎的如此年輕了?
馬家的廚房,因為家族不分家,如今四代同堂,枝繁葉茂,百餘口的吃食,都是在這邊搗鼓出來的。
如果不是祠堂重規矩,否則加上京城內外那些隻是沒資格加入馬氏族譜的私生子,估計人數得翻一番。
掌勺的廚子,三十多歲的婦人了,高聳挺拔的胸脯,竟然半點都沒有下墜,所以都覺得她是個不正經的狐媚子。
女人們嚼著舌頭變著法子罵她,男人們都想睡她。
每天都活在閒言碎語裡邊,變著法子糟踐她。
如果不是她可以給馬徹開小灶,而馬徹又是公認的狀元才,她未必逃得過某些馬氏男人的手掌。
她在馬府這邊當了多年的廚娘,每天都會隨身帶著一把剪子防身。
林子大了,什麼鳥都有。
一座糞坑就隻有屎尿了。
那個叫馬徹的少年,是個天賦異稟的讀書種子,朝野上下,都覺得他是板上釘釘的未來觀湖書院賢人君子。
以後肯定會成為玉宣國權貴公卿的少年馬徹,曾經麵紅耳赤,喘著粗氣,從後邊一把抱住體態豐腴的婦人,蹭了一會兒。
婦人今天又在廚房忙碌,蒸了幾屜包子,各種餡都有,比如甲魚隻取裙邊,鱖魚隻取兩塊嘴後腮邊的嫩肉,還有一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