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魄山的山門口。
一個身材魁梧的漢子,帶著個頭戴虎頭帽的背劍少年,聯袂從天而降。
君倩笑道:“到了。”
白也看了眼落魄山綿延諸峰的走勢和結脈,點頭道:“風水不錯。”
君倩說道:“風氣更好。”
仙尉換好書籍在手,趕忙起身,詢問道:“兩位貴客是?”
君倩拱手抱拳道:“我叫劉十-六,是你們山主的君倩師兄。身邊這位是我的朋友,叫白也。”
仙尉一驚複一驚,繼而忍住笑,繃著臉,快要繃不住了,靈機一動,趕忙打了個道門稽首,低頭道:“道士年景,道號仙尉,承蒙山主如今忝為落魄山看門人,貧道在此見過劉仙師,白劍仙。”
第一次驚嚇,是聽聞對方竟然就是陳山主的那位“君倩師兄”,再一驚,是聽說“白也”,隻是再看對方的模樣和裝束……
察覺到對方的那支道簪,其實君倩也被嚇了一跳。
小師弟,能夠拐來那麼俏皮可愛的小米粒,竟然還能拐來這位……道士?
萬年之前,雙方打過照麵,次數還不少,算是不打不相識吧。
那會兒君倩屬於“慕名前往”,當然沒打過。好在那位人間第一位道士脾氣好,沒計較什麼。
仙尉直腰抬頭,心生疑惑,那個白發童子怎麼沒有立即現身?擔任編譜官之後,隻要有客人登門,白發童子保準第一時間到場的。
君倩問道:“小米粒呢?”
仙尉笑答道:“今天巡山的早課已經結束了,最近喜歡跑去黃湖山那邊巡視。”
君倩咦了一聲,小師弟這座山頭,最近好像來了不少大人物啊。
仙尉想了想,還是與那清秀少年說了句場麵話,“白劍仙,名字不錯。”
白也問道:“怎麼講?”
仙尉頓時有些尷尬,怎麼講?本來就是句客套話,你還讓小道怎麼講?
場麵有點僵硬了,可惜從不知天底下冷場為何物的賈老神仙不在場。
君倩笑著解釋道:“仙尉道長,他就是白也。”
仙尉倍感無奈,少年都自稱是白也了,他不叫白也叫什麼。
君倩說道:“有個不成文的規矩,登山之前先喝杯茶水。怎麼說?”
白也說道:“那就入鄉隨俗。”
君倩就帶著白也去那張桌旁坐下。
其實君倩就是想著在這邊,一邊喝茶一邊嗑個瓜子,那就需要等著那個給小師弟當落魄山右護法的小姑娘了。
至於好友白也是怎麼想的,反正不重要。
一個黑衣小姑娘好像得到了傳信,火急火燎從後山那邊登山,然後過了集靈峰山巔,一路飛奔下山。
好人山主的左師兄,早就見過嘍,外界傳聞都是騙人的,脾氣怎麼就差了,可平易近人了!
是桌兒大的劍仙!
那位君倩先生,同樣了不得,那就更和氣啦。
還有一雙碗口大的拳頭哩,就像書上所說,大俠走江湖,雙拳打遍天下無敵手。
落魄山右護法,好歹是個練氣士,竟然跑得滿頭是汗。
黑衣小姑娘身後,跟著個白發童子。
沒有小米粒擋在前邊,編譜官今天確實不是太敢現身。
正是白發童子把小米粒拎到後山的山腳,小米粒卻說放下放下,非要自己一路跑去前山的山門口。
白發童子也沒轍,隻得由著小米粒兩條腿跑得跟車軲轆似的。
小米粒越跑越快,過了山門牌坊,一個站定,咧嘴笑道:“君倩先生,可來了啊。”
君倩已經站起身,笑道:“小米粒,讓你久等。”
君倩看了眼白也,白也頗感無奈,隻得跟著站起身。
小米粒看著那個頭戴虎頭帽的少年,使勁繃著臉,皺著兩條疏淡淺黃的眉頭。
雖說小姑娘其實是忍著笑,但在外人看來,可能更像是在生悶氣。
白也似乎也覺得有趣,笑道:“想笑就笑吧。”
小米粒撓撓臉,然後使勁搖頭如撥浪鼓。
白發童子難得如此拘謹,怯生生道:“君倩先生,還有這位白……仙師,我是編譜官,按照咱家山頭的規矩,錄個名?”
白也說道:“我叫白也,浩然中土神洲人氏,如今在青冥天仙玄都觀修行。”
小米粒哇了一聲。
她朝君倩先生,偷偷豎起一根大拇指。
仙尉聞言身體一歪,直接從竹椅摔在地上,不小心從袖中摔出本書,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其一腳踹向大風兄弟的宅子那邊。
約莫是覺得如此對書籍不敬,躡手躡腳往那邊走去,背對著桌子那邊,將書本撿起,嗬了一口氣,輕輕拍打一番,收入袖中。
再從另外一隻袖子摸出一本聖賢書籍,這才轉身,裝模作樣握在手中,重新坐在竹椅上開始看書。
白發童子將兩位“訪客”記錄在冊,溜之大吉,恕不待客,反正有小米粒嘛。
坐在桌旁,桌上已經有茶水待客了,仙尉道長待人接物,還是很在行的,滴水不漏。
小米粒看了眼君倩先生,劉十-六看著小米粒。
會不會寒酸了點?
隻管放心,當然不會。
小米粒從袖子裡一大捧瓜子,堆放在白也那邊,再給君倩先生也來了一大捧。
然後小姑娘就有點尷尬,就想要打開心愛的棉布挎包。
白也便笑著分出一半瓜子給黑衣小姑娘。
魏檗雖然奇怪為何朱斂和薑尚真,都沒有立即現身山門,但他還是立即趕來落魄山桌旁。
魏檗作揖道:“披雲山小神魏檗,見過劉先生,白先生。”
君倩站起身,與這位魏山君拱手還禮。
白也神色淡然,隻是點頭致意。
要是願意講究這類繁文縟節,白也當初就不會將道場選在孤懸海外的那座島嶼之上了。
魏檗問道:“要不要小神與陳山主說一聲?”
君倩笑著擺手道:“不用,讓小師弟先忙自己的事,我們這邊不用他理會,待客不待客的,白也樂得沒人在乎。”
小米粒打開棉布挎包掏小魚乾的動作就停下來了。
君倩補了一句,“當然小米粒除外。”
小米粒咧嘴一笑,開開心心,分發小魚乾。
白也看了眼君倩。
君倩微笑道:“吃啊,愣著乾嘛。我嘗過,味道相當不錯。”
白也隻得撚起一條溪魚乾,細細嚼著,看著那個小姑娘偷偷用眼角餘光打量自己,又隻好說道:“滋味不錯。”
小米粒雀躍不已,又從棉布挎包裡邊掏出一包魚乾,往桌上那麼一放。
她再一拍挎包,斬釘截鐵道:“還有!”
白也無言。
君倩大笑起來。
好友白也,也有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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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沉先給玄都觀那邊寄過一封密信,說是家書都不過分了,貧道跟玄都觀多熟,去那邊串門就跟回家一般,整座天下都知道的。
至於離開浩然天下之前,順手給陳山主幫了個小忙,那也算幫忙?貧道與陳山主,那可是相逢於青萍之末的摯友!
之後就是一場真正意義上的遠遊。
在南華城內,陸沉難得做出一番齋戒沐浴更衣,認認真真,閉關坐鎮道場,才敢去逆流而行。
一路上,頭戴蓮花冠的陸沉,蹚水而行,見過很多光怪陸離的匪夷所思之物之景。
兩隻道袍大袖,拖拽出令人目眩神搖的七彩琉璃色彩。
可惜這一路無人得見此景。
終於被陸沉碰到了一個“過客”,可惜對方身形一閃而逝,陸沉都來不及說話,對方依稀是個女子模樣的練氣士,她也隻是與陸沉對視一眼。
之後又碰到一個相較於陸沉、身形大如山嶽的光腳大漢,每跨出一步都有雷霆震動的聲勢,腳下濺起的水花裡邊,時常夾雜著無數往四麵八方濺射而去的琉璃碎片。
陸沉便大袖一卷,將“附近”幾片稍大的琉璃碎塊收入囊中,陸沉與那不知是去往未來、還是返回過去的道友,大笑著道了一聲謝,但是魁梧壯漢隻是埋頭狂奔,並未理睬。
在光陰長河趟水而行,能夠遇到一個道上行人,已經是如同登天難,想要看清楚對方的容貌,更是比登天更難。
陸沉當下都不敢掐指一算,腳下河中漩渦無數,一著不慎就會深陷其中,尤其是遇到某些位於“當下”的真正得道之士,便是河水觸石、洄懸激注的凶險場景,陸沉可不想在某地趴窩不動個幾百年。至於道路上偶見“岸邊”的浮光掠影,皆是模糊不定的畫麵片段,看過之後,若想記住,饒是境界高如陸沉,都要頭暈目眩幾分,因為一幅幅畫麵,象征著一個個不可言說的天機。
不知道過了多久,虧得陸沉早有準備,三千年以來每次在光陰長河中的走馬觀花,都是一場曆練,再加上陸沉當年曾被佛祖拉入那座大千世界,故而歲月流逝,即便漫長得近乎無限長無窮儘,對陸沉而言,依舊算不得什麼難關。否則換成一般的十四境,恐怕都要被這種“空其空”“無有無”之境給折磨得道心失守了。
陸沉終於停下腳步,長呼出一口氣,到了到了,終於被自己找到了!
道袍兩隻大袖中的一大摞青紫符籙都已化為灰燼。
陸沉眼前景象,就像來到了一座廣袤無垠的水麵,平如鏡麵,腳下布滿砂礫,不計其數,五顏六色,絢爛無比。
“水麵”宛如一層薄薄的琉璃,那些砂礫,其實細看之下,每一顆沙子,都是一顆星辰,隻是鋪了一層又一層。
在陸沉窮儘目力的極遠處,有一條好似鐵鎖橫江的長鏈,如一條線橫亙在天地間。如果非要名之,大概可以稱之為“因果”吧。
但是陸沉依舊沒有找到自己想要與之對話的那尊遠古神靈。
閽者身份,神職之一,是看守光陰長河的後死者和犯上者。
不過就算現在打道回府,也是不虛此行了,終於見到了一大撥“活物”,古異鬼怪神仙皆有。
有看不清麵容的女子,身穿青色長裙,衣袂緩緩飄搖,有畫壁仕女那種衣帶當風的美感。
她是跪坐姿勢,身前擺放著一條小案幾,上邊擱著幾件樣式古樸的陶製酒具。
有一座不斷下沉的懸空巨山,約莫比中土五嶽加在一起還要更高。但真相卻可能是比浩然天下的一粒塵土都要矮。
山巔有個手捧頭顱的項上無頭者,頭顱之上,眼多如蜂巢之孔,發現陸沉之後,或眨眼或閉眼,嗡嗡作響。
一個不停開口言說、手指書寫、類似用鼻音頌唱佛偈兩個字的古怪存在,似乎不喜被人打斷自己,爆喝一聲,“聒噪!”
片刻之後,這個古怪存在又開始重複,那兩個字,是“自由”。
偶爾才會稍有不同,古怪存在大哭不已,喃喃自語一句,不昧因果,不夠,遠遠不夠。
一處好像以無數顆雪花錢淬煉而成的雪白高台之上,設置有各種作祭祀用的神台,一縷縷香煙嫋嫋升起,卻又緩緩落下,各有高低。
大概是個以古法娛神求長生的。
高台“隔壁”是一條古木小舟,有繪滿龍的“一件紫袍”飄浮在船頭,以遠古言語嗤笑道:“道路都斷了,還妄想接引天地,如何能夠小巫見大巫!”
有個眉毛極長、肌膚極白的男子,貌若遠古得道真人,大概是難得見到客人來此,他的麵容逐漸清晰起來,姿容俊美,但是依舊難以掩飾一雙眼眸的黯淡無關,男子盤腿坐在那條長鏈附近,橫一支大戟在膝蓋,興許是太久沒有正兒八經開口說話了,他嗓音沙啞得如刀磨石,笑問道:“何人來自何時何地?”
隻是他很快就自嘲道:“你肯定是聽不懂的了,以那場變故計起,畢竟都過去八千年了。”
陸沉聽不懂對方的言語,卻心算得出。
曉得了,是一個來自很久以後的練氣士。
這至少意味著在很久的將來,猶有練氣士能夠來到這裡,挺好的。隻是再一想,好像也未必,萬一是武夫足夠純粹呢。
有剃掉兩條眉毛的女子,她輕輕翹起手背,看了又看,這才抬起頭,饒有興趣,看著那個遠來是客的道士。
此外還有一撥存在,影影倬倬,若隱若現。
陸沉粗略算來,與蠻荒有大道牽引的,居多。
也對,妖族修士天生肉身強悍,山上登頂更快,不怕天不怕地的,總喜歡靠雙手打破一切舊天條和新規矩。
有個老態龍鐘的頭戴高冠者,步履蹣跚,搖搖晃晃,來到陸沉眼前“十幾步”外,竟是以蠻荒雅言問道:“陸法言死了嗎?”
陸沉笑答道:“前輩若是與他是故友,可以哭了,若是有仇,就可以釋懷,都不用報什麼仇,因為陸法言已經被某人吃掉了。”
高冠老者點點頭,死死盯住這個“年輕道士”。
陸沉便用蠻荒雅言笑問道:“敢問前輩道號。”
高冠老者眯眼道:“就沒什麼道號,曾用化名章腳,讓我想想,得仔細想想,想起來了,沒做過什麼大事,就是專殺蠻荒的止境武夫,嗬嗬,這些家夥,一個個眼高於頂,除了不能上擂台問拳,哪哪都好。”
陸沉小雞啄米,使勁點頭:“我就曾問過一位高人,跟人問拳,若是對手不配合樁架、把式怎麼辦?前輩你猜那位高人是怎麼回答的,答案有趣極了,他說任你拳種百千,上了擂台分生死,都是王八拳。”
高冠老者點頭道:“高人有高見。可惜見不著了。”
陸沉還是使勁點頭,說道:“彆見,千萬彆見,我怕前輩會被他兩三拳打死。”
高冠老者盯著陸沉看了一會兒,“信你說的,是當真見過那個家夥的。”
陸沉向前走出一步,老者便一路退回去,笑道:“好好一個道士,學什麼劍術,修道不該心無旁騖嗎?”
虛晃一招便嚇退一個飛升境巔峰的蠻荒大妖,陸沉停下腳步,得意洋洋,“嚇不死你個老東西。”
老者猶豫了一下,還是選擇繼續往後撤退,最終身形消散在一團白霧中。
陸沉蹲下身,伸出手掌,掌心輕輕貼在那層琉璃水麵之上。
低頭望去,似乎瞧見了一隻在“水中”翩躚的蝴蝶。
一雙極致精粹的金色眼眸緩緩睜開,俯瞰著那位頭戴蓮花冠的年輕道士。
對這尊遠古高位神靈而言,道士哪怕有幾千年的道齡,確實依舊年輕。
無言語,無心聲,無絲毫漣漪。
如擂鼓,如雷霆,如江河滔滔。
“陸沉,三千年前你就試圖過界,還要再嘗試一次,再次觸犯天條?”
陸沉身形搖晃,隻得縮回手,輕輕歎息一聲,抬起袖子,抖落出一張蒲團,飄落在水上。
陸沉坐在蒲團上邊,雙手疊放在腹部,默不作聲,開始凝神,坐忘,心齋。
有一個遠古道士站在一條遠古凶獸的頭顱之上,在水麵上遊曳靠近。
“那小牛鼻子道士,來這邊作甚?是飛升境圓滿,還是十四境?在道家法統之內,與誰稱呼師父。快快說來聽聽!”
陸沉置若罔聞。
“管你是誰的徒子徒孫,我與那人間第一位道士,還有當年最喜歡吊在長長隊伍尾巴上的那個啞巴少年,可都算是一個輩分的道士,你還不快喊一聲祖師爺爺,算你占了天大的便宜!回去之後,保證你跟誰都能吹噓一番。”
陸沉隻是屏氣凝神,每一次呼吸,真氣在鼻孔間凝聚,如垂兩條白蛇,道士的腳踵那邊,亦是這般場景。
“小牛鼻子,瞧不出來,你還真有點道行,就是不知道你在這邊待久了,還能不能如此顯擺,說不得連那些可憐蟲都不如,彆說是吞吐真氣,五官和臟腑都要被削平了。”
“小道士,與祖師爺爺說說看,如今你那邊的世道,與你一般境界不高不低的練氣士,多不多?全天下有無雙手之數?”
《仙木奇緣》
“都不說也無妨,你隻需告訴我,那個看誰都一個德行的啞巴小道士,後來有沒有被誰打得滿地找牙?”
聽到這裡,陸沉終於睜開眼,摸了摸鼻子,“他是小道的師尊,前輩你等著,小道這就去請師尊過來,與前輩敘舊。”
“算了,我跟他無甚仇怨,當年就關係一般,不見也罷。”
在這之後,這位遠古道士果然就再不開口了。
那個好像修了外道野狐禪的古怪存在,其實一直在仔細聽陸沉與那道士的對話,得知年輕道士確是道士身份之後,頓時大失所望,大哭不已,泣不成聲。
那個喜歡翹起手背如白玉弓的女子,朝陸沉招招手,嫣然笑道:“道長,如今人間青丘有新主了嗎?”
陸沉打了個道門稽首,“回前輩話,如今人間連青丘都沒了,何談主人。”
女子霎時間神色複雜,竟然似泫然又似笑靨,後世所謂的狐媚子,在她這邊,都要自慚形穢了。
“你來這裡既不越界,也不回退,想要做什麼?”
“防止有人來這裡,跟我的大師兄來一場……‘兌子’。”
若是以一個十四境兌換一個十四境。
當然是陸沉的大師兄更虧。
堅決不能做這種虧本買賣。
神靈說道:“陸沉,你有你的理由,我有我的職責,不可在此久留,退回去。”
陸沉委屈道:“我師兄以前不就常來這裡,你怎麼不趕人。”
神靈說道:“不一樣,寇名禦風,近乎天授,已是神通。”
陸沉眼神哀怨道:“貧道問心解夢,不一樣是幾近神通。”
神靈說道:“道法與神通終究有異。”
陸沉問道:“就不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神靈說道:“你說呢。”
陸沉便是一個後仰倒去,趕忙伸手抵住水麵,這才沒有身體倒地。
神靈說道:“他們是離去不得,必須留在此地,你陸沉又何必在這裡白白消磨道行。”
陸沉一個蹦跳起身,蒲團被幾條細弱絲線的雷電,大火熊熊燃燒,最終竟是若水流淌。
再一個踉蹌。
之後陸沉雙腳如在泥濘,陸沉每一次挪步就會帶出重如山嶽的泥漿一般。
刹那間陸沉身形一個拔地而起,身形橫向飄蕩,落地時好似崴腳一般,膝蓋關節咯吱作響。
其實這就是陸沉先前在那過雲樓客棧,為何坐在欄杆那邊,會一個後仰摔地。
以及他在龍象劍宗那邊,又為何會崴腳了。
陸沉抬起手,雙指並攏,輕輕一扯,氣呼呼道:“再這麼咄咄逼人,小道可就要使出真功夫了!”
雙指如同撚動一張簾幕,被陸沉掀開了一角。
霎時間原本光明如晝的天地間,有無數漆黑如墨的光,如潮水般滲透到這方天地。
神靈喝道:“住手!”
陸沉趕忙伸手一抹,將那些漆黑打回簾幕之內,再好似鬆開手指,重新垂下簾幕。
陸沉悻悻然道:“是小道失態了。”
有個笑聲響起,既像是山穀回音,又好像天雷滾動,“雖然是狗急跳牆,不過確實有點道行,不愧是道祖的親傳弟子。”
陸沉雙手叉腰,擺出罵街的姿勢,“鬼鬼祟祟,說啥風涼話,有本事你也來跳一個?”
至於對方身份,陸沉一清二楚。
是遠古天庭雷部所轄的一尊神靈,如今神位還在。
大驪京城,那個給南簪當車夫的家夥,曾經掌管斬勘司。
這尊神靈算是那個老車夫的半個上司。但是依舊不在十二高位神靈之一。
他問道:“馬苦玄會不會死?”
陸沉沒好氣道:“當年都說了放過一馬,貧道等於已經救過他一次了,不然他早就被陳平安打死了,還要貧道如何?!”
神靈寂然不言,退回神位了。
陸沉鬆了口氣。
天地良心,就數貧道一刻不得閒啊。
雖然這尊神靈一直希望馬苦玄能夠“開竅”,繼而走上一條神道。
但是這位舊雷部神靈在人間的“道場”,卻不是馬苦玄修行的真武山。
寶瓶洲兵家祖庭之一的真武山,其實是另外一尊神靈的道場,之一。
要真是這尊神靈開口問話,陸沉就得先打了一個道門稽首再好好說話了,必須得有禮數。
畢竟不管是掌教大師兄,還是餘師兄,都對這尊功德卓著的神靈極為禮重。
因為在約莫六千年前的上古歲月中,出現了一撥擁有嶄新“神號”的威嚴存在。
與中土穗山周遊的神號“大醮”,以及那些各有山嶽治所的陸地真人,都是差不多時候出現的。
而且三教祖師都認可這些神號。
比如其中有一位神君,便是神號“真武”。
青冥天下白玉京,天外天的化外天魔,除了怕道祖,還有就是忌憚這位“真武”神君了。
又有一棵桂樹的月亮上邊,在春天就開花了,天上宮闕,桂子雨落。
這位可以算是補缺一部分神位的女子神靈,她的神號就是“廣寒”。
隻是她始終不願返回那座“道場”。
陸沉伸手在耳邊,等了半天也沒聽見什麼,這才收回手,試探性說道:“各退一步?”
依舊寂然無聲,陸沉如釋重負,這就是答應了。
陸沉身形消散,在一處停步,重新現身,不複見先前熱鬨的場景,白霧茫茫一片。
頭戴蓮花冠的道士,孑然一身,天地間唯有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
陸沉破天荒神色肅穆,再無半點往常氣態。
那麼貧道就在此,恭候白帝城鄭居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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槐黃縣城,一棟始終沒有賣給外鄉人的老宅。
董水井打開門,笑道:“呦,這不是林玉璞嘛,大駕光臨,榮幸榮幸。”
林守一跨過門檻,伸出手,“彆廢話,趕緊的。”
董水井疑惑道:“乾嘛?”
林守一說道:“賀禮。”
董水井給逗笑了,“你這是學魏山君呢。”
林守一說道:“我跟陳平安借了些穀雨錢,得早點還給他。”
董水井笑嗬嗬道:“嚇我一跳,還以為你要成親了。”
林守一抬起腳作勢要踹人,董水井側過身,笑道:“讀書人動口不動手啊。”
要是用陳山主的話說,就是倆出籠小雞互啄呢。
林守一說道:“老規矩,麻溜的。”
董水井就去灶房生火,下了兩碗餛飩。
在董水井忙碌的時候,坐在堂屋八仙桌旁的林守一,就轉頭怔怔看向院內的柳樹。
至於樹旁的那口水井,林玉璞根本沒眼看。
等到董水井一手端一大碗熱氣騰騰的餛飩,林守一已經收回視線。
林守一接過碗筷,問道:“知不知道陳平安這次喊我們過來做什麼?”
董水井搖頭道:“沒問。”
林守一吃著餛飩,就開始挑三揀四,董水井都懶得聽,自顧自低頭吃著。
當年在學塾那會兒,就看不順眼這個家夥,倒不是因為林守一是有錢人家的孩子,就是喜歡每天板著一張臭臉。
再後來,董水井就更看林守一不順眼了。
是他們倆的同齡人,是李槐的姐姐。
那個柳條一般的纖細女子,而且她還是那麼眉眼溫婉。
董水井問道:“你欠陳平安多少錢?”
林守一說道:“一百。”
董水井點頭道:“我先給你墊上。”
林守一說道:“穀雨錢。”
董水井故作訝異道:“我還以為是小雪錢呢。”
林守一罵了一句土財主。
董水井說道:“你跟陳平安關係那麼好,怎麼願意跟我欠個人情。”
林守一說道:“桐葉洲那邊開鑿大瀆,處處都是需要花錢的地方。”
董水井說道:“我就不沒有花錢的地方了?”
林守一呸了一聲,“你董半城隻有掙錢的地方。”
不得不承認,董水井這家夥,真是一塊天生掙錢的好材料,隻說其中一門生意,就讓林守一聽了就佩服。
包下了好幾座靈氣不錯、尤其是水脈清澈的仙家山頭,搗鼓了一些盆栽,專門坑山下將相公卿、達官顯貴的銀子。
美其名曰攢錢給子孫,並不穩妥,不如與他們預購一盆仙家花木,盆栽想要成形,必須經過數十年乃至數甲子光陰的精心栽培。
如果有了一兩盆栽,山頭仙府那邊便會仔細錄檔,按照每一位主顧自己的要求,事先約好,後代子孫,必須在某某年才可以拿回家去,當然也可以當場折算成神仙錢,提前取物或是換錢,皆不行。除非是當真家道中落了,窮得叮當響揭不開鍋了,家族子弟隻要上山,就可以換取一筆稍稍打了折扣的神仙錢,栽培盆景的仙府,甚至可以幫忙保管一部族譜……反正就是事無巨細,麵麵俱到。
林守一聽說還真有大量的各國權貴、豪紳,動心了,紛紛掏錢,山下各國,一時間跟風無數。
買賣做到這個份上,林守一不得不佩服董水井的生意經。
這還隻是董水井的眾多生意門路之一。
董水井沒來由罵了一句,“窩囊廢!”
林守一瞪眼道:“比我都不如的廢物!”
又開始小雞互啄了。
一層層雲上還有雲,雲下最下邊是人間,久看不厭。
馬沅喝過了酒,詩興大發,不過得先醞釀序文。
跟很多讀書人不一樣,馬沅喜歡背誦和親筆摘錄各類詩詞曲的序文。
刑部侍郎趙繇,乘坐一條隸屬於大驪軍方的渡船,這次返鄉,趙繇還帶著頂頭上司的馬沅,還有一位戶部清吏司郎中,關翳然。
趙繇是被那個“小師叔”喊來的,關翳然則是假公濟私,“順路”來這邊看朋友的,落魄山陳山主,跟當了寶溪郡太守還沒幾天的荊寬,都是那種在菖蒲河喝寡淡素酒都能喝吐了的好朋友。
渡船遠遠繞過那座北嶽披雲山,就意味著已經鄰近牛角渡了。
馬沅在屋外觀景台那邊憑欄而立,輕輕拍打欄杆,見此美景,有感而發,開始吟詩作對。
趙繇跟關翳然坐在屋內喝酒,關翳然轉頭笑道:“馬叔叔,又拽文呢,要不要我幫忙把你的那幾千首打油詩編訂成冊,再找家書鋪,花錢刊印出來?銷量不愁,京城衙門那麼多,隻要是當官的,二品以下,九品以上,人手一冊,我的本錢就收回來了,這筆買賣,做得!如果再加上陪都那邊,就能大賺一筆了!”
被打斷才思的尚書大人頭也不轉,隻是豎起一根手指。
趙繇笑道:“尚書大人如果真要出一本詩集,哪怕不走官場關係,隻是用個化名,其實根本不愁賣。”
關翳然調侃道:“趙侍郎,怎麼當的官,不早點拍這種-馬屁,咱們馬叔叔可是很快就要去日墜渡口了,燒冷灶嗎?”
趙繇直接問道:“不是到了蠻荒天下,依舊遙領尚書銜?會卸任?”
關翳然抬了抬下巴,“這種事,有資格參加禦書房小朝會的大官才知道,你問正主。”
馬沅走回屋子,說道:“不用卸任,反正我們刑部有你這個侍郎坐鎮,出不了紕漏。何況六部衙門,高位不能完全不動,但是也不能太過頻繁了。”
關翳然哈哈笑道:“對趙侍郎來說,這可不是啥好消息,得借酒澆愁一個了,來,趙侍郎,我們走一個。”
趙繇有些無奈。
這位上柱國馬氏的當代家主,沒多久之前,其實還是戶部尚書,平調到了刑部當主官,不升不貶。
由原先的刑部左侍郎沐言,升遷戶部尚書,代替馬沅,成為一國計相。
刑部諸司衙署,還有在刑部掛名的供奉修士,對此自然是樂見其成的,畢竟馬沅的精打細算和生財有道,享譽朝野。
關於那場戰事,大驪朝廷的六部主官,到底誰功勞更大,隻爭是沈沉還是馬沅,跟禮部尚書趙端瑾幾個都沒關係。
同樣是上柱國姓氏,曹枰和晏皎,都已經去往蠻荒天下的日墜渡口,與宋長鏡和藩王宋睦彙合。
而這位鄱陽馬氏家主,是個滿臉橫肉的臃腫漢子,隻要馬沅不穿官服踩朝靴,瞧著頂多就是個小縣城裡邊富甲一方的富家翁,不能再多了,郡府首富,都不太可能是馬沅這副德行。但是人不可貌相,馬沅雖然生得膀大粗圓,可能大晚上他一個人走在京城街上,都能嚇到那些膽小的,女子怕是遇到劫色的,男的怕是劫財的,不過這個管著大驪錢袋子多年的馬尚書,卻是極負盛名的才華橫溢,一手簪花小楷,寫得那叫一個爐火純青,便是作為大驪王朝館閣體祖師爺的趙家老爺子,都說馬沅的小楷,跟他的模樣,恰好相反。
意思就是說馬沅人有多醜,字就有多漂亮。
而馬沅,作為公認能夠被國師崔瀺視為臂膀之一的大驪重臣,確實是一個很不俗氣的官員。
也是大驪官場近幾十年來,升官最快的兩個人之一。北邊京城的馬沅,南邊陪都的柳清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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