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冥天下,雍州與沛州的邊境線。
兩位女修,閒庭信步,並肩登高。
女冠的麵容模糊不清,如雲水飄搖不定。
一件水雲袍,仙山萬疊。
正是屈指可數的十四境大修士之一,參加過上次河畔議事的吾洲。
她身邊跟隨一位姿容嫵媚的年輕女子,帝王冠冕,身穿黃色龍袍。
則是雍州魚符王朝的當今天子,朱璿。在青冥天下,女子登基繼承正統,十分平常。
朱璿肩頭停靠著一隻紫色燕子,身邊圍繞著一條虛實不定的金色遊魚,已經生長出兩條貨真價實的龍須。
鱗蟲中金魚,羽蟲中紫燕,一向被視為物類神仙,故而這兩類靈物,煉形得道,相對容易,傳聞雙方行至大道高處,前者可作魚龍變,有幸成為真龍,後者可脫胎換骨化為傳說中的“朱雀”。前者還算數量眾多,後者卻是屈指可數,
雙方一起“登山”。
隻是此山,卻是位於大瀆水底的一條山脈。
好個青冥浩蕩不見底,日月照耀金銀台。
而山神祠廟竟然建造在水底,也是青冥天下獨有的景象。
飛閣流丹,雲蒸霞蔚。
高山之巔,因為山勢稍稍凹陷如盆,有那“洗臉盆”的俗稱,其中一座山神祠廟,又有個梳妝台的綽號。
好像是孫懷中曾經遊曆此地,由這位玄都觀老觀主最先給出的兩個說法,很快就在數州之地廣為流傳。
這位老觀主,簡直就是青冥天下行走的山水邸報。
吾洲笑問道:“聽說陸老三答應過你,會為你們魚符王朝帶來一位首席供奉?”
朱璿點頭道:“所以這些年位置一直空著。此次陸掌教重返白玉京,怎麼都該給我一個交代了,好歹給個大概年限,否則總這麼拖著,也不是個事。”
好像但凡是與陸沉相熟的,都不會計較這位白玉京三掌教的身份與境界。
吾洲笑道:“你們雍州這是要出第二條真龍了?”
浩然天下,已經有了真龍王朱。
青冥天下,是九山一水的格局,水運的濃鬱程度,遠遠無法與浩然媲美,確實難出真龍也難養。
因為登天一役,當初論功行賞,其中修煉得道的蛟龍,幾乎全部留在了擁有四海水域的浩然天下,開辟出來四海龍宮,大瀆、江河湖潭各類水府,不計其數,負責行雲布雨。
朱璿說道:“不敢做此奢望。”
吾洲提醒道:“是可以再爭取一下戚鼓,他破境後,武運饋贈一事,不算什麼,主要還是那個米賊王原籙,大道可期,你要是成功拉攏了戚鼓,以他跟王原籙的交情,說不得就是樁買一送一的好買賣。”
看得出來,戚鼓與那王原籙,都是極為念舊念情之人。若是戚鼓擔任魚符朱氏的皇家供奉,再有王原籙跟隨,當個境內某處十方叢林的觀主,對蒸蒸日上的魚符王朝而言,等於多出兩大臂助。
朱璿愁眉不展,“隻是那戚鼓含糊其辭,明明心動了,卻依舊不肯點頭,給句準話,說是要先回一趟家鄉五陵郡。”
相較於並州的青神王朝,無論是國力,還是比拚道官的頂尖戰力,魚符朱氏還是差了一大截,畢竟雍州終究隻是個小州,底子薄,有點類似浩然天下的寶瓶洲,很多事情,真就是螺螄殼裡做道場了。隻是所幸身邊這位太陰祖師重返故地,如此一來,雍州就等於擁有了一位十四境修士坐鎮山河。
吾洲之所以如此青睞魚符王朝,一來此地曾是她的修道之地,隻是早已成為遺址,再者她煉製的第一件仙兵,就是如今魚符王朝的鎮國之寶,當年被吾洲贈予了魚符朱氏的開國皇帝,那個雄才偉略的男子,曾經能算是吾洲的半個道侶。最後便是吾洲看好朱璿的大道成就,百年道齡,就已經是一位仙人,再給朱璿四五百年,再給她一樁大道機緣,有望飛升,而且可能會是那品秩極高的乘龍飛升,一人一龍,同時證道,屆時魚符王朝的國勢,值得期待,所以吾洲才願意在這雍州重新開啟道場遺址。
一位練氣士,躋身了傳說中的十四境,成為得道之人,接下來的修行之路,就會變得很……尷尬,以及無聊。
吾洲笑道:“事在人為。”
朱璿點點頭,“儘人事聽天命。”
吾洲隨口道:“換成我是你,就乾脆微服私訪一趟,跟著他們一起去那青神王朝,就當是遊曆散心了。”
朱璿無奈道:“是有這個想法,可惜實在是脫不開身。”
國之大事,在祀與戎。雍州地盤小,魚符朱氏屬於一枝獨秀,所以朱璿登基後,兵戎戰事寥寥,但是齋醮祭祀一事,實在是耗神耗力又不可半點馬虎之要事,因為祭祀種類繁多,且儀軌複雜,除了既祀天地的燔燒、犧牲,還有那祭水之沉沒,祭祀山神的懸投等等,天神、人鬼和地祇,還有諸多山川神靈,都需要禮敬,此外猶有每隔幾年就要各置辦一場的金、玉兩籙大醮,由於朱璿屬於資曆尚淺的一國之君,暫時無法將這些事情交給外人,所以一年到頭,她至少有三個月,不是在齋醮祭祀,就是走去齋醮祭祀的路上,尤其是最近整個魚符王朝,在全力著手準備一場百年不遇普天大醮,供奉醮位多達三千六百神位,會邀請全國、甚至是一州經師、高功道官、各脈道觀住持來到京城共襄盛舉,都需要身為主祀的女帝朱璿親力親為,所以她才有脫不開身一說。虧得先帝是在她躋身仙人境後,才將皇位禪讓給她。
吾洲打趣道:“你們魚符缺個足可讓君主垂拱而治而雅相。”
雅相姚清,確實是任何一位帝王都夢寐以求的輔政大臣。
臨近山巔,吾洲突然停下腳步,眯眼望天,透過大瀆水幕,她的視線一路延伸至北邊最高處。
吾洲沒來由說了句類似天文術語的話,“北鬥群星渾天儀,事發始末期可尋。”
作為道官,尤其是一國之君,還要經常住持祭祀,朱璿當然不會感到陌生,順著吾洲的視線,望向那座傳聞相較萬年之前群星黯淡許多的……紫薇垣。
紫微臨大角,皇極正乘輿。天市居中間,垂地牽偶線。
紫微垣在北天中央的位置,以北極作為中樞,左右環列,藩屏之象,兩弓相合,環抱成垣。
因為天神運轉,乾坤造化與陰陽開合,傳言曾經都在此宮之內,故名“紫宮”。
吾洲繼續挪步登高,微笑道:“兩京山,大潮宗,再加上兩座宗門各自設置的那些藩屬山頭,勾連在一起,再加上某個人,就很巧了,巧合巧合,最巧合的,當然是那種猶如天公作美的天作之合。”
“天文垂象,朝歌這丫頭,下了好大一盤棋。”
朱璿內心微動,皺眉道:“所以徐雋當年才會……必須死上一次?類似以鬼物英靈之身成神?難不成這些都是朝歌和兩京山的布局?”
吾洲笑了笑,“可能是朝歌早有預謀,可能是她誤打誤撞,更大可能,還是她在閉關期間,看到了一種讓她可以順勢而為的時機,說不定她的合道契機所在,不在己,而在某種天時,就是些猜測而已,我不擅長算卦,你下次遇見那位陸掌教,可以自己問問他,他
曆來精通此道。”
如果撇開過程不談,隻看結果,赤黃連兩藩,君有喜。原本身為一對死敵的大潮宗與兩京山,摒棄前嫌,雙方精誠合作,當然屬於雙贏,那麼徐雋一人身兼兩宗之主,更是占儘了天大便宜。
紫宮和而正,則致鳳凰,頌聲作。是說那場聯姻,是說兩京山女子祖師朝歌,與徐雋結為道侶,女冠朝歌絕對不會白忙活一場。
紫宮星盛即吉昌,內輔強。當然是說如今的兩京山和大潮宗,合攏之後,勢不可擋。那麼一旦紫宮旗直者,就是天子出,親自率將兵,隨後紫宮大開,便是天下兵起之態勢。
吾洲說道:“我們這些修道之人,除了破境一事,還是有很多事情可做的,尤其是修行碰壁,打破不了某個瓶頸,總要找點事情做做,就像我,此次出山,不也走到了這裡。”
三教一家,儒釋道加上一個兵家,三教祖師散道,此消彼長,那麼兵家崛起,大勢不可擋。
從蠻荒天下入侵浩然天下,再到浩然天下反攻蠻荒,反觀如今的青冥十四州,何嘗不是亂象橫生,興許稍微給點火星,說不定就是野火燎原之勢。
席卷天下的戰事,不管打來打去,不論誰輸誰贏,最終是誰得利?
自然是兵家祖庭之外、那一小撮躲在幕後的某些得道之士,坐享其成,竊據氣運。
其實兵家內部,存在著一場無形的大道之爭。
所以當初中土文廟聖賢,以“功業無瑕”作為理由,變動武廟七十二將陪祀神像的位次,絕不是簡單的書生意氣,而是有深遠意義的。
周密如果,不是如果,這家夥是一定在人間留有後手,那麼就有幾種可能性,幫著已經登天而去的那個周密,上下呼應,裡應外合。
比如周密曾經在人間留下一具隱蔽的分身,要麼是劍修,保證將來有機會躋身十四境純粹劍修,要麼就是能夠渾水摸魚的兵家修士,然後就是所有的……其它可能。
畢竟周密的想法,一般人還真猜不到。
隻是劍修一途,得利最多,但是風險最大,因為浩然天下少了一位人間最得意,但是青冥天下的玄都觀,卻多出了一位已經是劍修的白也。
好個白也。
等於先後兩次坐斷津流、僅憑一己之力攔阻周密去路了。
朱璿誠心問道:“我能否為前輩做點什麼?”
吾洲啞然失笑。
朱璿自知失言。
她都能做到的,吾洲又豈會做不到。
吾洲笑著捏了捏朱璿的臉頰,道:“好意心領。”
朱璿欲言又止。
吾洲搖頭道:“那把‘破陣’,你不會給,我也不會要。”
先前朱璿招徠戚鼓擔任供奉,她給出的條件,就是從皇室密庫中取出這件神兵,暫借給戚鼓使用,期限三百年。
事實上,這件神兵,曾是一件定情信物,正是吾洲早年親手送給魚符王朝的開國皇帝。
吾洲是需要收集神兵,用來繼續合道,多多益善,唯獨這一件,吾洲沒什麼想法。
如今青冥天下,記錄在冊,有據可查的,連同“破陣”在內,總計有十八件神兵遺物。
都是來之不易的珍稀之物,隻有極少數神兵,才是在登天一役中遺落在青冥天下,絕大多數,都是白玉京天仙一次次涉險遠遊天外,從那古戰場遺址、神靈屍骸化作星辰之地,挖掘而出,或是從光陰長河的破碎秘境中撈取而來。
其中品秩最高的兩件,一件珍藏在白玉京碧雲樓,是一副封禁數千年的遠古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