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二十五章 與諸君借取千山萬水六(1 / 1)

雙袖曳地的青同,就像被一拳瞬間打碎,身形頓時一分為二。

青同再不是那雙袖極長、仙氣縹緲的姿態,原地出現一具陽神身外身,是位老者,身材魁梧,雙臂肌肉虯結,須發如雪,赤腳而立。

老者露出微微訝異的臉色,雙腳在平滑如鏡麵的大地之上,筆直倒退出去十數丈,才止住身形,抖了抖手腕。

僅是這這麼個在尋常不過的細微動作,便如蛟龍抖鱗,一身拳意如江河洶湧流瀉,並且顯化出一種肉眼可見的金色氣象,拳罡濃稠如水,熠熠生輝,襯托得這位自稱半個神到的年老武夫,如一尊不朽神靈立於香火霧氣中。

這個將肉身堅韌程度淬煉到極致的青同,當下似乎頗為意外,一位隻是止境氣盛一層的純粹武夫,尤其還是一個從歸真一層跌境的十境武夫,就有這麼大的氣力?

青同眼神玩味,看了眼遠處,那把夜遊長劍還懸停在原地。

顯而易見,就是一場很純粹的問拳。

也對。

難不成一位都不是玉璞境的劍修,要跟一位飛升境修士問劍?

不是自取其辱是什麼。

一襲鮮紅法袍站在先前青同所站的位置上,雙袖飄蕩,獵獵作響,如風亂撞袖中。

相較於青同的拳意流淌,氣勢洶洶,陳平安的拳意顯得極為內斂。

青同不著急動手,反正不用自己去找他,這個人不人鬼不鬼的家夥,都會自己乖乖送上門來。

說句不客氣的,雙方境界差距擺在那裡,青同完全可以站著不動挨上幾十拳,到時候隻需要回禮一拳,就完事了。

眼前這個年輕武夫,既然沒有麵容,自然就談不上什麼眼神、臉色了。

青同隻見對方一個微微弓腰。

來了。

青同眯起一雙眼眸,稍稍加快體內一口純粹真氣的運轉速度,在人身小天地的山河萬裡,隨之出現一陣陣異象,天上雷電交織,大地山河震顫。

這還是青同未能真正躋身神到,隻是有了個雛形,準確說來隻是個空殼。

一旦武夫真正躋身傳說中的止境頂點,肉身就是一座萬神殿,而武夫的那一口純粹真氣,就是勾連天地、通往神殿的香火神道。

我即神。

青同靠著日積月累的水磨功夫,點點滴滴的疊加,打熬體魄了這麼久,依舊還是沒有打好地基,而是隻能用一個取巧的捷徑,打造出一座空中閣樓。

對方的近身路線,是一條弧線軌跡,風馳電掣,速度之快,簡直就是一張白駒過隙符,拖曳出來的那道殘影,就像一條火龍。

青同卻依舊站在原地,隻是稍稍側身,不閃不避,伸出一掌,抵住對方的一拳。

拳掌相撞之下,天地間如響起洪鐘大呂的巨大聲響,青同身後的廣袤太虛境界,竟是驀然出現一個激蕩而開的拳罡漣漪,大如湖泊。

青同握住對方的拳頭,猛然向上一提,就要一腳踹出。

隻是青同不得不改變主意,那隻始終負後之手,閃電繞到身前,抬起手,遮住自己的麵孔。

然後被一腳踹中手心,手背重重砸在麵門上,青同身形再次瞬間倒退出去。

青同用手背擦了擦臉頰,身上那件雪白長袍,出現一陣陣細微的絲帛撕裂聲響。

再次站在青同原先位置的一襲鮮紅法袍,一條胳膊筆直下垂,竟是呈現出一種滲人的扭轉樣式,肩頭微動,關節發出一連串動靜,整條胳膊迅速旋轉,瞬間恢複原樣。

一身雪白的老者,扯了扯嘴角,手指勾了勾。

再來。

雙方身形,倏忽現身,驟然消失,兩者拳意轟砸在一起,殘影無數,一鮮紅,一雪白,流光溢彩,好似百花繚繞。

青同故意一直沒有真正還手,隻是招架。

剛好借此機會,好好掂量掂量,一個如今都快被吹捧上天的年輕隱官,到底有幾斤幾兩。

青同神色自若,頭顱後仰,躲過一記橫掃而過的鞭腿,身體微微後傾幾分,隻是驀然抬起手臂,手掌如刀,一斬而去。

對方身形一閃而逝,青同收起手掌,橫移一步,瞬間拉伸出百餘丈距離,一肩傾斜靠去,將那鮮紅法袍凶狠撞飛出去。

陳平安在遠處飄落在地。

青同嗤笑一聲。

終究隻是一副血肉之軀。

雖說沒有絲毫頹態,遠遠沒有到強弩之末的境地,可如果陳平安就隻有這點速度,拳腳力道,那就真是盛名之下其實難副了。

當然了,這小子肯定還有些壓箱底的殺手鐧,暫時沒有施展出來。

青同笑問道:“難道要我壓境喂拳?”

還是說這家夥吃飽了撐著,在試探自己的武道高低、體魄強弱和那拳法路數?

陳平安依舊沒有說話。

青同想了想,開始首次主動移步,一個快若奔雷的橫移,刹那之間就離開原地十數裡。

不曾想眼前便有那一襲鮮紅色尾隨而至,青同小吃一驚,微微一笑,腳踝擰轉,再次瞬間出現在十數裡外,不料對方依舊如影隨形,青同身形拔地而起,一道白虹迅猛升空,身形又快了三成,結果陳平安依舊跟上,一拳遞出,砸向青同的眉心處,換成個玉璞境練氣士,或是止境武夫,估計挨上這看似輕描淡寫的一拳,也就腦袋開花了,當場變成一具無頭屍體了。

青同卻隻是微微轉頭,再一巴掌按住對方額頭,驟然發力,砰然一聲,一襲鮮紅法袍傾斜墜向大地,鏡麵之上,砸出一個巨大凹陷。

隻是對方在被打落身形之時,也不算全然無功,青同有些惱火,雙指並攏,抵住臉頰一側,擦掉血跡。

其實都算不上傷勢,就是有點丟人現眼。

青同咦了一聲,古怪事。

對方明明沒有強提一口純粹真氣的跡象,竟能以一種更快速度身形折返,朝自己遞出下一拳。

青同試圖看清楚這一拳的拳理,眯起眼眸,第一次流露出鄭重其事的神態,開始仔細查看拳罡的細微流轉,比如陳平安遞拳時那條胳膊的筋骨顫鳴,氣血遊走,經脈的擴張,這些“山脈”起伏,以及山水奔流的走向,落在武學大宗師眼中,即是拳路,是拳意行走之路,比起所謂的花架子拳招,這種藏在人身深處的拳理與拳法,才是純粹武夫真正的立身之本。

挨了五六拳過後,青同依舊未能看清楚拳路,隻是依稀覺得陳平安這一拳,大有深意,妙不可言。

一氣嗬成。

因為這一拳,絕不是簡簡單單的以同樣招式,“重複”遞拳。

就像描字再像,究其根本,也是兩個字了,總有一些細微差異。

而毫厘之差,就是千裡之彆。

更古怪的地方,在於陳平安的出拳的角度,身形姿態,明明都是不一樣的。

但是那一口純粹真氣的流速,如江河奔流到海,河床深淺、寬窄亦是相同。以不變應萬變,反其道行之,千變萬化,始終如一。

就像這一拳,目的地所在的入海口是一樣的。

甚至就連遞出此拳的陳平安,整個人的精神氣,都是與上一拳的陳平安,如出一轍,沒有絲毫偏差。

這讓青同在意外和震驚之餘,又有一份不小的驚喜。

拳還可以如此練?還可以如此遞拳?

隻是十數拳之後,青同就意識到不對勁了,怎麼感覺這一拳,就沒個止境?

是不是隻要自己扛得住,陳平安就能一直出拳不停?

對方不但拳意疊加,而且一襲鮮紅法袍的身形速度越來越快,輾轉騰挪,已經不輸一位仙人的縮地山河。

拳拳不落空,青同身上已經響起十數道冬雷炸響。

等到第二十拳過後,青同不得不咬緊牙關,一步後撤,第一次拉開個正兒八經的古老拳架,隻是與現如今的樁架大為不同,雙指並攏如劍訣,另外一手,五指掐五雷訣,此拳一起,青同麵目七竅之中,竟是各自亮起一片瑩光,如北鬥七曜光芒交射,噓嗬之際,宛如大野雷動,轉瞬拳出。

與陳平安互換一拳。

卻依舊沒能打斷對方的那份連綿拳意,青同又接連挨了五拳,不過青同也沒閒著,略加猶豫,隻是還了陳平安兩拳。

他還真就不信邪了,你陳平安一個氣盛一層的武夫,體魄堅韌程度,挨了自己總共六拳,再加上陳平安這一拳法,遞拳本身,就會損傷武夫自身的體魄,真不怕自己沒倒下,你就再次跌境了?從歸真跌落氣盛,到底還是在十境,可要是從止境跌到山巔境?

青同七竅處悉數滲出血絲,看似麵容猙獰,其實受傷並不重,不過體內小天地,動靜不小,一條由純粹真氣餘韻顯化而生的黑龍,蟠於一處山脈之巔,雲出雨蒸狀,另外一處關鍵竅穴,紫霄升騰,其中有條大白蛇作神龍變化,龐大頭顱上邊的一處“平坦廣場”,一部好似文字篆刻在白玉廣場上的金色雷篆,若隱若現。

這就是練氣士兼修武學的天大好處了,隻要邁過那金身、止境兩道門檻、天塹,諸多手段,就可以熔鑄一爐,相得益彰,再難區分術法、拳法兩者之彆。

高大老者的那雙眼眸,再次異象橫生,一金黃一銀白,熠熠生輝,隻是這份異象稍縱即逝。

與此同時,在青同和陳平安之間,出現了一道不易察覺的漣漪,就像一麵鏡子,擋在陳平安身前。

鏡中一襲鮮紅法袍,出拳與鏡外的陳平安完全相同。

鏡中人,就像要與陳平安問拳。

陳平安幾乎不用如何思量,就隻是一個閉眼,鏡子瞬間消失,下一刻就將那把鏡子打成粉碎。

但是奇怪之處,是那個鏡麵後的“自己”,那一拳竟然並非假象,而是千真萬確的一拳繼續遞出,隻是路線照舊,略顯死板,

陳平安沒有任何猶豫,再次加快那一口純粹真氣的運轉,一身拳意隨之暴漲幾分,身形驟然加快,第一次用上左手,以手刀橫抹的姿勢,將那個“自己”割掉頭顱。

已經撤出戰場極遠的青同心中忍不住罵一句,年紀輕輕,真是鐵石心腸。

想一想也對,好歹是個在那劍氣長城屍骨堆裡的戰場,一步步生長起來的劍修。

陳平安驀然止步,懸停在空,身形佝僂,冰冷視線遊曳,繼續維持神人擂鼓式的拳意不斷,同時環顧四周,見那青同撤退的同時,又樹立起了一把把鏡子,鏡中十數個身穿鮮紅法袍的自己,依舊是先前一拳的姿態,從四麵八方湧向位於中央地帶的陳平安,人是假的,拳卻是真的。

就是不知道這些個“自己”,能夠維持多久的“鏡像”。

陳平安心中默念一聲,鮮紅身形如驀然花開。

竟是選擇了一個在青同看來最下乘的法子,仿佛與己為敵,同樣是以拳對拳。

十數個鏡像幾乎同時崩碎濺射開來,狂亂拳意肆意流散四方,最終天空中就像下起了一場鮮紅的滂沱大雨。

陳平安第一次開口言語,嗓音沙啞,如磨石與刀相互砥礪,沉聲道:“雙方問拳,以拳學拳,那是本事。可如果是以修士身份,搬出山上手段,憑借術法摹拓此拳……我奉勸你彆這麼做。”

雖然這些能夠摹拓陳平安和拳意片刻的詭譎鏡像,極其玄妙,看上去更像是某種練氣士的術法神通,可確實是一種拳招。

隻是青同在這之外,還偷偷摸摸動了點小手腳。

青同擠出一個皮笑肉不笑的表情,被一個晚輩當場揭穿這種不太光彩的勾當,多少有點難為情,“一個沒忍住,我會就此打住。”

自己本就占了境界高出一籌的先天優勢,還用術法偷拳,確實有點不像話了。

顯而易見,青同在這場問拳當中,依舊十分輕鬆,那份遊刃有餘的宗師氣度,不是作偽。

唯一的問題,還是青同發現沒少出拳的陳平安,好像依舊深不見底。

方才青同那三拳,雖說遠遠沒有傾力而為,可是落在尋常宗師身上,尤其是妖族之外的純粹武夫,怎麼都該半死不活了。

還是說,是因為目前這種姿態的年輕隱官,表麵上看不出來什麼異樣?

何況青同還忍不住有點犯嘀咕,方才雙方換拳如此凶險,這小子竟然還能分出額外的心神,注意自己的所有細微動作?

青同微笑道:“空白一片的天地,瞧著實在太過枯燥,那我來設置一處戰場好了,作為助興之用。”

彈指間,一座憑空出現的城池,占地之廣袤,興許足可媲美中土神洲第一大王朝的那座京城。

城內瓊樓玉宇鱗次櫛比,坊市星羅棋布。城外猶有山脈綿延,江河萬裡,猶有一座山峰在平原地帶異軍突起,孤峰獨高,雲海作腰帶。

青同站在一處大殿的屋脊之上,一手負後,一手攤開手掌,“陳平安,我接下來隻陪你耍一炷香的功夫。”

言下之意,是準備認真出手,不再是幫忙喂拳了?

看著那個暴得大名卻模樣可憐的年輕人,青同冷笑不已,對方要不是有個隱官身份,又有個文聖關門弟子的頭銜,是文廟極為關照的有功之人,而且還有那個“小陌”同行。

今天你都見不著我的真身,就更彆談先前這場打不還手的喂拳了。

如果下場問拳輸了,你陳平安就該死心了,乖乖就此離去,以後雙方就算井水不犯河水,各走各路。

我不耽誤你在這桐葉洲的查漏補缺,但是你也彆糾纏我了。

當然那種意氣用事,什麼將半座劍氣長城搬遷來此,這種傷敵一千自損八百,損人不利己的勾當,也彆做了。

青同氣勢渾然一變,腳尖一點,腳下那座大殿不堪重負,瞬間化作齏粉,塵土飛揚。

主動一拳過後,那一襲鮮紅法袍作雙手格擋狀,整個人在城內的地麵之上,以後背在城中割裂出一條巨大溝壑。

白發老者出現在街道上,行走在溝壑旁,閒庭信步,猶有閒情逸致問道:“曹慈跟你在功德林的那場問拳,他肯定有所保留了,具體是留力幾分?”

之所以有此問,還真不是青同故意惡心人,或是看不起陳平安的武學境界。

能夠拿來跟曹慈作對比,本身就是一種高看。

如今不單單是浩然天下如此認為,事實上,可能除了飛升城一家獨大的五彩天下,其餘四座天下,都是這麼個看法。

陳平安躍出那條溝壑,身上法袍,依舊纖塵不染。

接下來的動作,讓青同看了就想笑,隻見那個挨了一拳就倒地的陳平安,竟然輕輕蹦跳幾下,就像是在伸展筋骨。

但是青同很快就不太笑得出來了,不是忌憚對方,而是一種憤怒。

因為自稱會幾張大符的青同,看到那一襲鮮紅法袍四周,先是火光閃爍,星星點點,然後化作灰燼飄散開來。

是那數十張符籙同時燃燒殆儘的場景。

憑借那些符籙殘餘的靈氣漣漪,青同作為一位飛升境的符籙大家,很快就推演出那兩種符籙的共同功效。

用以滯緩身形,不單單是加重手腳的負擔,還會以修士之身壓勝武夫體魄。

歸根結底,這個家夥,就是故意讓自己的出拳變慢!

青同見過鋒芒畢露的,見過狂妄跋扈的,但是這麼年輕,還敢這麼托大的,還真是第一次碰到。

一心找死嗎?

好像對方猜出青同的心思,雖然沒有任何言語,但是青同同樣猜出了對方的心思。

我打不死前輩,可你隻以武夫身份,就打得死我嗎?

我看未必。

青同點點頭,果然自己憎惡這些劍修,不是沒有理由的。

尤其還是一個練拳習武的劍修,年輕劍修。

————

先前小陌不願留在原地礙手礙腳,便身形倒掠出去百餘裡,盤腿坐下,將那根綠竹杖橫放在膝。

青同作為練氣士,一個飛升境,強不到哪裡去。

不然之前遇到自己,這個青同也不會關門謝客,直接趕人就是了。

小陌唯一比較感興趣的,是還是青同末尾所謂的“會幾張大符”。

自家公子的拳腳分量,輕重高低,就沒個定數的。

第一層境界,是一般意義上的所謂切磋,其中又分兩種,一種是壓境,壓境又分壓幾境,一種是完全不壓境。

然後第二層境界,是需要分出勝負的,比如之前與蒲山黃衣芸的那場問拳,抹掉手腳上邊的那些半斤八兩符。

但是當時觀戰的看客們,境界還是不太夠,反而是小陌,雖然沒有出現在謫仙峰,隻是在青衣河落寶灘那邊,小陌還是有所留心,其實公子當時並沒有抹掉全部的符籙,還留下了約莫兩三成數量的符籙,用來壓製出拳的速度。

隻是陳平安動作太快,一瞬間的事情,故而就連葉芸芸都沒有看真切。

最後才是當下的狀態,又分兩種。

這就需要涉及到陳平安的心態了。到底是與人分勝負,還是決生死。

陳平安與曹慈那場從功德林一路打到文廟天幕的問拳,大概是倒數第二種,雖然雙方都有所保留,私下有過一場君子之約,各自留力兩成,但是在這個前提下,那場問拳,是實打實的酣暢淋漓,各自傾力而為了。

層層遞進。

每一級台階,都有不同的風景。

那麼今天,此時此地,陳平安就是最後一種姿態。

小陌舉目眺望,戰場上,公子出拳,還是一如既往的賞心悅目。

小陌突然想起一事,隻是不知道那個蒲山雲草堂一脈,既是練氣士,還能兼顧武學,是否與這棵梧桐樹有無道緣,會不會是這個青同的某種“開枝散葉”?

遠處憑空多出一條小路,鋪滿了金色的梧桐落葉,如一條靈蛇朝小陌那邊蔓延而去。

青同先前一分為二,不見真身,陽神身外身的純粹武夫,正在與陳平安問拳,陰神出竅遠遊,走在這條小路上,是一位姿容俊逸的少年,猶勝美人,峨冠博帶,道貌非常。

身披一件精心煉化的法袍,貨真價實的披星戴月,雪白長袍之上,依稀有星光點點的異象,身後顯化出一輪寶光月相。

等到青同的陰神停下腳步,與小陌隻有咫尺之遙,雙指撚動,點燃一炷香,開始計時,青同笑著提醒道:“兩刻鐘內,如果陳平安贏不了我,就要送客了。”

小陌點點頭。

到時候你為公子送客,我替你送行。

這尊青同的陰神,盤腿而坐,陪著小陌一起眺望那處擂台,感歎道:“與道友一彆萬年,再次重逢,彆來無恙,真是大幸運。”

“少年”無論是言語內容,還是神態語氣,都有一股老氣橫秋的意味。

隻是在小陌看來,一身腐朽氣太重,沒來由想起昔年遠遊途中,遇見的一位無名道友,在水邊望天,愁神苦思,香草清新,見之忘俗。

萬年之前,百花齊放,天高地闊,無拘無束,最不缺奇人

異事。

小陌收起些許雜念,微笑道:“對你來說,當然是幸運事。”

青同沉默片刻,自嘲道:“就像一下子就把天給聊死了。”

因為這位喜燭道友的言下之意,你是靠著運氣存活至今,而我能夠活到今天,是靠真本事,是靠一身劍術。

萬年之前,即便是那所謂得道之士的地仙之流,差不多的境界,本事高低,殺力強弱,卻是雲泥之彆。

劍修是當之無愧的第一等道人。

在當時的人間,像這棵梧桐樹老祖宗,依舊隻算平常,的的確確,很平常的那種。

道理很簡單,隻說草木,要是各論各的祖宗,數得過來?

隻說那場水火之爭,毀去了多少山脈、江河,人間草木?不計其數。

就像小陌,曾經路過樹邊,也就隻是看幾眼而已,這還是隻因為此樹在一場大火中,燒焦而不死,枯木逢春,重新煥發出生機。

這趟登門,小陌要不是跟在公子身邊,道友?客氣話罷了。道什麼友,雙方既不是朋友,更不是一條道上的。

所以說這場萬年之後的久彆重逢,就像一個鐘鳴鼎食的豪閥子弟,與一個驟然富貴的暴發戶,坐在一起聊天。

青同搖頭道:“你們能夠成為劍修,何嘗不是一種有過之而無不及的天大幸運?”

“再看看我們這些花卉草木精怪之屬,運氣再好,即便煉形成功了,又有哪個成為了劍修?”

“修行之初,開竅不易,本就是有靈眾生之中最為艱辛的,光是煉形,不說比起人族,隻說比你,還有袁首、仰止之流,我們何止是事半功倍,在煉形成功之前,又因為無法移動,麵對那些突如其來的各種天災人禍,不然軀乾,隻說那份雛形道心,所遭受的煎熬,你們這些在修行路上得天獨厚的家夥,是不懂的。”

“大水洪澇,大火燃山,金戈兵禍,狂風暴雨之摧折,諸多災殃,不一而足。許多你們三兩年功夫好似一蹴而就的某個境界,往往是我們一生求而不得的大道高度。”

結果小陌直不隆冬來了一句“我懂這個作甚。”

青同一時語噎,這就是劍修了,萬年不改的臭德行!

小陌瞥了眼那炷香,問道:“半個神到?如今天下武道,有這麼個說法了?”

青同微笑道:“行百裡者半於九十。”

所以青同不說自己的武學境界,隻是那歸真一層,很有誠意了。

小陌察覺到對方的心弦變化,嗤笑道:“真身都不敢來此敘舊,還談什麼誠意?”

青同當然很清楚這位道友的本命神通之一,也無所謂這點心聲會被小陌察覺,隻是嘴上還是調侃道:“喜燭道友,跟隨年輕隱官遊曆浩然天下這麼久,總該聽說一句‘非禮勿聽’吧。”

這位被陳平安稱呼為小陌的道友,作為名動天下的遠古大妖之一,當然是有真名的,鼅鼄。與後世蜘蛛是相同的讀音。

隻是這兩個字實在太過生僻,而且隨著歲月變遷,又有數種字體變化,如今除了那部《說文解字》,還有幾句類似“吐絲成羅,結網求食,利在昏夜”的零星記載,其它的,都成為過眼雲煙了。

青同卻是知道不少關於“小陌”的壯舉,喜好與劍修問劍、擅長捉對廝殺之外,曾經設下埋伏,在那某兩輪日月,其中一條“天道”軌跡路線之上,循環升落,小陌便將其捕獲,圍困網中……先吞明月,再捉大日,將那輪明月咽下腹中,已經開始著手煉化,鬨出了極大動靜,那位明月共主就讓青鳥傳信天庭雷部諸司,繼而傳檄天下,要將這位犯天條的妖族劍修押解到一處行刑台問斬,小陌豈會束手待斃,挨了不少道天雷,也手刃了不少雷部斬勘司轄下的官吏神靈,而依附雷部的人間地仙,不乏少數,反正這頭攻守兼備的飛升境劍修妖族,遇到一個就殺一個,遇到一群就殺一群,那場逃亡,簡直就是一場煉劍和修行。

最後天庭震怒,傳聞不但雷部主官的十二高位神靈之一,要親自下界捉拿小陌,還會有另外一位高位同行,隻是不知為何,到最後卻是一個雷聲大雨點小的結果,不了了之。但是在那之後,小陌也同樣收斂續多,當然所謂的收斂許多,是相較於以前的無法無天、橫行無忌,不小心撞到這位大妖劍修手裡的地仙,下場還是很慘。

說句實話,青同此次重新見到小陌,後者如此……克製,出劍如此含蓄,倍感意外。

小陌問道:“青同道友為何對我有成見?”

青同疑惑道:“我對你什麼時候有成見了?”

小陌伸手輕拍綠竹杖,笑道:“你對劍修的成見還不大?”

我小陌就是劍修。

青同啞然失笑,沉默良久,才袒露心扉,“你們這些劍修,自恃一劍破萬法,眼高於頂,桀驁不馴,嗜殺成性,隻顧自己出劍痛快,全然不顧天地蒼生的死活,對待天下道友的修行,不屑一顧。”

小陌點點頭,不否認這個事實,笑問道:“你曾經在劍修手上吃過苦頭?”

青同聞言瞬間臉色陰沉,顯然心中所想的一樁舊事,絕對不是什麼開心事。

小陌善解人意道:“不願意說就彆勉強。”

不是一個喜歡聽訴苦言語的,也不樂意聽那……遺言。

青同身軀紋絲不動,隻以手指撚動一片梧桐落葉,如木人扇風。

青同緩緩道:“多年前,曾經有三位年輕劍修聯袂遠遊,期間與一撥披甲者麾下巡狩人間的神靈,起了爭執,我不幸靠近戰場,大道折損頗多。”

那三個年輕人,後來都成為了人族巔峰劍修,正是元鄉,觀照,龍君。

青同抬起手,雙指抹過臉頰,臉上浮現出一連串的細微文字,如遭受那黥刑,被臉上刺字。

小陌瞥了眼,是那遠古文字,大致意思是記錄了那場廝殺的豐功偉績,點頭笑道:“是元鄉做得出來的事情。”

因為那個元鄉,性情跳脫,飛揚跋扈,而且一直是……最賤手欠的。

比如跑去落寶灘偷酒這種勾當,也就元鄉做得出來。一兩次也就忍了,竟然還有第三次。

關鍵是元鄉喝完酒之後,還說不好喝。

小陌不砍他砍誰。

隻是後來的登天一役當中,元鄉也是走得最為慷慨赴死的人族劍修之一。

以至於元鄉死前都未能見到舊天庭大門,傳聞此人在仗劍途中,廝殺不斷,當了一輩子話癆的老劍修,始終一言不發。

這位老劍修率先登天,愈行愈高,除了遞劍不停,一道道璀璨劍光,氣勢磅礴,接天引地,劍修本人不言不語,無聲無息,仿佛唯有不曾開口的三字遺言。

我先死。

毅然捐軀,是為先烈。

小陌問道:“除了這樁個人恩怨?”

青同冷笑道:“後來還有個劍氣長城的末代祭官,行蹤鬼祟,也曾來過這邊,與我還是聊得很不愉快。”

當初此人悄然離開劍氣長城之後,並不是直奔寶瓶洲的驪珠洞天,而是先在桐葉洲登岸。

青同曾經說了幾句套近乎的話,結果落了個類似熱臉貼冷屁股的下場。當然這不是最主要的,之所以談不攏,另有緣由。

隻是沒必要與小陌細說此事。

之後便有個還不是劍修的外鄉少年,從扶乩宗登上桐葉洲陸地,當時他背了一把長劍,名為“劍氣長”!

是陳清都那把棄而不用多年的佩劍。

就像那位劍氣長城的老大劍仙,明明都隔著一座天下了,就隻是用這種無需親自出馬的方式,在警告青同,為那少年用心護道,不然後果自負。

你他娘的陳清都,哪怕讓那個姓陳的背劍少年,給我捎句話也好啊。或是憑借某種輕而易舉的小小秘術,你陳清都與我暗中打聲招呼,又有多難?

遙想當年,在眾多人族劍修當中,陳清都資質不是最好的,修行速度不是最快的,飛劍品秩不是最高的,偏偏最終是此人,走到了劍道最高處。

而且相較於目中無人的天下各族劍修,陳清都算是口碑極好的一個,一向沉默寡言,平時從不惹事生非,隻是練劍勤懇,極少外出走動,遠遊次數屈指可數。

隻是後來一連串的事實證明。

一貫沉默者偶爾開口即雷鳴。

小陌嘖嘖道:“青同道友,你到底怎麼回事,跟劍修是先天不對付嗎?”

青同對此不置可否,看著戰場那邊,好奇問道:“你就半點不擔心陳平安?”

小陌默不作聲。

公子做事周全,無須外人擔心。

現在小陌唯一的念頭,就是想著事後如何說服公子,允許自己痛快遞劍。

都不說自己的死士身份,隻說扈從,都快要當得不稱職了。

來到桐葉洲,尤其是進入此地之後,小陌就對某事有幾分了然。

難怪桐葉洲的劍道氣運,會是浩然九洲中最少的一個。

不管是劍修整體數量,還是頂尖劍修的數目,這座桐葉洲都可以稱之為“寒酸”。

當然不是說因為青同對劍修的天然排斥,就可以完全主導形勢,一手造就出眼前這個劍仙數量寥寥的慘淡格局,青同就是棵梧桐樹,當真還沒這份能耐。

隻是因為它坐鎮一洲山河氣運的緣故,潛移默化,年月一久,積少成多,上行下效,這種影響就深遠了。

最終就是整個桐葉洲,宗門,修士,人心,天時地利人和都開始有所傾向、偏移,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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