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在一處名為墨線渡的仙家渡口下船,渡口建築攢簇,不過多是戰後新建而起,如同一座小鎮,有條小河穿過小鎮,河水靜謐,水波不興,河水兩岸,店鋪林立,隻是生意冷清,渡口之所以有此名,源於早年渡口有一種奇異水族,似魚非魚,似蛇非蛇,極難捕獲,而且出水即亡,它們身形纖長,背脊如一條墨線,成群結隊遊曳水中,條條墨線如山脈一一蜿蜒水中,隻是大戰過後,河中已經沒有了這種水族的身影,故而墨線渡已經名不副實。
黃衣芸帶著弟子薛懷,還有兩位蒲山客人,要一起參加仙都山那邊的開宗慶典。
葉芸芸身邊的老嫗和少女,正是敕鱗江畔那處開設有一座定婚店的茶棚主人。
老嫗化名裘瀆,真身是一條老虯,擁有將近五千年的周歲道齡,曾是舊大瀆龍宮教習嬤嬤出身,屬於“天子近臣”一流,位卑權重,實權相當於山上仙家的半個掌律祖師了。
少女名叫胡楚菱,爹娘姓氏皆有,昵稱醋醋。
她與老嫗不同,卻不是什麼山澤精怪之屬,而是敕鱗江當地百姓出身,祖輩都是精通水性的采石人,少女是一流的仙材,因緣際會之下,被老嫗勘驗過資質、性情和品行,最終收為嫡傳弟子,其實雙方更像是相依為命的親人,還是那種隔代親。
裘瀆小心起見,在龍虎山老真人和那位青衫劍仙離開後,她沒有立即離開敕鱗江地界,反而是主動走了一趟蒲山雲草堂,一方麵是與那黃衣芸道謝,攜禮登門,一口氣送出了數千斤的敕鱗江美石,再就是如今桐葉洲,不管是本土還是外鄉修士,看待妖族,都不太友善,專門有彆洲練氣士,成群結隊,搜山翻水,大肆捕捉、斬殺漏網之魚的蠻荒妖族,憑此掙錢,還能在書院那邊額外多拿一份錄檔功勞。
雲草堂那邊收了禮物,心領神會,便投桃報李,葉芸芸親筆書信一封,寄給大伏書院的程山長,算是幫著老虯做了一份擔保,這是一份不小的香火情,一旦裘瀆外出遊曆,期間有任何過失,蒲山和葉芸芸都需要在書院那邊擔責。
之後雲草堂收到了一封飛劍傳信,寫信人自稱崔東山,來自仙都山,是陳平安的得意弟子,想要邀請老嫗少女這對師徒去家中做客,書信末尾除了鈐有一方自用印,還有一枚私人花押,三山狀。
葉芸芸就轉告剛好在山中做客的老嫗,仙都山那邊即將創建宗門,第一任宗主盛情邀請師徒二人做客仙都山。
招徠的意圖,十分明顯。
裘瀆得知此事後,一番思量,覺得還是先帶著醋醋一起去那仙都山走走看看,再做定奪,樹挪死人挪活,何況老嫗在敕鱗江那邊畫地為牢,自行囚禁數千年之久,如今也想出去散散心透口氣,若是能夠幫著醋醋撈個分量結實的山上身份,也是一樁好事,隻是當那載入祖師堂金玉譜牒的仙師,規矩重重,束手束腳,所以成為客卿是最好,既是一張護身符,同時約束還小。
葉芸芸還沒有跟裘瀆說起陳平安的幾重身份。
寶瓶洲落魄山的一宗之主,文聖的關門弟子,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當然他還是寧姚的道侶。
反正等到一起拜訪仙都山,很快就都會水落石出。
等到葉芸芸在渡口這邊現身,一些個原本病懨懨等著生意上門的路邊包袱齋,吆喝聲都大了許多。
店鋪夥計也都繞過櫃台,來到門口,開始吹口哨。
隻是不知誰率先認出女子身份,喊出一句蒲山黃衣芸,便一個個噤若寒蟬,如鳥獸散去。
惹惱了一位女子止境武夫,估計她隨便三兩拳砸下來,也就沒啥墨線渡了。
葉芸芸瞥了眼再無墨線異象的河水,隨口問道:“裘嬤嬤,那種水族在此繁衍生息多年,如今一條都見不著,難道是被蠻荒妖族攫取殆儘了?”
老嫗瞥了眼不遠處,有個坐在自家店鋪門口曬太陽的青年掌櫃,雙方對視一眼後,老嫗都沒有以心聲言語,開口笑道:“是全部躲起來了。這種水族真名負山魚,屬於墨蛟後裔之一。書上不曾記載,所以後世名聲不顯,因為早就被舊大瀆龍宮從水裔玉牒裡邊除名了,導致世俗君主不得將其封正,就算走水成功,也注定無法化蛟,大道就此斷絕,隻能苟延殘喘。”
“早年有條即將仙蛻化蛟的負山魚,與大瀆旁支的一處陸地湖泊龍宮,關係鬨得很僵,走投無路之下,隻得心存僥幸,偷摸揀選了一個黃梅季節的雷雨天氣,不曾稟告大瀆龍宮,就擅自走水,希冀著結出一枚金丹,結果不知怎的走漏了消息,被人從中作梗,不小心引發洪澇,水淹沿途兩岸千餘裡,水中浮屍數以千計,罪責極大,就被告了一狀,大瀆龍王得知後,大為震怒,自家轄境內的水族,竟敢觸犯天條,為禍一方,就要將其拘拿斬首,那條負山魚隻得一路潛逃到此地,投靠了一位身負氣運的山上修士,隱匿氣息以避劫數,作為報答,它得幫著那個門派悄悄聚攏渡口水運,等到斬龍一役結束,才敢露頭。”
那個青年以心聲問責道:“你這老婆娘,好不厚道,既然同為大瀆水裔出身,就可算是山上的半個道友了,即便不去相互扶持,何苦刁難?怎的,是因為如今抱上了大腿,就打算拿我去跟黃衣芸和大伏書院邀功領賞?此次遊曆墨線渡,就是奔著我來的?”
老嫗以心聲笑答道:“一條小小負山魚,都未能走江化為墨蛟,僥幸在此結丹,在元嬰境停滯這麼多年,你要是知道我的身份,就不敢如此大放厥詞了。且不去翻那些老黃曆,既然你自己方才說了,咱倆都是大瀆遺民,可以算是半個同道,又看在你當年沒有誤入歧途、投靠蠻荒的份上,那我就好言相勸一句,早點與大伏書院報備,不然等到書院君子找上門來,可就晚了。當然,你若是願意轉投蒲山,我現在就可以幫忙引薦一二。”
早年這條負山魚能夠躲過大瀆龍宮的興師問罪,其實還要歸功於一條墨蛟的求情,老嫗再在龍女那邊代為緩頰,不然一座地仙坐鎮的小山頭,真能包庇得了?
那青年冷笑一句,“大丈夫不做裙下臣。”
葉芸芸也看出了端倪,“裘嬤嬤,與他聊了些什麼?”
老嫗笑道:“小小負山魚,心比天高,不願依附他人。”
葉芸芸笑道:“好不容易恢複了自由身,好歹還是一位元嬰修士,隻要身世清白,在書院那邊勘驗過後,都可以占山踞水開山立派了,既然自己就是靠山,確實不必依附誰。”
身邊老嫗,屬於例外,當慣了龍宮佐吏。
不是修士境界足夠,就可以開山立派的,這在山上是公認的事情。
很多新興門派,往往是初期熱熱鬨鬨,聲勢不小,然後曇花一現。
就像自家雲草堂,掌律檀溶即便躋身了上五境,再脫離了蒲山,一樣不可能去開宗,老元嬰想都不會想這種事。
曆史上那些扶龍有術、名垂青史的開國將相,亦是同理,不想,不願,亦是不能。
那青年好像臨時改變主意,突然以心聲與老嫗心聲道:“口氣恁大的老婆姨,你可以與黃衣芸說一聲,若是願意結為道侶,我倒是可以入贅蒲山。”
老嫗啞然失笑。
不過沒有如實轉告葉芸芸,換了種說法,大致意思是說這位負山道友愛慕山主已久。
葉芸芸一笑置之。
一起逛過了那些門可羅雀的渡口各色店鋪,有了那幅仙圖的前車之鑒,葉芸芸打定主意,隻看不買,最終尋了一處僻靜處,她從袖中摸出一隻折紙而成的五彩紙船,丟入墨線渡河水中,好似彩鸞墜海,河水隨之輕輕搖晃,最終驀然顯現出一條上品符舟,形同樓船,兩層高,可以承載三十餘人。相較於造價昂貴、且有價無市的流霞舟,彩鸞渡船是桐葉洲山上仙子女修的首選,當然前提是掏得起穀雨錢,而且不宜遠航,太吃神仙錢。
接下來私人渡船將要橫跨一個舊王朝的南境山河,距離仙都山,約莫還有兩千裡的山水直線路程,若是尋常舟車遠遊,路程至少翻倍。
渡船升空,大地山河如盆景。
一身黃衣的葉芸芸站在船頭,衣袖飄搖,天人姿態。
薛懷看了眼師父,隻有一個念頭,未來師公太難找。
蒲山事務繁忙,所以掌律檀溶會稍晚趕來。
當老元嬰得知那個先前逛過自己千金萬石齋的曹仙師,竟然就是百劍仙印譜和皕劍仙印譜的真正主人,老掌律差點沒把眼珠子瞪出來,等到檀溶回過神來,便是唾沫四濺,開始埋怨自家山主為何不早說,不然他不得早早備好文房四寶和一大堆素章?把年輕隱官按在椅子上不讓走?
葉芸芸也不好解釋,自己其實隻比他早幾天知道曹仙師的真實身份。
老掌律就像個被始亂終棄的娘們,眼神幽怨,言語絮叨,在葉芸芸這邊抱怨個不停。
山主誤我!
要是早早知曉對方身份,年輕隱官不留下幾幅生氣-淋漓的墨寶,再通宵達旦篆刻十幾方金石氣沛然的印章,陳平安就彆想離開書齋和蒲山了。
現在好了,眼睜睜與一樁千載難逢的機會失之交臂,補救,怎麼補救?等我檀溶回頭到了仙都山,可就是外人和客人了,如何有臉開得了口?
山主糊塗啊。
山主你彆走,得賠我這份損失,至於如何跟年輕隱官討要墨寶印章,就是山主你的事情了,反正我隻管收禮,若是觀禮結束,山主你下山時兩手空空,那麼這個吃力不討好的掌律一職,嗬嗬,檀某人早就當得揪心了。
葉芸芸倒是不怕檀溶的威脅,隻是實在不理解檀溶這樣的老修士,麵對陳平安,偏不去執著於年輕劍仙昔年在避暑行宮的調兵遣將,唯獨在印譜一事上心心念念。
葉芸芸略微頭疼幾分,聚音成線,與弟子薛懷打了個商量,“難道真要我到了仙都山,找陳平安討要印章什麼的?我開不了這個口,不如你去?”
薛懷笑道:“師父,由我開口不難,隻是這件事,起調太高,是隱官大人主動拜訪的蒲山,無形中撐大了檀掌律的胃口,所以要我看啊,也就是一兩句話的事情……”
察覺到師父的臉色變化,再想到師父的脾氣,薛懷立即改口道:“師父若是實在難為情,大不了到時候我來開個頭,在陳山主那邊挑起話頭,到時候師父附和幾句,相信以陳山主的為人,肯定不會讓師父在檀掌律那邊為難。”
然後薛懷幫著檀溶打圓場,“檀掌律這輩子癡迷書法、金石,對待兩事,可能比修行還要上心了。這就像詩家後生,見著了那位人間最得意,詞家子孫,瞧見了蘇子、柳七。師父還是要理解幾分。至於檀掌律威脅師父的那些氣話,不用當真,是在漫天要價罷了。”
說到這裡,薛懷笑了起來,“師父,不如咱倆打個賭,我賭陳山主在這件事上,肯定早有準備,說不定就在等著師父或是檀掌律開口了。”
葉芸芸沒有搭話,隻是好奇問道:“薛懷,你對陳平安印象很好?”
薛懷微笑道:“都是讀書人。”
“有幸跟隨師父在蒲山修行,參加過各種慶典,也算見過不少世外高人了,但是如陳山主這樣的修道之士,還真是頭一回見著,大有耳目一新之感。”
“如果一定要用一句話形容陳山主,那就是……”
停頓片刻,老夫子自顧自點頭笑言道:“望之儼然,即之也溫,恭而安。”
葉芸芸說道:“很高的評價了。”
年關時分,離著宗門慶典,還有小半個月。
之所以提前趕往仙都山,葉芸芸有私心。
她要光明正大與陳平安問拳一場。
葉芸芸在止境武夫當中,極為年輕,家鄉的武聖吳殳,此外中土神洲的張條霞,北俱蘆洲的老莽夫王赴愬,皚皚洲的雷公廟沛阿香,年紀都不小了。
葉芸芸很想知道一個能夠與曹慈問拳、並且與曹慈還是同齡人的純粹武夫,
拳腳到底有多重,拳理到底有多大,拳法到底有多高!
彩船之上,駛入雲海之時,四周水霧彌漫,令人心曠神怡。
老嫗白發蒼蒼,身形佝僂。
昔年也曾手持金敕行雨符,現出真身,騰雲駕霧,為大地山河行雲布雨,降下一場場甘霖。
一旁少女雙手拎著一隻手爐,因為體型小巧,又名袖爐,可以暖手驅寒,由紫銅製成,內置火炭,外編竹條。
一行人俯瞰大地,人煙罕至處,依舊青山綠水不改顏色,可是那些大江大河的沿途,昔年臨水而建的雄城大鎮,至今依舊多是廢墟,滿目瘡痍,慘不忍睹。
葉芸芸忍不住問道:“大淵袁氏,還沒有複國?”
不然以舊大源王朝的底蘊,經過這麼些年的休養生息,怎麼都不至於如此民生凋敝,死氣沉沉。
她愈發覺得雲草堂不但要解禁山水邸報,還要專門設立一個搜集各山邸報的機構。
薛懷歎息一聲,為師父解釋其中緣由,原來舊大淵袁氏王朝,早已分崩離析,如今山河國土一分為三,三位僅是藩地出身的旁支皇族子弟,各自被擁護為皇帝,裂土立國,而大淵袁氏,當年也是桐葉洲,為數不多敢於“螳臂當車”的山下王朝之一,先後在邊境和京城三地,分彆集結大軍,抵禦如潮水一般席卷山河的蠻荒妖族大軍,結果僅是被屠城之地,連同京城在內,就多達七處,生靈塗炭,元氣大傷,故而如今相較於昔年國勢相當的虞氏王朝,再不能相提並論了。
舊京城遺址在內,淪為一處處名副其實的鬼城,陰煞之氣,衝天而起,鬼修除外,地仙之下的練氣士,一般都會繞路而行,不去“觸黴頭”。
“除了有幾撥書院君子賢人領銜的隊伍,連同各個山頭的譜牒修士,進入各個鬼城搜尋隱匿妖族,其實那三個割據勢力,也都曾不遺餘力派遣供奉開道,帶著一大撥練氣士,護衛兵卒入城收攏屍骸,耗費了大量的符籙和神仙錢,還辦了幾場引渡亡魂的水陸法會,但是收效不大。”
此外就隻有山澤野修,會打著“搜山”的幌子去撿漏,一些個世族豪閥的舊府邸門第,雖然殘破不堪,但是可能還會有些意外收獲,也會嚴格遵循日出入城、日落出城的規矩,不然身陷重重迷障,很容易有去無回,在城內鬼打牆,淪為新鬼。
尋常江湖武夫,陽氣雄壯之輩,絕不敢擅自入內,至多是給那些散修們打打下手,在城內做些開路勾當,事後得些分紅。
而且多是在盛夏時分,揀選天地陽氣鼎盛的日子裡,像眼下這種天寒地凍的冬末時節,大多就要遠離鬼城至少百餘裡。
葉芸芸問道:“我們蒲山弟子,就沒有來過這邊?”
雖說自家蒲山弟子,大多在桐葉洲南方地界,配合兩座書院和玉圭宗一同搜山,但是等到葉芸芸親眼見到舊虞氏山河的鬼城連綿,還是有些揪心。
薛懷輕輕搖頭,如實說道:“還不曾來過。”
桐葉洲實在太大了,幾乎等於兩個寶瓶洲的版圖,何況桐葉洲也沒有大驪王朝,沒有繡虎崔瀺,沒有一支所向披靡的無敵鐵騎,更沒有山上仙師與人間王朝的低眉順眼,沒有將一國律法立碑於群山之巔的壯舉……
葉芸芸說道:“參加完仙都山慶典,我們就將這些鬼城走過一遍,看看有無已成氣候的厲鬼將帥,試圖聚攏起陰兵擾亂陽間。”
一旦成事,舊大淵王朝境內的座座鬼城,就會形成類似古戰場遺址的小天地,生靈置身其中,都會被煞氣潛移默化,尤其是當鬼城形成了同氣連枝的格局,更是棘手,葉芸芸倒是不會埋怨書院的不作為,大伏書院在內的三座嶄新書院,大戰落幕後的這些年,從山長副山長、再到君子賢人,甚至是書院儒生,幾乎人人都談不上任何書齋治學,一年到頭,都在外四處奔波,疲於應付,除了搜山,此外縫補舊山河,也是千頭萬緒,一團亂麻,處處都需要書院解決隱患,而且這些年來,書院弟子,已經傷亡不少。
薛懷猶豫了一下,說道:“城中鬼物,即便凶戾,生前都是可憐可敬之輩。”
葉芸芸歎了口氣,“我當然知道,隻是事已至此,還能如何,總不能由著城內陰靈年複一年被煞氣浸染,再拖延下去,即便焦頭爛額的書院能夠騰出手來,就隻能清洗鬼城了,屆時無異於一場新的屠城。”
薛懷憂心忡忡,“那些個陰靈鬼物,安置起來,十分麻煩。”
不但是桐葉洲,其實除了中土神洲,都無宗字頭的鬼道門派,至多是一些個枝蔓繁複、不缺地盤的大宗,能夠單獨開辟出幾座山頭,供鬼物修行。故而如今能夠做成一錘定音的壯舉,除非是精通鬼道的飛升境大修士,不惜消磨自身道行,以通天手段,來此施展術法,才有希望將天地氣息,由汙濁轉為清靈。
隻可惜如今桐葉洲,已無飛升境,更彆提精通鬼道的山巔修士了。
但是聽聞昔年有個身份不明的修士,曾經在桐葉洲戰場上突兀現身,率領一支英靈大軍,阻攔蠻荒舊王座白瑩麾下的一支枯骨大軍。
隻是看那處處斷壁殘垣的舊城池,即便是大白天,陽光照耀之下,依舊給人鬼氣森森之感,隻是有一事讓葉芸芸覺得頗為奇怪,城內分明煞氣極重,可是汙穢之意卻不重。
老嫗與少女心聲道:“醋醋,事先與你說好,等我們到了仙都山,即便你對那邊些好感,也不管對方給出多好的條件,咱倆最多當那虛銜的客卿,彆當那供奉修士。”
少女好奇問道:“這是為何?”
老嫗也沒有多解釋什麼,隻是摸了摸少女的腦袋。
其實最好她們還是乾脆投靠了蒲山雲草堂。
黃衣芸值得信賴,而且蒲山風評極好,在山上山下有口皆碑,尤其是葉芸芸的道心,如一汪清泉,清澈見底,足可托付性命。
可惜她和蒲山那邊,從頭到尾,始終沒有主動開口,裘瀆總不好上杆子將自己和醋醋一並送出。
反觀那個年紀輕輕便劍術通玄的青衫劍仙,雖然先前江邊相遇,在茶棚內,始終溫文爾雅,彬彬有禮。
但是老嫗竟然完全看不透對方的心性。
再者那個仙都山,對這些煞氣盤踞的鬼城,視而不見,放任不管。
對於山上修士而言,幾千裡路途,就是幾步路就可以串門的街坊鄰裡了。
但是仙都山那邊,既然都要建立宗門了,想必底蘊不差,這算是各掃門前雪,莫管彆家瓦上霜?
卻不能說那仙都山就是做錯了,紅塵滾滾,業障重重,修道之人潔身自好,何錯之有?
隻是老嫗心中難免犯嘀咕,醋醋資質太好,若是仙都山那邊,門風不正,來個“物儘其用”,自己到時候如何是好?
依附某個仙家山頭,從來是上船容易下船難。
早年在大瀆龍宮之內,裘瀆身居要職,便早已見慣了同僚、山頭之間與仙師之間那些雲波詭譎的勾心鬥角。
山中修士,名聲差的,未必是一肚子壞水的歹人。
名聲好的,卻也可能是道貌岸然之輩,精於算計。
以醋醋的修行資質,絕不至於落個提著豬頭找不著廟的下場。
莫說是黃衣芸的蒲山,可能就算是玉圭宗,都可以成為祖師堂譜牒修士,醋醋也就不是劍修,吃了大虧,不然進入神篆峰,成為宗主韋瀅的嫡傳弟子,都是有可能的。
所以老嫗絕不允許自己親手將醋醋推入一座火坑。
實在不行,她就放低身架,不談什麼麵子不麵子的,大不了讓醋醋更換道統,換個師父,也要幫著醋醋在蒲山草堂撈個祖師堂嫡傳身份。
反正自己早就教不了她什麼大道術法了,加上一虯一人,師徒雙方的大道根腳,截然不同,許多蛟龍之屬才可以嫻熟掌控的的本命秘法,醋醋學來,難免事半功倍,虛耗光陰。人族修士,不比妖族,太過講究一個登山早期的勢如破竹。與醋醋沒有師徒名分又如何,不打緊。
老嫗伸手乾枯手掌,輕輕拎起少女的袖子,眼神慈祥,“江湖上都說拜師如投胎,女子上山修行如嫁人,師父年歲已高,難證大道,總要幫醋醋找個好人家,才能寬心。”
在這之外,還有一樁密事,老嫗沒有與醋醋明說,尋常龍宮,所謂遺址,不過是沉水,
但是她所在的那座大瀆龍宮,不同於那些陸地江河的龍宮,地位要更高,所以遺址開門一事,難度更大,而且極難尋覓。
隻說澹澹夫人的那座淥水坑,一關門,當年不是就連火龍真人都無法強行打開禁製?
作為大瀆龍宮的教習嬤嬤,類似擔任皇子皇孫“教書先生”的翰林院學士之流,不同於那條昔年大瀆金玉旁支的負山魚,老嫗是正統出身,簡而言之,裘瀆就是那把打開龍宮秘境的鑰匙。
葉芸芸隻字不提,老嫗相信自己的眼光和對方的品行,蒲山不是在放長線釣大魚。
而那仙都山,卻是那位陳劍仙前腳走,後腳便跟上了一份請帖。
老嫗豈能不權衡利弊,所以打定主意,趁著寶瓶洲那條真龍尚未昭告天下,由她來收攏天下廢棄龍宮,必須趕緊走一趟“家鄉故國”了。
老嫗自然不敢進入其中,就全部視為自家物,那也太過貪心不足了,她隻會揀選其中一兩成便於攜帶的龍宮舊藏珍寶,作為醋醋的嫁妝。
舊虞氏王朝山河,一座鬼城內,頭頂有彩船掠過。
在一處殘破不堪的荒廢府邸內,有兩位剛剛入城沒多久的……梁上君子。
兩人之間的橫梁上,擺放了兩壺酒,一碟鹽水花生,一碟乾炒黃豆。
寒酸書生撚起一顆花生米,高高拋起,掉入嘴裡,再瞥了眼一旁的胖子,勸說道:“你趕緊下去,小心坐塌了橫梁。”
胖子賭氣道:“偏不,寡人龍椅都坐得,小小橫梁坐不得?這家人是祖墳冒青煙了,才能讓寡人好似金子打造而成的屁股落座於此。”
正是鐘魁與姑蘇大爺。
先前去過了土地廟,再閒逛到了這邊。
鬼城之內,有一點浩然氣。
才讓城內眾多陰靈的神誌,維持住一點清靈氣,不至於淪為凶鬼。
應該是那個白衣少年的仙家手筆了。
胖子抓了一把黃豆,放入嘴中大嚼起來,再灌了一口酒,仰起頭咕咚咕咚,好似清水漱口一般,一股腦咽下,“鐘魁,為何不與陳兄弟直說,直截了當開口,請他幫忙就是了。”
鐘魁從袖中摸出那隻木盒,放在膝蓋上,輕輕推開蓋子,裡邊裝著一套天師斬鬼錢,“哪有一見麵就請人幫忙的,心裡邊過意不去。”
鐘魁撚起其中一枚花錢,嗬了一口氣,拿袖子擦拭起來,“何況創建下宗,是天大的喜慶事,我要做的那件事,換成你聽了,不覺得晦氣?”
胖子笑嗬嗬道:“是怕被拒絕,沒麵子吧?”
見那鐘魁投來視線,胖子立即補救,“見外了不是,咱倆誰跟誰,像我這種死要麵子的人,不一樣在那邊真情流露。”
鐘魁說道:“其實就是因為明知道他會答應,而且會毫不猶豫,我才為難,想不好到底要不要開口,什麼時候開口。”
胖子喟歎一聲,“理解理解,就像我見著了陳兄弟,也沒有跟他開口討要什麼供奉客卿,咱哥倆就是臉皮薄,其實出門在外,頂吃虧了。”
鐘魁微微皺眉,“這撥人竟敢在城內留宿,要錢不要命了?”
胖子笑道:“他們那裡曉得內幕嘛,因為那個存在,隻會覺得此地安穩,殊不知已經走在了黃泉路上。”
這座鬼城內,約莫是怨氣太重的緣故,不小心孕育出了一頭吃鬼的鬼,比起一般所謂的陰宅厲鬼、遺址鬼王之流,可要凶殘多了,最大問題,還是這頭鬼物,就像一個天資卓絕的修道胚子,不到十年,就靠著吞食同輩,已經悄悄結金丹,而且行事極為謹慎,一直未被修士找出來,要是如今再被它吃掉一大撥陽間人,尤其是魂魄滋養的練氣士和精血旺盛的純粹武夫,再給它撈著幾本鬼道秘籍,嘿,估計不用十年,就成氣候了,再將一座鬼城煉化為自身小天地,等它白日行走無礙,隨便換一副俗子皮囊,再想要找出痕跡,就大海撈針了。
不然鐘魁也不會帶著我姑蘇大爺在此停步嘛。
斬妖除魔,責無旁貸。
鐘魁喝完一壺酒,讓胖子收起菜碟,輕輕躍下,如飛鳶掠出大堂,在建築屋脊之上蜻蜓點水,再驀然降落身形,在一處女子閨房外的美人靠那邊落座,遠遠看著這處府上一座書樓外的庭院內,有一夥撿漏客,總計十數人,半數正在這邊挖地三尺,其餘在府上搜尋地窖、枯井和夾壁密室,人人忙碌異常,其中有半吊子的練氣士,也有江湖武夫,後者大多披掛甲胄,都是就近撿取,或背弓、臂弩,或懸佩一把銅錢劍,還有人背著一袋子糯米和一囊黑狗血,有修士腰係鈴鐺,手持照妖鏡,顯然是有備而來。
府門外還停著幾輛獨輪車,因為驢馬不管如何鞭打,死活不敢入城。
挖出了七八壇銀子,頓時歡聲如雷。
其中一位麵黃肌瘦的年輕人,突然說道:“可以再試著再往下挖一兩丈。”
果然在一丈之下,又挖出了埋藏更多的壇子,一打開,皆是更為值錢的珠寶財物。
胖子嘿嘿笑道:“看這府邸形製,告老還鄉之前,怎麼都該是位列中樞的三品京官,結果就隻積攢下這麼點家當,真是個清官老爺,若是有幸成為寡人的愛卿,怎麼都該追封一個文字頭的美諡。”
院子那邊,一個年約三十的貌美婦人,身材略矮小,卻豔麗驚人,材質潔白,又因為她身穿束腰短打夜行衣,更顯得曲線玲瓏,肌膚勝雪,隻見她秋波流轉,嗓音嬌膩道:“古丘,真有你的,今日收獲,你能額外多拿一成。”
年輕人與那婦人作揖致謝。
胖子趴在美人靠欄杆上,伸長脖子,兩眼放光,小聲嘀咕道:“這位姐姐,真是舉止煙霞外人,令寡人見之忘俗。”
府上其餘人等也紛紛趕來院落這邊,其中有人捧著一枚碩大的火畫圖葫蘆,關鍵是還帶柄,品相極好,那人與婦人笑問道:“夫人,這玩意兒,是不是你們神仙用的靈器?”
婦人瞥了眼,瞧不上,天底下哪來的那麼多山上靈器,沒好氣道:“隻有這些吃飽了撐著沒事做的富貴門戶,才會當個寶,值幾個錢,你得問古丘,他是行家裡手。”
年輕男子說道:“找個識貨的文人雅士,興許值個三四百兩白銀,但是在仙家渡口賣不出價格。”
那人便看了眼婦人,伸出一隻手掌,笑嘻嘻沿著葫蘆摸了摸,這才將葫蘆隨手丟出,重重砸在牆上。
婦人拋去一記媚眼,“死樣。”
年輕男人心中惋惜不已,也不敢多說半句。
婦人神色頗為自得,自己真是半路白撿了個寶貝,年輕人不愧是昔年出身一國織造局的世家子弟,眼光極好,不然他們這次入城,隻會無頭蒼蠅一般亂撞,估計收獲最少減半。
又有人提著一隻大麻袋蹲在台階底部,翻翻撿撿,讓那古丘一一驗明價格,值錢的就留下,不值錢就砸碎了,他摸出一隻口大沿寬的青瓷器物,粉彩荷花鷺鷥紋,不知用途,隻是瞧著可能值點錢,與那年輕男人問道:“是花瓶?”
“渣鬥。”
“啥玩意兒?”
“不值錢。”
台階頂部,有個披掛甲胄的魁梧漢子坐在一張花梨交椅上,雙手拄刀,臉上疤痕縱橫,相貌頗為猙獰,腳踩一塊落單的楠木對聯,先前那個古丘說此物頗為值錢,是虞氏王朝一位前朝文壇宗師的手筆,若是成對,至少能賣個五六百兩銀子。漢子受不了自家婦人與這個小白臉的眉來眼去,就一腳將其踩得開裂了。
漢子看了眼天色,沉聲道:“可以打道回府了。”
他們一夥人是今年入夏時分,來到這座舊州治所,找些從幾撥譜牒仙師們嘴中漏剩下的,不料意外之喜,極為順遂,相較於同行在其它幾座鬼城的意外重重,已經交待了不少性命,他們反而至今還沒有什麼大的折損,城內隻有一些夜中徘徊遊蕩的孤魂野鬼,他們挑選了一處州城隍廟作為棲息之地,鬼物在夜間都不敢怎麼靠近。
不過半年功夫,滿打滿算,折算成神仙錢的話,已經掙了小一顆穀雨錢了。
鐘魁瞥了眼城內一處小宅,有少女獨倚桃樹斜立,人麵桃花。
在這冬末時節,桃花開滿枝,當然不合常理。少女好像是察覺到了鐘魁的視線,嬌羞不已,姍姍而走,當她挑起簾子,回首破顏而笑。
鐘魁歎了口氣,站起身,拍了拍手掌,與庭院內眾人喊話道:“喂,諸位,既然打道回府了,你們就乾脆點,反正沒少賺,直接出城各回各家了。”
庭院十數人如臨大敵,劍拔弩張,都抬頭望向不遠處的閣樓,隻看到一個文弱書生,身邊跟著一個肥頭大耳的家夥。
坐在椅子上的魁梧漢子,轉頭望向鐘魁,冷笑道:“是人是鬼?”
其中一位練氣士使勁搖晃鈴鐺,再高高舉起古銅鏡,借著夕陽光線,照射向那兩個不速之客。
古鏡光亮在鐘魁臉上亂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