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五十一章 泥瓶巷(1 / 1)

陳靈均哪敢去拍那位的肩膀,死活不去,隻差沒有撒潑打滾了,老夫子隻得作罷,讓陳靈均帶自己走出小鎮,既不去神仙墳,也不去文武廟,隻是繞路走去那條龍須河,去那座石拱橋看看,最後再順便看眼那座類似行亭的小廟遺址處。

陳靈均試探性問道:“至聖先師,先前那位個兒高高的道門老神仙,境界跟著很高很高?”

老夫子點點頭,“很高,若是境界不高,道祖也不會傳授道法給他了。而且這位道友,在早年歲月裡,於我們人族有大恩澤,故而禮聖製定與地支契合的十二屬相裡邊,排名很高。就是道友的那個牛脾氣……算了,背後說是非,不厚道。”

陳靈均憂心忡忡,“可是聽口氣,好像跟我家老爺有點過節?”

咋個辦,自己肯定打不過那位老道人,至聖先師又說自己跟道祖打架會犯怵,所以怎麼看,自己這邊都不占便宜啊。

廢話,自己與至聖先師當然是一個陣營的,做人胳膊肘不能往外拐。什麼叫混江湖,就是兩幫人鬥毆,打群架,哪怕人數懸殊,己方人少,注定打不過,都要陪著朋友站著挨打不跑。

先前老道人提及了藕花福地,聽口氣,自家老爺在那邊還吃過虧,丟過麵子。

關於更名為蓮藕福地的那處福地,陳靈均隻知道裴錢和曹晴朗,還有老廚子、種夫子幾個,都來自這塊人傑地靈的風水寶地,隻是一個個都不不喜歡多說半句家鄉事,陳靈均也懶得多問,所以始終誤以為一個昔年下等品秩的藕花福地,連修道之人都沒幾個,更無地仙,能折騰出啥風浪。

哪裡想到會跑出一位被道祖稱呼為道友的家夥,真是不可貌相啊,虧得自己處處好心,與人為善,多嘴提了一茬自家山中多青草的事情,不然這筆糊塗賬,自己這小胳膊小腿的,扛不下來。

老夫子搖搖頭,“其實不然,當年在藕花福地,這位道友對你家老爺的為人處世,還是頗為認可的,尤其一句肺腑之言的道長道長,寬慰人心得恰到好處。”

陳靈均如釋重負,挺起胸膛,哈哈笑道:“我家老爺,長輩緣一向很好。至於我,有樣學樣,還湊合。”

老夫子微笑道:“長輩緣這種東西,我就不太行。當年帶著弟子們遊學人間,遇到了一位漁夫,就沒能乘船過河,回頭來看,那會兒還是氣盛,不為大道所喜。”

陳靈均壯著膽子說道:“我老爺那會兒帶著寶瓶他們去大隋遊學,一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都是我家老爺與樵夫敲門借宿,還是比較順遂的。”

老夫子問道:“景清,你跟著陳平安修道多年,山上藏書不少,就沒讀過陸掌教的漁夫篇,不曉得分庭抗禮一說的來源,曾經罵我一句‘夫子猶有倨傲之容’?”

陳靈均神色尷尬道:“書都給我家老爺讀完了,我在落魄山隻曉得每天勤勉修行,就暫時沒顧上。”

老夫子笑嗬嗬道:“還是要多讀書,好歹跟人聊天的時候能接上話。”

陳靈均小雞啄米,使勁點頭道:“以後我肯定看書修行兩不誤。”

回頭每次下山逛蕩,還要經常去槐黃縣文廟那邊給至聖先師敬香,磕頭!

陳靈均猶豫了一下,好奇問道:“能不能問問佛祖的佛法咋樣?”

言下之意,是想問你老人家打不打得過佛祖。

老夫子撫須笑道:“能夠撮大千世界為一粒微塵,又能拈一朵花演化山河世界,你說佛法如何?”

陳靈均歎了口氣,一個沒管住手,就下意識拍了拍老夫子的袖子,沒事,反正打架這種事情,傷和氣,少打為妙。

老夫子對此不以為意,隨口問道:“在這邊待久了,有不喜歡的人嗎?”

陳靈均悻悻然收回手,乾脆學自家老爺雙手籠袖,免得再有類似失禮的舉動,想了想,也沒啥真心討厭的人,隻是至聖先師問了,自己總得給個答案,就挑出一個相對不順眼的家夥,“杏花巷的馬苦玄,做事情不講究,比我家老爺差了十萬八千裡。”

老夫子自然是知道真武山馬苦玄的,卻沒有說這個年輕人的好與壞,隻是笑著與陳靈均泄露天機,給出一樁陳年往事的內幕:“蠻荒天下那邊,驅使傀儡搬動十萬大山的那個老瞎子,曾經對我們幾個很失望,就掏出一雙眼珠子,分彆丟在了浩然天下和青冥天下,說要親眼看著我們一個個變成與曾經神靈無異的那種存在。這兩顆眼珠子,一顆被老觀主帶去了藕花福地,給了那個燒火道童,剩下的,就在馬苦玄身邊待著,楊老頭早年在馬苦玄身上押注,不算小。”

老夫子感慨道:“老瞎子那會兒,隻說相貌,確實是頂好的,陳清都比他差遠了,不過兩個都是實心眼,一根筋,臭脾氣。”

話趕話的,陳靈均就想起一事,“其實討厭的人,還是有的,就是沒啥可說的,一個蠻不講理的婦道人家,我一個大老爺們,又不能拿她如何,就是那個冤枉裴錢打死白鵝的婦人,非要裴錢賠錢給她,裴錢最後還是掏錢了,那會兒裴錢其實挺傷心的,隻是當時老爺在外遊曆,不在家裡,就隻能憋著了。其實當年裴錢剛去學塾讀書,上課放學路上鬨歸鬨,確實喜歡攆白鵝,可是每次都會讓小米粒兜裡揣著些米糠玉米,鬨完之後,裴錢就會大手一揮,小米粒立即丟出一把在巷弄裡,算是賞給那些她所謂的手下敗將。”

老夫子點點頭,“是要傷心。”

在最早那個百家爭鳴的輝煌時代,墨家曾是浩然天下的顯學,此外還有在後世淪為籍籍無名的楊朱學派,兩家之言曾經充盈天下,以至於有了“不歸於楊即歸墨”的說法。然後出現了一個後世不太留心的重要轉折點,就是亞聖請禮聖從天外返回中土文廟,商議一事,最終文廟的表現,就是打壓了楊朱學派,沒有讓整個世道循著這一派學問向前走,再之後,才是亞聖的崛起,陪祀文廟,再之後,是文聖,提出了人性本惡。

諸子百家的老祖師裡邊,其實有不少都對此非議極大,認為是禮聖擔心自己的大道,“禮儀規矩”,與楊朱學派推崇的“個體自由”,起了不可磨合的衝突,他們覺得世道的秩序,與個體的自由,兩者之間,確實存在著一場無形的大道之爭。所以不少人認定,禮聖是出於私心,才答應了亞聖的提議。

一向不太喜歡喝酒的禮聖,那次難得主動找至聖先師喝酒,隻是喝酒之時,禮聖卻也沒說什麼,喝悶酒而已。

老夫子當然知道其中緣由,不是推崇“人人為己,天經地義”的楊朱學派不好,若是不好,也不會成為天下顯學,論生死,極敞亮透徹,談貴己,更是獨樹一幟,極其新穎,“勿為物累,勿傷外物”的宗旨,也是極好的,也不是這一派學問與道家離得近,隻是這一脈學問,終有一天,如江河傾瀉人間,鋪散開來,成為世道,會讓行走在這條道路上的所有世人,是所有人,都變得越來越極端,這裡邊就又涉及到了更為隱蔽的人心和神性之爭。

老夫子問道:“景清,你家老爺怎麼看待楊朱學派?”

陳靈均想了想,老老實實答道:“我家老爺沒提及過,但是聽大白鵝說過,那是一種混沌的精致,不咋的,一撮人治學此道,無傷大雅,還能裨益世道,如果人人如此,皆是曇花。”

如果不是崔東山胡說八道,陳靈均都沒聽過什麼楊朱學派。

陳靈均一直覺得大白鵝就是個醉鬼,不喝酒都會說酒話的那種人。

兩人沿著龍須河行走,這一路,至聖先師對自個兒可謂知無不言,陳靈均走路就有點飄,“至聖先師,你老人家今兒跟我聊了這麼多,一定是覺得我是可造之材,對吧?”

老夫子笑嗬嗬道:“這是什麼道理?”

陳靈均滿臉誠摯神色,道:“你老人家那麼忙,都願意跟我聊一路,”

老夫子答非所問:“每一個昨天的自己,才是我們今天最大的靠山。”

“景清,為什麼喜歡喝酒?”

“啊?喜歡喝酒還需要理由?”

“也對。”

“至聖先師,我能不能問你老人家個問題?”

“當然可以。”

“酒桌上最怕哪種人?”

“是那種喝酒上臉的家夥。”

哦豁,果然難不住至聖先師!這句話一下子就說到自己心坎上了。

陳靈均繼續試探性問道:“最煩哪句話?”

“是說著勸酒傷人品,我乾了你隨意。”

哦豁哦豁,至聖先師的學問確實了不起啊,陳靈均由衷佩服,咧嘴笑道:“沒想到你老人家還是個過來人。”

“景清,那麼我問你,你覺得怎麼才算窮

?”

“光有錢,沒學問?”

老夫子看了眼身邊開始晃蕩袖子的青衣小童。

陳靈均立即重新雙手籠袖,改口道:“為富不仁、窮凶極惡之輩?”

老夫子笑道:“就說點你的心裡話。”

陳靈均鬆了口氣,瞎琢磨累死個人,“那就是兜裡沒錢,窮得娶不起媳婦,打光棍,找人賒賬買酒,都沒人樂意肯借錢,窮得死要麵子,而且這點麵子,還得躲躲藏藏,好像見不得光,然後啪嘰一下,最後僅剩的這點麵子,在某天也給人隨便一腳踩了個稀巴爛,隻能等到人散了,旁人看完了熱鬨,才敢自己找機會從地上撿起來。”

“就這些?”

“隻敢懷疑世道,不敢懷疑自己?”

老夫子點點頭,先後兩個答案,尤其是後者,還真有點出乎意料,笑問道:“你是在酒桌上邊琢磨出來的說法?”

陳靈均有些難為情,抬起袖子蹭了蹭臉,“那哪能啊,酒桌上,真喝高了,不知天高地厚的,我是跟著老爺到了山上,太懶,還喜歡給自己找借口,變著法子成天瞎逛蕩,就喜歡下山來小鎮這邊散心,至聖先師你彆怪罪啊,先前我說自己修行勤勉,屁嘞,我就是山上混吃,下山混喝,好在老爺都看在眼裡,卻也從來不管我這些,老爺不管,其他人哪好意思管我,至聖先師,真不是我吹牛皮啊,咱們落魄山,不管是誰,都打心底敬重老爺的。”

老夫子抬頭看了眼落魄山。

除了一個不太常見的名字,論物,其實並無半點古怪。

但這就是最大的古怪。

老夫子問道:“陳平安當年買山頭,為何會選中落魄山?”

陳靈均嘿嘿笑道:“這裡邊還真有個說法,我聽裴錢偷偷說過,當年老爺最早就相中了兩座山頭,一個真珠山,花錢少嘛,就一顆金精銅錢,再一個就是如今咱們祖師堂所在的落魄山了,老爺那會兒攤開一幅大山形勢圖,不曉得咋個選擇,結果剛好有飛鳥掠過,拉了一坨屎在圖上,剛好落在了‘落魄山’上邊,哈哈,笑死個人……”

老夫子笑問道:“小鎮老話有說頭?”

陳靈均使勁揉了揉臉,好不容易才忍住笑,“老爺在裴錢這個開山大弟子那邊,真是啥都願意說,老爺說窯工師傅的姚老頭,帶他入山找土的時候,說過山水之間有神異,頭頂三尺有神明嘛,反正我家老爺最信這個了。不過老爺當年也說了,他後來有些猜測,可能是國師的有意為之。”

老夫子點點頭,陳平安的這個猜測,就是真相,確實是崔瀺所為。

落魄當然不是什麼好說法,但是若能得個定字,意思可就截然不同了。

崔瀺之所以剝離出來一個心性跳脫的崔東山,除了那些已經水落石出的天大謀劃之外,其實還藏著個比較有意思的手段,就是用一個另外的自己,可能是來用一兩個關鍵詞彙,打開某種禁製,就像一封封“家書”,遙遙寄給未來歲月的自己,幫著提醒自己在什麼階段、時刻、節點,應當說什麼話做什麼事情。就像道祖這次走出蓮花洞天,離開青冥天下,就早早‘自說自話’,與一些他早已看到未來、卻暫時沒有走到自己跟前的有緣之輩,道祖有著不同的問答,都是在洞天內大道演化,縝密推衍,早就算好了的。

浩然繡虎,這次有請三教祖師落座,一人問道,三人散道。

當然不是說崔瀺的心智,道法,學問,就高過三教祖師了。

這就像是三教祖師有萬千種選擇,崔瀺說他幫忙選出的這一條道路,他可以證明是最有益世界的那一條,這就是那個毋庸置疑的萬一,那麼你們三位,走還是不走?

走到了那座再無懸劍的石拱橋上,老夫子駐足,停步低頭看著河水,再稍稍抬頭,遠處河畔青崖那邊,就是草鞋少年和馬尾辮少女初次相逢的地方,一個入水抓魚,一個看人抓魚。

多少小魚優哉遊哉碧水中,一場爭渡為求魚龍變,人間複見萬古龍門,紫金白鱗爭相躍。

陳靈均一屁股坐在橋邊,雙腳懸空,雙臂環胸,仰頭問道:“至聖先師,你老人家先前在泥瓶巷那邊,往宅子裡邊看啥呢?”

老夫子雙手負後,笑道:“一個窮怕了餓慌了的孩子,為了活下去,曬了魚乾,全部吃掉,一點不剩,吃乾抹淨,悄無聲息。”

一個泥瓶巷無依無靠的孩子,最早是跟藥鋪夥計學煮藥,再跟劉羨陽學那些上山下水,然後是跟龍窯的姚老頭學燒瓷手藝,從拳譜上練拳學認字,再憑借陸沉的藥方學寫字,走出家鄉後,依舊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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