濟瀆這處渡口牌坊,榜書“水下洞天”,大瀆在此水麵尤其遼闊,竟然寬達三百裡,陳平安上次來這邊,也是青衫背劍、腰懸一枚朱紅酒葫蘆的裝束,隻不過上次是背劍仙,如今換成了一把夜遊,而且手裡少了根綠竹行山杖。
水龍宗這處木奴渡,開山祖師種植有千餘棵仙家橘樹,兵解離世之前,笑言此生修行庸碌,唯有木奴千頭,遺贈子弟。
陳平安沒來由想起了玉圭宗的老祖師荀淵,聽薑尚真說荀老兒這輩子真正的遺言,其實是自說自話的三字,餘家貧。
好像山上所有傳承有序、香火綿延的門派,都有個精打細算的頭把交椅。
陳平安與寧姚歉意說道:“在鎖雲宗那邊比預期多耽擱了幾天,所以我就不陪你們逛龍宮洞天和那鳧水島了,我需要直奔大源王朝崇玄署,找盧氏皇帝和國師楊清恐談點事情,然後還要見一見水龍宗南北兩宗的孫結和邵敬芝,聊一聊鳧水島的租賃或是買賣事項,你們就在鳧水島等我好了,龍宮洞天裡邊風景極美,逛個幾天,都不會枯燥的,我爭取速去速回。”
寧姚點點頭,見陳平安沒有動身的意思,說道:“在浮萍劍湖酈劍仙那邊,我幫你提過此事了,她說沒問題,這處龍宮洞天,她本就占了三成,一座多年無主的鳧水島,談什麼租賃,你要是真有想法,打造成一處外鄉山上的避暑勝地,就直接買下,水龍宗沒理由阻三攔四,如果價格談不攏,就晾著,回頭她來砍價。”
小米粒伸手擋在嘴邊,笑道:“酈劍仙可江湖可豪邁,就那麼大手一揮,說屁大事哩,好商量就砍價,不好商量就砍人。租賃個錘兒,是有人打她臉嘞。”
陳平安揉了揉小米粒的腦袋,瞥了眼排成一條長龍的隊伍,與寧姚笑道:“我幫你們買下幾枚去往小洞天的通關文牒再走,是仙橘木質印章,很有特色,可惜帶不走,必須歸還水龍宗。過了牌坊,前邊的數十幢石刻碑碣,你們誰感興趣可以多看幾眼,尤其是大平年間的群賢建造石橋記和龍閣投水碑,介紹了石橋搭建和龍宮洞天的發掘起源。”
寧姚瞥了眼陳平安,問道:“是良心不安,所以將功補過?”
陳平安一臉茫然。
寧姚微笑道:“桂花島的圭脈小院,春露圃的玉瑩崖,再加上這個水下龍宮鳧水島,都是喝茶喝酒的好地方,說不定還有個夜航船靈犀城,顧得過來嗎?”
這幾處仙家府邸宅院,都算是年輕山主的私人產業。
裴錢眼觀鼻鼻觀心,白發童子捧腹大笑狀卻無聲,小米粒小個兒都摸不著頭腦了,好人山主家當多掙錢多朋友多,不好嗎?
陳平安說道:“圭脈小院和玉瑩崖,都閒置好多年了。”
寧姚記起一事,“浮萍劍湖的元嬰劍修榮暢,願意擔任彩雀府的記名客卿。”
陳平安笑道:“是好事。”
先前在趴地峰那邊,拜會指玄峰,袁靈殿也答應此事了。
因為上次陳平安遊曆小洞天,水龍宗剛好有十月初十和十月十五,一個鬼節一個水官解厄日,會接連建造有一年當中最最重要的兩場玉、金籙道場,所以當時遊人尤其眾多,陳平安等了將近半個時辰才買到通關木牌,這次水龍宗並無設齋建醮,所以排隊耗時不如上次那麼誇張,每人十顆雪花錢,與水龍宗租借一方木質印章,不過與上次寓意美好的篆文不同,更多像是在
那位水龍宗女修遞出四方印章後,笑語嫣然,主動提醒道:“公子,如今我們這邊的印章可以買賣了。”
時隔多年,她顯然依舊認出了眼前這個再次遊曆小洞天的青衫劍客,她記性好嘛。
一樣的青衫背劍,一樣的腰係朱紅酒葫蘆,何況身邊還有人手持綠竹杖,就她那過目不忘的本事,見著了這些,想要不記住都難。上次這位客人就詢問印章能否買賣,當時還惹了笑話。
冤死了。陳平安笑容尷尬,硬著頭皮問道:“敢問姑娘,若是買賣,什麼價格?”
白發童子一手捂住肚子,一手按住小米粒的肩膀,笑得肚子疼。
哦豁。
小米粒撓撓臉。好人山主到底咋個回事嘛,不帶著自己走江湖的時候,就這麼喜歡跟陌生的姑娘家家的談買賣?虧得自己在寧姐姐那邊,幫忙說了一籮筐一籮筐的好話。
陳平安看過了手中那幾方印章,發現邊款都是點評一洲各位書家高低,某某書如中興之君主,處尊位而有神明。某某書如快馬突陣,鋒刃交加,硬弓驟張,驚鳥乍飛。某某書如深山得道地仙,神清氣爽,見人便欲退縮回雲中。這些都是好話,也有相當不客氣的評語,幾乎是指著鼻子罵人了,說那某某楷書若乍富小民,形容粗鄙,行書如婢作夫人,體態妖嬌,終非正位。
女修笑答道:“兩方印章,隻需一顆小暑錢,買二再贈一。”
陳平安搖搖頭,價格實在太貴了,何況金石篆刻一途,陳平安如今可算半個行家裡手,再說了自己身上,還有先生幫忙求來的蘇子和柳七親筆字帖,買這些做什麼。
陳平安忍不住微微皺眉,難道水龍宗是遇到什麼急需神仙錢的事情,不然靠著龍宮洞天這麼隻聚寶盆,沒理由需要這麼掙錢。而這就意味著回頭與水龍宗談那鳧水島買賣一事,極有可能在價格上,會額外吃虧幾分。
婉拒了那位水龍宗女修,陳平安將幾方印章交給寧姚她們,大致說了些鎖雲宗的問劍過程,然後就要離開木奴渡,動身趕路去往大源王朝京城。
寧姚從頭到尾都沒有說什麼。
等到陳平安在熙熙攘攘的人海中腳步匆匆,寧姚看著那個好似落荒而逃的背影,她笑了起來,其實這種小事,她豈會不相信陳平安,財迷到了哪裡不是財迷,壁畫城的那些神女圖,不一樣隻是包袱齋嘛?
陳平安走出了渡口,在濟瀆一處僻靜岸邊,一步去往水中,運轉本命物水字印,施展了一門水遁之法,辟水遠遊。
大源王朝的崇玄署,先前收到了來自金樽渡口的一封飛劍傳信,直接寄給了國師楊清恐,說是希望拜訪盧氏皇帝,署名就一個字,陳。
大源盧氏王朝,朝廷崇玄署所在,其實就是楊氏的雲霄宮,而這座氣勢恢宏的道宮,是北俱蘆洲最負盛名的仙家宮闕,天君謝實所在宗門與之相比,簡直就是個山上的寒酸破落戶。
國師楊清恐收到了密信後,立即離開崇玄署,入宮一趟,覲見陛下。
大源盧氏王朝,立國之初,自視得水德眷顧,從國號就看得出來。
皇帝今天在一個向陽的小小暖閣,召見了來自地方的三十餘位神童,無非是對這些未來的棟梁之才,勉勵一番,再揀選幾人作問答,賞賜幾件。至於具體的人選名單,站立位置,禮部那邊早有定論,皇帝陛下要是心情好,當然可以多問詢幾人,事後無非是禦賜恩賞之物,多幾件罷了。
這間暖閣不大,今天人一多,就略顯擁擠,但是那些少年神童都很受寵若驚,有幾個出身寒族的,一直嘴唇顫抖,強自鎮定,好不容易才不失禮,因為他們都聽說皇帝陛下隻有見廟堂中樞重臣,才會選擇此地,按照京城官場的那個說法,這裡是皇帝陛下與人說家常話的地方。
今天盧氏皇帝最後挑出一位來自邊關郡城的少年,問了個“隻知豪門之令,不知國家之法,當如何”的問題,少年急得滿臉漲紅,腦子裡一團漿糊,何談應對得體。
所幸國師幫忙解了圍,皇帝站起身,與那個局促不安的少年笑著安慰幾句,還說以後有了想法,可以將心中所想上呈給禮部衙門那邊。
這幫少年神童們在司禮監掌印的帶領下,魚貫而出,腳步輕輕,離開這間暖閣。
楊清恐與皇帝打了個道門稽首,說了隱官陳平安拜會一事。
皇帝笑道:“這麼快?難道這位隱官一離開文廟,就直接來了咱們北俱蘆洲?”
楊清恐點頭道:“多半如此。崇玄署前腳剛收到陳平安的拜帖,後腳就得到了個山上消息,就在五天前,一位來自劍氣長城姓陳的劍修,與太徽劍宗劉景龍聯袂問劍鎖雲宗,一路登山去往養雲峰,直接拆了對方的祖師堂。宗主楊確沒有出手阻攔,客卿崔公壯與人起了爭執,受了點傷,仙人魏精粹,都祭出了那把奔月鏡,依舊在劉景龍劍下,身受重傷。不過這是因為崇玄署在鎖雲宗那邊安插有諜子,所以比起其它一般宗門,要更早幾天得知此事。”
皇帝示意國師坐下說話,榻上茶幾,擺放有一隻食盒,方格裡裝滿了各色糕點,皇帝推了推食盒往國師那邊,才撚起一塊杏花糕,細細咀嚼,笑問道:“要是就在這裡見他,是不是不太合適?”
楊清恐點頭道:“陛下與他第一次正式見麵,確實不用如此親密。而且這裡的諸多擺設器物……”
這位國師環顧四周,笑道:“會泄露了陛下太多的心思。”
皇帝好奇問道:“鎖雲宗這麼大一個宗門,又在自家地盤上,竟然都攔不住兩位玉璞境劍仙的漸次登高?”
“鎖雲宗一仙人一玉璞,地仙修士數量頗多,乍一看,可謂底蘊深厚,隻是魏精粹和楊確各懷心思,貌合神離久矣,自然隻會一盤散沙,紙麵實力,從來虛妄,這是任何一座宗門的大忌。”
楊清恐側身而坐,麵朝皇帝,這位道門天君手捧麈尾,白玉杆上邊篆刻有八字銘文,拂穢清暑用以虛心,落款二字,風神。
皇帝聞言後點點頭,又拈起了一塊糕點放入嘴中,慢慢咽下後,問道:“那就去你的崇玄署那邊待客?”
楊清恐笑道:“是陛下的崇玄署。”
皇帝拍拍手,道:“一家人不說兩家話。”
流水的盧氏皇帝,鐵打的楊氏雲霄宮。
這個大逆不道的說法,其實在朝野上下流傳多年了。不過不得不承認,崇玄署也好,雲霄宮也罷,都是在他這個盧氏皇帝的手上,才得以百尺竿頭更進一步。
雲霄宮是典型的子孫廟,一家一姓好似世襲罔替,與那龍虎山類似。其實楊凝真和楊凝性兄弟二人,去了五彩天下,皇帝這邊也是寄予厚望的。
第二天,在崇玄署,盧氏皇帝見到了那位按約準時而至的年輕隱官,沒有讓皇帝多等哪怕片刻光陰。
其實真正有朝廷道官當值的崇玄署衙門,占地不多,皇帝款待那位青衫劍仙,就在崇玄署一處僻靜院落中,院內古木參天,除了國師楊清恐和一位少年皇子,就再無外人。
陳平安跟隨楊清恐步入院中後,拱手致禮。
盧氏皇帝早已起身等候,抱拳還禮,身邊少年皇子則喊了聲陳先生,恭敬行揖禮。少年起身後,望向那位青衫劍仙的眼神裡,一滿是好奇和憧憬,還有幾分敬畏和崇拜。
陳平安這次來崇玄署,其實就三件事,首先感謝盧氏王朝對落魄山陳靈均早年走瀆的開路護道,蛟龍之屬的大瀆走水,是會帶走相當一部分水運的,對於盧氏這樣的大王朝而言,這是實打實的折損,故而曆朝曆代的王朝藩屬,對於路過轄境的走水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