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舊是遙遙對峙的兩座天下,隻是這一刻,浩然天下那條直線,人人前行一步。
約莫有三成人,是跟隨一襲青衫長褂、腳穿布鞋的年輕隱官,都要跟蠻荒天下再乾一架。
其餘七成,是跟隨禮聖走出那一步。
三成,很少?很多了。
而且在這三成之內,有那劍氣長城三飛升、一仙人四位劍修,有即將合道星河、躋身十四境的符籙於玄,有從不撂狠話的龍虎山大天師,有一個能在托月山隱藏兩顆棋子的白帝城城主,有裴杯、曹慈這對武夫十境師徒,有元雱、許白這樣的年輕人,未來浩然天下的頂梁柱。何況文廟學宮書院的儒家聖賢,很多人不是不想走出那一步,而是必須要等禮聖率先走出那一步而已。
所以說,其實不是三成,事實上是最少五成。
這意味著什麼,意味著浩然天下的文廟,真的會隨時隨地都會開啟戰事,還禮蠻荒天下,割鹿一座天下。
而且隻要打起來,就會極其慘烈,絕對不會是小打小鬨。對雙方而言,就都再無半點回旋餘地。因為這不是某位文廟老夫子討價還價的虛張聲勢,不是某個儒家聖賢的熱血上頭,然後為不痛不癢鬨上一場,為浩然天下占點小便宜,就會見好就收。
比如阿良肯定會找那個口無遮攔的妖族修士。左右會問劍蕭愻,分生死。
趙天師會攜天師印、背仙劍萬法,直接深入蠻荒腹地,找袁首切磋道法。至於找到袁首之前,一趟山河遠遊,這位大天師還會做什麼,當然是順手降妖除魔。
鄭居中這尊始終深藏不露的魔道巨擘,就會更加如魚得水,行事無忌。裴杯曹慈,宋長鏡,甚至極有可能是浩然天下的所有止境武夫,都會陸續趕赴蠻荒天下。更意味著,所有已經返鄉的劍氣長城外鄉劍仙,都會再次重返劍氣長城,再次並肩作戰,聯袂一路禦劍往南。
會有武夫出拳,劍仙遞劍。
柳七,蘇子的詞篇,會在蠻荒天下一一大道顯化。
墨家钜子會在蠻荒天下再起城池,三彆家的墨家遊俠,會再一次同仇敵愾,在異鄉舍生忘死。
趴地峰的火龍真人,會教蠻荒天下何謂貧道略懂火、水雙法。
一旦戰場轉換,身在異鄉,反正四麵八方皆是敵寇,所有浩然山巔大修士,都會不再束手束腳。
而且怕就怕這些來自浩然山巔的術法、飛劍和武夫宗師的拳腳,每一支大軍的集結、推進、駐守再推進,都有著縝密精細的算計和布局,環環相扣,每個環節都會充滿一種“追求利益最大化,誰都可以死”的事功色彩,再沒有任何仁義道德上的負擔。守浩然,誰死誰活,捫心自問,多有為難處,處處都有後顧之憂,事事都在拖泥帶水。攻蠻荒,還有什麼可多想的,反正都已經置身戰場了,無論是山上修士,還是山下精銳,無論是家國大義驅使,還是開疆拓土之功的誘惑,或是不計代價的報仇雪恨,無非就是個與蠻荒天下分出個你死我活。
陸芝深呼吸一口氣,神采奕奕,拇指輕輕摩挲劍柄,問道:“左右,阿良,不如我們三人走趟托月山?”
是學那萬年之前的老大劍仙,龍君,觀照,三人聯袂問劍蠻荒天下。
齊廷濟如今到底是一宗之主,不宜擅自問劍托月山。龍象劍宗如果隻是少了個首席供奉,問題不大。
左右說道:“我會先問劍蕭愻,如果還能出劍,就一起去托月山。”
阿良低頭手指撚動衣角,哀怨不已:“陸姐姐都沒喊一聲阿良弟弟,我傷心得都要提不起劍了。”
陸芝臉色不太好看。“提不起劍”這個說法,原本誰會多想?可就因為這個狗日的,先是在劍氣長城酒桌上廣為流傳,成為葷話,然後在一對對男女劍修道侶之間,也開始成為某種笑談。劍氣長城的風氣,被阿良一攪和,跟憑空出現瀑布似的,驟然一跌,之後又來了個二掌櫃,一跌再跌,隻不過相對含蓄而已。
陸芝說道:“在蠻荒天下創立下宗,比起選址扶搖洲,會不會更好?”
齊廷濟笑道:“不做取舍,都可以要。”
陸芝可以擔任扶搖洲下宗的第一任宗主。至於未來蠻荒天下的下宗宗主人選,隨便挑一位南遊劍仙就是了。
阿良使勁盯著地麵,好像猶豫要不要比任何人都多走一步,出出風頭。
身上穿了件儒衫,真是話也不敢說,酒也不敢多喝,一世英名毀於一旦。
阿良委屈萬分,心聲道:“陸姐姐,不然你陪我多走一步吧?”
陸芝直接打賞了一句:“你怎麼不直接走對麵去?”
阿良瞥了眼對麵,
陸芝冷笑道:“你要有這膽量,腿給你隨便摸。”
阿良跺腳,雙手輕輕捶胸,道:“這日子沒法過了。”
阿良突然眼睛一亮,問道:“我沒這膽量,是不是就要給陸姐姐隨便摸了?”
陸芝拇指抵住劍柄,“可以啊,三條腿都給你剁下來。”
財神爺劉聚寶可能是文廟一線之上,最要感謝年輕隱官的人物。於公於私,他都希望在蠻荒天下那邊再打一場。
而且這次皚皚洲劉氏的幾個大盟友,不會再是那個鬱泮水了,而是鄭居中和白帝城,龍象劍宗的齊廷濟,玉圭宗韋瀅,以及扶搖洲劉蛻等人。
天下錢財聚散,歸根結底,不過就是四字學問,重新分配。
什麼情況最能夠讓無數個落袋為安的神仙錢,仿佛重新長腳挪動?當然是戰爭。戰場在浩然天下,皚皚洲劉氏,掙錢要講規矩,甚至還要舍得花錢,是用今天的銀子掙明後天的金子。其實風險不小,不然最後一次與崔瀺見麵,劉聚寶一定要確定一事,你繡虎到底能不能活。
事實證明,劉聚寶的擔憂,很有必要,先前那場自家人的文廟議事,給出的某些規矩,其實就讓劉聚寶察覺到了不太好的苗頭。可一旦戰場在那蠻荒天下,就不用那麼講究了,忌諱少,約束少,收益大。
九位來自山下王朝的皇帝君主,多多少少,都有那麼個念頭。
年輕隱官,仿佛此人一劍,可當百萬師。
若是這位隱官,能夠成為自己的左膀右臂,哪怕暫時不合適當那國師,或是陳平安的宗門在自家山河之內,豈不是?美哉。
隻是皇帝陛下們,突然疑惑起來,好像沒有聽說這麼一位年輕劍仙,具體的宗門名稱?是尚未有宗門建立?那麼是否可以找關係,運作一番?如果說宗門選址,會是在那家鄉寶瓶洲無疑,可哪怕退而求其次,那下宗的選址?道理太淺顯了,自家山河之內,陳平安無論是擔任下一任帝王師,還是一座王朝境內的山上執牛耳者,君主就高枕無憂矣。
因為陳平安這位年輕隱官身後,站著所有劍氣長城的劍仙,除了今天議事四位,還有那寶瓶洲的風雪廟魏晉,那北俱蘆洲的齊景龍,酈采,皚皚洲的謝鬆花,扶搖洲的謝稚,金甲洲的宋聘,司徒積玉,流霞洲的蒲禾……
除此之外,更有飛升城寧姚,相傳是陳平安的道侶,她是五彩天下的天下第一人!
關鍵是,隱官很年輕,太年輕了。而陳平安的大道成就,一定會很高。
鬱泮水以心聲與那少年皇帝說道:“陛下,你要是有本事拉攏陳平安來當我們玄密王朝的帝師,我以後就不管你的吃喝拉撒了,全部不管,都由你開心,如何?這麼些年,連那春宮圖每天至多翻幾頁,都要有人管,你心累,其實我也累。陛下城府深重,如果不是無法修行,注定活不過我,會死在我前頭,不然我都要擔心以後被你開棺鞭屍。”
鬱泮水與這位少年皇帝,雙方的言語交流,一向坦誠,在皇帝還是潛邸年幼皇子的時候,就是這般光景了。
鬱爺爺可以送你去龍椅坐幾十年,所以你要聽話,要比親孫子還要孝順,彆學大澄王朝那個末代君主,非要私下跟文廟告狀,做事不講規矩,逾越了兩家老祖訂立的那條底線,結果下場如何?對於文廟的條條框框,界線在哪裡,鬱氏研究得比某些書院山長都要精通。
類似這樣的關起門來說自家話,鬱泮水與少年皇帝時不時就要來上一場。
少年皇帝疑惑道:“鬱爺爺,你也沒見過隱官,為何對他那麼看重。”
鬱泮水笑了起來,“因為我希望浩然天下多出一頭年輕繡虎,哪怕與崔瀺所走道路相同,但是能夠善始善終。”
少年皇帝驚歎道:“鬱爺爺對他的評價這麼高啊。”
大源王朝盧氏皇帝猶豫了一下,輕聲問道:“國師,聽說隱官曾經遊曆過龍宮洞天,與太徽劍宗和浮萍劍湖,還有最南端披麻宗,東邊的春露圃,關係都很好?”
崇玄署楊清恐笑道:“確實都很好。其實計較起來,咱們大源與落魄山還是有一份香火情的,前些年有條元嬰境的青蛇,來北俱蘆洲走江濟瀆,我們大源王朝沿途各大仙家、地方官府,曾經聯手靈源公和龍亭侯,為其一路開道護送。所以陛下就等著吧,下次隱官再來遊曆北俱蘆洲,說不定就能見到他了。”
盧氏皇帝點點頭,隻是心思複雜。
楊清恐笑道:“國師頭銜,哪怕我願意給,陛下想要送,以陳平安的性情,一樣不會接受。可若是換成其它某些分量足夠的山下虛銜,隻要陛下與他談得攏,對方可能不會拒絕,陳平安的那座落魄山,其實與北俱蘆洲商貿往來,十分緊密,想要更進一步,就很難繞開大源王朝,這就是陛下的機會了。”
這其中,其實就藏了個最為虛無縹緲的“人心”。
就像火龍真人,前一刻還覺得文廟誰要打打殺殺去,就隨便誰抖摟威風去,反正貧道要開始潛心修行了,上一場架,那也是拚了老命的,整個趴地峰,桃山、指玄幾脈嫡傳,隻要是能打的,都去寶瓶洲乾架了,所以文廟也彆跟貧道提什麼天下大勢。
因為火龍真人之前篤定一事,除非是文廟內部已經通過氣了,然後由禮聖親自開口,就能打。否則這場仗,浩然要打,隻會白白死人,因為是個花架子,事實已經證明,涉及兩座天下歸屬的大戰,山上修士如何選擇,當然重要,可是山下如何,才是真正的勝負關鍵。
桐葉洲和扶搖洲,是反麵例子。寶瓶洲是正麵例子。曾經聚攏起小半洲之力與妖族拚死一戰的金甲洲,算是在中間,如果不是完顏老景這個老飛升,臨陣倒戈,金甲洲北部還能多守幾年,所以被殃及池魚的流霞洲南方各大仙家,對於完顏老景所在宗門修士,如今恨不得見一個殺一個,若非有兩位儒家君子坐鎮那座山頭,估計祖師堂每天都要挨上幾記術法。
可其實完顏老景除外的一座宗門,從祖師到嫡傳再到尋常修士,在那場廝殺當中,身先士卒,折損嚴重,絕無半點怯戰。
這個道理怎麼算,這份人心怎麼算?
流霞洲南部,那些出力不多、或是乾脆就沒有出力的山上仙門、山下豪閥,一邊如釋重負,暗自竊喜,一邊大罵完顏老賊,上梁不正下梁歪,肯定是毒蛇一窩,說不定還暗藏蠻荒餘孽,文廟必須徹查,掀個底朝天,寧肯錯殺不可錯放。
這就是浩然天下的人心麻煩處。道義太高。喜歡占儘道理,擅長以一殺百。
但是等到陳平安走出那一步,火龍真人就自然而然改變了看法,當然不是因為老真人與年輕人有一份香火情那麼兒戲。
而是劍氣長城那一場仗,打得如何,大致過程和最終結果,火龍真人都看在眼裡,不然胡亂啟釁,依舊人心各異,一盤散沙,鬨呢?
火龍真人甚至已經下定主意,文廟這邊,隻要開打,完全沒問題,但是必須多出一座文廟的避暑行宮,而且絕對不是先前一撥年輕人的軍機郎議事那麼簡單,不能好像隻是幫著文廟這邊查漏補缺、至多給幾個天馬行空卻行之有效的建議,必須擁有在關鍵事項上一言決之的獨斷權柄。
誰最了解蠻荒天下?就是那個說要打的年輕隱官。
那個小子,是劍氣長城的外鄉人,但是最終卻能被劍修視為自己人,哪怕破格擔任隱官,竟然無波無瀾。
浩然天下是怎麼個尿性,陳平安更懂。沒關係,崔瀺的事功學問,在寶瓶洲一役過後,其實已經贏得了人心。
如今的寶瓶洲山上山下,怎麼個心態怎麼個光景?小小寶瓶洲,曾經墊底的偏隅小洲,現在都已經眼中隻剩下一座中土神洲了。
更早的劍氣長城,避暑行宮隱官一脈劍修的排兵布陣,何嘗不是如出一轍的事功學問顯化?
隻要整座浩然天下,從文廟到山巔,再到山上,山下王朝,江湖市井,真正能夠一心一意為一場戰場做準備。
怎麼就不能打了?
俱蘆洲曾經打得皚皚洲丟掉了一個“北”字。
那麼浩然天下,大可以打得蠻荒天下丟掉一個“蠻荒”,此後千年萬年,皆是我浩然山河好了!
不少已經身居浩然高位的老修士,今天都很少年氣。
很多位置,想要走近,尤其是想要站穩,就由不得人不去小心翼翼權衡利弊,精打細算計較得失。
生不可不惜,不可苟惜。
於玄感歎道:“氣象一新,人心可用。”
火龍真人笑道:“誰錢多,誰說話嗓門大,於老兒說啥是啥。”
於玄打趣道:“劉財神不比我錢多?聽說他早年曾經私底下找到過你,隻要北俱蘆洲願意歸還那個‘北’字,就有個‘五千五百仙’的說法?”
兩洲誓約期限為五千年,每個千年之內,皚皚洲願意掏出一筆巨額神仙錢,扶持俱蘆洲趴地峰、太徽劍宗、浮萍劍湖在內各大宗門的一百位劍仙胚子,一路砸錢,幫助劍修躋身金丹地仙為止。反正隻需要火龍真人最終給出一份百人名單,皚皚洲劉氏為首的各大勢力,就一顆雪花錢都不會差了俱蘆洲。若是這些劍修當中,有誰能夠躋身上五境,可以額外為俱蘆洲多賺取十個名額。
火龍真人嗤笑道:“貧道隻是個修道之人,又不是北俱蘆洲黑白兩道的總瓢把子。我說了算啊?”
於玄點頭道:“當然是你說了算,因為你說不行,劉財神才死了這條心。”
火龍真人不願意多談這些陳芝麻爛穀子,撫須而笑,“於老兒,回頭我介紹陳平安給你認識認識啊。”
於玄揪須而笑,嗬嗬笑道:“不用不用,這位隱官,早就聽說過我了,不然也不會每天與自己的開山弟子念叨符籙於仙嘛,讀書人講究一個今人翻書與古聖賢往來嘛,按照這個規矩,咱哥倆誰與陳平安認識更早,還真不好說。”
火龍真人唏噓不已,“貧道總算知道為何我窮你有錢了,原來想要掙大錢,就得不要臉。”
於玄搖頭道:“非也非也,我打小就沒窮過。”
火龍真人說道:“這就更說明你於老兒是天賦異稟啊。”
於玄說道:“看來合道一事,又要拖上一拖了。”
火龍真人說道:“於老兒,我就佩服你這點,小事很精明,大事最糊塗。”
聽著不像是好話,可於玄眯眼而笑,輕輕揪須點頭,顯得十分消受此語。
禮聖以心聲與那位年輕隱官笑問道:“不是意氣用事?”
這個問題問得奇怪,禮聖都已經跨出一步,再來問。所以好像顯得十分多餘。
那一襲鮮紅法袍輕輕搖頭,以心聲作答三字:“可以打。”
停頓片刻,年輕隱官又補上一句,“如果有那萬一,可能是必須打。”
禮聖笑道:“不是萬一。周密肯定會重返人間。”
陳平安直截了當問道:“最壞情況,需要幾年?”
“短則百年,長則千年。確切數字,暫時還很難說。”
“等到議事結束,我私底下可以立即交出一份詳細策略。但是我擔心一件事。”
“說說看。”
“擔心周密是希望用半座蠻荒天下,為他一人拖延時間,最終還能換取禮聖一人的大道崩壞,那麼他從天上重返人間之路,就再難有人阻攔了。除非……”
“除非一鼓作氣,速戰速決,超乎周密的算計,儘早拿下整座蠻荒天下,再由我為兩座變一座的天下,重新製定禮儀規矩。”
“會很艱難。”
“艱難?有多難?有一個修行還沒幾年的年輕外鄉人,當上劍氣長城隱官那麼難嗎?”
中年儒士模樣的禮聖,微笑道:“我是禮聖,看書多年。”
陳平安聞言默然。
確實。
浩然天下的禮聖,就像劍氣長城的老大劍仙。
他們哪怕什麼話都不說,可隻要他們站在那個地方,就能夠讓所有人安心。
蠻荒天下齊聚托月山的頂尖戰力,或看那位被譽為浩然天下最會打架的禮聖,或看那位才離開城頭沒幾年的年輕隱官。
一時間都有些束手無策。
竟然有些重返劍氣長城戰場的錯覺。
先前聊得挺好啊,怎就掀桌子翻臉了?
果然隻要有這個年輕隱官在,就肯定沒好事。
之前打那浩然幾洲,年輕隱官乖乖待在城頭,每天陪著那一襲灰袍嘮嗑,蠻荒天下在桐葉、扶搖兩洲的戰場推進,那就是刀切豆腐,想要稍微磨刀都難。
這就像市井兩家門戶起了衝突,一場痛毆,結果誰都沒能打死對方,雙方都還沒養好傷,然後各懷心思,打算聊幾句,就在大街上擺了一桌,開始談判。闖入彆人地盤的那個地痞無賴,正蹺二郎腿呢,擺出一副光腳不怕穿鞋的作態,反正就是混不吝,要打就打,反正沒啥值錢家當,倒是對方,出身書香門第,不是筆啊墨啊就是畫卷啊綢緞啊,真舍得玩命?唬誰呢。
然後一個不留神,對麵那個讀書人突然就掀了桌子,摸出一把刀來,要砍人。
關鍵是這個讀書人的那些親朋好友,街坊鄰居,
原本都是多少讀過幾本聖賢書的,哪怕不是正兒八經的儒家子弟,也跟著一起失心瘋。
為何蠻荒天下打下桐葉、扶搖、金甲三洲,好像跟玩一樣,即便偶有磕碰,依舊大勢難擋,唯獨打劍氣長城那麼吃疼?
除了陳清都坐鎮劍氣長城之外,除了劍修如雲、人人赴死之外,真正讓蠻荒天下萬年難進一步的,其實是凝聚的人心。浩然天下怎麼說怎麼看,劍修都不去管,要想讓我家破,必須人先死絕。所以劍修隻管站在城頭一線,向南方戰場遞劍複遞劍,劍心純粹,連生死都不用管了,更何談利益得失?
一方已經前行一步,一方仍然原地不動。
跟著向前一步,甚至是多走一步,其實沒啥意思,難不成還後退一步?那就隻好杵在原地不動了。
隻見那袁首腳踩飛劍,探臂手持長棍一端,遙遙指向那一襲鮮紅法袍,大喝一聲,“小子滾回去!”
小娃兒,僥幸活下來,就該燒高香,躲起來好好躺在功勞簿上享福,偏不知足,竟敢揚言要攻伐一座天下?一個不知道自己有幾斤幾兩的玩意,如今再無合道劍氣長城,猿爺爺我一棍下去,最少要死兩個隱官。
好個打碎浩然兩洲無數山嶽、仙家祖師堂的猿老祖,一身跋扈氣焰,唯我獨尊,目空天下,不可一世。
它那真名朱厭,就在那年輕隱官千萬條絲線當中,文字交織而出,雖然一閃而逝,袁首憑借那份大道牽連,依舊得見文字,這讓天生桀驁的袁首,神色愈發凶戾,不做掉這個年輕隱官,必然後患無窮,打就打,兩座天下往死裡打才好,繼續山河破碎,連那托月山和老瞎子的十萬大山一並稀碎才好,到時候它說不得就可以歸攏大量山根氣運,憑此躋身十四境。
浩然天下這場大戰,都沒能打破寶瓶洲和流霞洲,害得袁首的大道裨益,比預期收益少了半數,根本無法打破大道瓶頸。
而這頭真名朱厭的搬山之屬老祖,合道十四境的契機,就是一句“借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看似合道地利,實則還是合道人和。
天下山頭,被它一棍砸碎的數量有多少,未來十四境的道場天地,就可以多出同等數量、樣式的山脈。
搬碎石,移斷脈,堆山根,積少成多,在自家道場中,塑造出嶄新五嶽,大道不朽,不死之身。
早年在英靈殿議事之時,哪怕之前有緋妃這個婆娘暗中幫忙,雙方互惠互利,各取所需,袁首依舊隻是搬出了兩座心中山嶽道場。後來在扶搖洲和桐葉洲棍碎山頭無數,終於又被袁首辛苦積攢出兩座。隻要五嶽屹立道場,再合道出一座昆侖道場,袁首腳踩此山,那就是大道獨行,登天去也!
什麼青冥天下,什麼西方佛國,天下但凡有山有土處,便是猿爺爺的道場地盤。
再等到天下無山,儘數搬遷入道場,那它就是繼三教祖師之後的最新一位十五境!天地同壽,腳踩星辰,棍碎日月。
什麼穗山,什麼龍虎山,都他娘的就是一堆竹筷子,猿爺爺都不用兩隻手,單手一捏就碎。
到時候殺個再無仙劍的白也,屁大事情!
斐然抬起兩根手指,在身前輕輕往下虛按,竟是直接將袁首手中長棍微微壓下幾分。
袁首臉色陰沉,轉過頭去,就要與這個大戰廝殺毫不出力、事後卻撿漏最大的托月山年輕主人,好好說道說道。
不曾想心湖當中,立即響起一個漣漪,是那拄拐杖老者的笑聲,“朱厭,我都不生氣,你氣什麼,是想要去井底趴著,還是學那阿良,留在托月山做客?”
袁首冷哼一聲,收起長棍,重新挑在肩頭。
大妖官巷一臉無辜,萬分無奈道:“什麼時候,浩然天下的讀書人,如此咄咄逼人了。說雙方議事是你們,這才聊了個開頭,說要打也是你們,講點道理好不好。”
綬臣沒有開口說話的興致,反正有斐然主持大局,又有先生留下的那些既定策略,萬事無憂。
南綬臣北隱官,以前這個說法,更多是在吹捧那個劍氣長城的年輕人,總不能再過個幾年,就反過來成了他綬臣沾光吧?
他身邊的周清高,這個小師弟,返鄉之後的那份得天獨厚,絲毫不比托月山新主的斐然遜色。
因為周清高得到了王座大妖的蟬蛻皮囊,而且還不是一副。
被周密合道的大妖,有那化名陸法言的十四境大修士,此外還有幾大王座,身外身白瑩,以及切韻,曜甲,黃鸞。
周密吃的是那一份份大道,至於大妖們的剩餘皮囊,對周密來說,可有可無,不是全然無用,而是意義不大。與其帶走,不如留下。
所以修道資質極其不佳的甲申帳少年,木屐,後來的關門弟子周清高,成了那個意外收獲最多的人。
周密在登天之前,就以一副枯骨王座大妖白瑩的真身遺蛻,打造成周清高的陽神身外身,再以大妖黃鸞、切韻的遺蛻,分彆煉化、融入周清高的魂、魄,架起一座嶄新長生橋,一步登天路。
而且周密早就在托月山留下一道仙訣,專門留給原本不宜修行的周清高。
是那門柳七首創的柳筋境秘法,最擅長化腐朽為神奇的周密,對這門道法、這條捷徑的鑽研之深,說不定可以與柳七媲美。
所以如今的周清高,不但直接從那個練氣士第三境的“留人境”,躋身玉璞境,在短短幾年之內,就又破一境,成為一位仙人。
什麼叫文海周密的關門弟子,這就是。
不到十年,就已仙人。
至於首徒綬臣,得到了三件仙兵,全是長劍。綬臣早先背後劍匣所藏五劍,在大戰當中,失去了三把,所以如今才會背著六把。
劍修流白,相對而言,得到先生的饋贈最少。隻有一件仙兵,“小洞天”法袍,另外還有一件半仙兵,是一頂碧芙蓉冠。
盤腿而坐的蕭愻,咧嘴而笑,她抬起雙臂,雙手揪住兩根羊角辮,這個接替自己位置的小家夥,本事不錯嘛。
張祿一邊喝著酒,一邊打量起對麵那個慘不忍睹的身影,很難想象,當年那個小心翼翼遊曆倒懸山的背劍少年,會變成今天這個樣子。
劍修竹篋身後所背長劍,顫鳴不已。
當陳平安變成這副熟悉模樣後,流白的臉色微變。
在城頭練劍那些年,她與離真,其實是與陳平安打交道最多的劍修。
而他們兩位劍修,都等於在年輕隱官手上死過一次。
作為托月山大祖嫡傳弟子的離真,死在了那場捉對廝殺當中,也是那場驚心動魄的換命,讓蠻荒天下第一次知道,在劍氣長城,竟然有人能夠頂替寧姚出劍。
之後,流白在內的甲申帳五位劍修,皆在托月山百劍仙之列,並且名次都極為靠近,竹篋,離真,雨四,?灘,流白,精心設伏,依舊圍殺不成,流白正是在那場伏殺過程中,反而被陳平安擰斷了脖子。
周清高朗聲開口道:“我完全可以理解隱官大人為何執意要打。劍氣長城損失最為慘重,在那第五座天下的飛升城劍修,確實最有資格與我們蠻荒天下尋仇。而且隱官大人所在文聖一脈,大驪國師崔先生,與山崖書院山長齊先生,都已不在,隱官作為文生先生的關門弟子,同樣有理由與蠻荒天下講一講道理,以直報怨,天經地義。”
周清高麵帶笑意,娓娓道來:“無論是以劍氣長城劍修身份,還是如今的文脈儒生身份,陳平安說一句‘打就打’,最有資格的,最問心無愧。”
劍氣長城,最後一場大戰,打得很不劍氣長城。
說是拜避暑行宮隱官一脈劍修所賜,其實蠻荒天下六十軍帳,再清楚不過,是拜一人所賜。
不是說陳平安一人,真有那麼大的本事,能夠僅憑一己之力,就成功算計整座蠻荒天下。
而是陳平安“吃掉”了隱官一脈所有劍修的想法,吃掉了避暑行宮所有檔案秘錄,吃下了蠻荒天下的所有戰場布局。
甚至“吃掉了”老大劍仙的威望,能夠讓隱官一脈的任何一把傳信飛劍,就可以輕鬆力壓每位嶽青、米祜在內的巔峰候補劍仙。
戰場上,大妖仰止在眾目睽睽之下,她擰斷了一位南遊蠻荒的嶽姓大劍仙頭顱。劍氣長城群情激憤,但是避暑行宮傳信不救,雖然違令出城遞劍者,數量不少,卻並未形成牽一發動全身的戰場形勢。之後雙方劍修的那場相互問劍,飛劍浩蕩如江河,劍氣跌宕如大瀑,劍氣長城的出劍,更是精準到了每一處細分戰場,每一位地仙劍修,對誰出劍,何時出劍,劍落何處,都有規矩。
所以劍氣長城的年輕隱官,與王座第二高位的文海周密,好像是一個路數的同道中人。
就像文廟議事眾人,不在意蠻荒天下多出幾個飛升境劍修,但是誰都不希望托月山主人,未來的蠻荒天下共主,是一位新文海。
那麼蠻荒天下山巔群妖,同樣不希望,浩然天下成為一座嶄新的劍氣長城。
“這個狗崽子,說話真陰險。”
鬱泮水嘖嘖稱奇,“皇帝陛下,學到沒?這才算是會說話。”
就那麼幾句話,可意思很多,藏得還不深,關鍵是不純粹在胡扯,很容易讓人多想。
對方是在暗示浩然天下的文廟議事眾人,兩座天下真要再次打起來,劍氣長城其實沒幾個人可以死了,文聖一脈的清譽聲望、文廟地位,更會水漲船高。至於文聖一脈,左右,劉十六,他陳平安,頂多加上一個老秀才,反正就這麼幾號人,但是枝繁葉茂的禮聖一脈,亞聖一脈的學宮、書院儒生呢?
年輕隱官既報私仇,又可得利最多。
天大便宜,為何不打?
你們浩然天下,還願意跟著這麼一個旱澇保收的年輕隱官,再打一場嗎?那個年輕人隻需要躲在幕後運籌帷幄,死的人,反正不會是他。第一場大戰,他都能活著從半座劍氣長城返回浩然,接下來這一場,當然就更不會死了。
此處歪理,彆處正理。天下皆然。
此心光明,他人說不定隻覺得刺眼。
所以這番話,不是說給那些跟隨年輕隱官一同前行之人聽的。
話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