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七十三章 寧姚來見陳平安(1 / 1)

原來她是來找那個做生意賊精賊精的小子,不去當個商家子弟真是浪費了天賦。

青牛道士鬆了口氣,就說嘛,偷個西瓜而已,不至於挨雷劈的。

老道人丟了手中狗啃一般的西瓜,從神色鎮定,到恍然大悟,再到滿臉的意外之喜,行雲流水,哪有半點矯揉做作,“姑娘你是說那位陳道友啊,他是貧道一見如故的摯友,忘年交,交情瓷實,雖是一場萍水相逢,卻十分交心,不然陳道友也不會將此劍交給貧道保管,一起遠遊這座無用城,好幫他開路。”

這條白眼城村野小徑上,一劍斬開夜航船禁製的飛升境劍修,背劍匣,匣內雙劍,女子手持一把長劍夜遊。

正是從第五座天下飛升至浩然的寧姚。

先是破境,劍斬一尊遠古神靈,積攢了一樁不小功德,她再劍開天幕,飛升遠遊浩然,循著四把仙劍之一的太白劍尖這點線索,最終給她找到了這條古怪渡船。

隻是不曾想沒有見到那個家夥,反而遇到了個牛角掛劍的騎牛老道士。

下意識,寧姚就以為他被困在了渡船這邊。隻是她轉念一想,劍氣長城和蠻荒天下都困不住他,怎麼可能會被一條裝神弄鬼的渡船拘押?那家夥在哪裡不能如魚得水?隻是不曾親眼見到他,她還是有些擔心。

寧姚皺眉道:“這裡是無用城?那麼他在何處?”

那家夥若是在這條渡船遊曆訪仙,遇到了誰,碰到了什麼棘手情況,才需要將一把佩劍交給彆人?還是說他又重操舊業,一邊當包袱齋,一邊算計誰?飛升境泉府那邊,這些年隻差沒掛上一幅祖師像了。

老道人臉色又變,毫無凝滯,大義凜然道:“你這小姑娘家家的,貧道不管你是何方神聖,有何家世有何靠山,怎的,是要與陳道友尋仇,要問劍一場?那可就彆怪貧道依仗歲數……幫陳道友接下這道梁子了!”

絕口不提什麼劍仙什麼飛升境。隻當自己眼力不濟,根本看不出來。

寧姚笑問道:“前輩真能接下梁子?”

那個家夥,明明都已經回了浩然天下,若是在寶瓶洲家鄉也就算了,可如今看樣子都往北俱蘆洲逛了,怎麼,很閒?

老道人臉色再變,都不用如何審時度勢,就再次話頭一轉,由衷感慨道:“你們這些年輕人的那些紅塵恩怨,貧道畢竟是方外之人,到底是不好摻和的。容貧道倚老賣老一番,在這裡好心勸姑娘一句,若是真與貧道那位陳小道友有些誤會,雙方說開就好了。天底下的大好姻緣,可莫要給個‘沒說開’耽誤了。”

寧姚笑了笑,果然是那家夥的同道中人。

老道士眼光何等老辣,立即如釋重負,果然是那小兩口的山上道侶了。陳小道友好福氣!

渡船上,他們這些得以開辟出彆有洞天的修士,所謂的舉形飛升,隨心而走,可真可假,歸根結底,還是個借字,而且有借,就有還,你情我願,規矩森嚴,買賣公道。但是最怕一劍破萬法、尤其是能夠破開天地禁製的劍修,先前那位女仙蔥蒨,就差點在渡船這邊著了道,若非她身邊有位仙人境劍修護道,以劍開道,強行離去,不然那蔥蒨極有可能就會陰溝裡翻船了。

一般來說,仙人境劍修,就可以在夜航船上來去自如,但是想要在渡船上撒野,依舊做不到。因為渡船如今還拘著一位仙人境劍仙,下場不算好,如今還在那本末城當個跑腿打雜的店小二呢。也幸虧那位劍仙心不是一般大,寄人籬下了足足千餘年,都沒有失心瘋。

而且這條渡船,也確實最不歡迎天底下最為一根筋的劍修,除了一身沛然劍氣和淩厲劍術,讓人忌憚之外,一身學問,往往淺,於渡船而言少有裨益,甚至可能還不如一位諸子百家的下五境修士。

“陳小道友如今身在條目城。”

老道人撫須笑道:“隻是這位小姑娘,可不是貧道唬人,憑你的劍術,登船與下船都不難,唯獨在渡船諸多城池間的走門串戶,還真就不太容易了,極難極難,你就像是麵對一位飛升境的陣師,隻能落個天時地利儘失的處境。與其仗劍開路,四處亂撞,還不如讓那陳小道友來主動找你。”

隻要那小子一來白眼城,就等於他自己取回了長劍,一筆買賣,就算兩清。

何況眼前這位飛升境女修,瞧著先前趕路不太輕鬆,風塵仆仆的,有些難以掩飾的神色疲憊。

就是她那一雙眸子,還是讓人不敢直視。

不愧是山上最為難纏的劍修,一身氣勢,鋒芒畢露。

倒是那個陳小道友,與人言語時,和顏悅色,與人對視時,眼神柔和,好像與這位女子劍仙剛好相反。

大概是有這位飛升境劍修的襯托,老道人愈發覺得與那個陳小道友相處的如沐春風,剛剛分彆,就讓人甚是懷念啊。

寧姚環顧四周,“我在這裡等他。”

半個時辰內,如果還不來,她就去找他。

不是沒有信心找到他,就隻是跨越兩座天下的無數山水,她都沒覺得如何累,隻是真的等到離他很近了,寧姚反而就想要停下腳步。

隻是見麵後的第一句話,她該說什麼?

寧姚不知不覺皺起了眉頭。

那個走也不是不走也不妥的老道人,騎在牛背上,貌似氣定神閒,實則心慌得很,尤其是當這女子一皺眉,就更惴惴不安了。老道人瞥了眼在地上開花的西瓜,有些惋惜,早知道就不丟了,這會兒還能啃啃解悶。

不是青牛道士膽小,遙想當年,在那浩然天下,這位喜好雲遊天下、嬉戲人間的封君,那也是壯舉一樁樁、仙跡一處處的得道高人,實在是跟一個飛升境劍修相處,太過令人頭皮發麻。天底下有幾個劍仙,真的好脾氣?一個個的,學了點劍術,不是在出劍砍人,就是走在出劍砍人的路上。

就說那劍術裴旻,當年不就是如此?不然他何至於逃難來到這條夜航船,隻為了避其鋒芒?

這些個劍術高的,就沒一個好說話的。

條目城,客棧內。

陳平安對裴錢笑道:“那道買山券,先借師父。”

裴錢遞出那張青紙材質的仙券,說道:“師父隻管去接回師娘,我會護住小米粒的。”

陳平安笑著點頭,收起買山券放入袖中,單手撐在窗台上,一個翻身離開屋子,然後拔地而起,“舉形飛升”一般,一襲青衫直去天幕,順便低頭望去,陳平安將一座條目城的大地景象儘收眼底,果然不止是一座城池那麼簡單,而是山河綿延,一望無垠,風景壯闊,隨著身形升高,腳下這方天地就像一塊棋盤,一些縱橫線交錯處,有那人煙燈火聚集的城池盤踞、或是高聳入雲的山嶽矗立,如同一顆顆落在棋盤上的棋子。

條目城那位巡城騎將在陳平安剛剛禦風之時,就丟擲出手中那杆大戟,去勢快若奔雷,好似劍仙祭出了一記飛劍。

長戟化做一道璀璨虹光,劃破長空,雷聲陣陣,動靜極大,直奔那個膽敢犯禁的外鄉人。

陳平安稍稍更改飛升軌跡,腳尖一點,剛好踩在那杆大戟的尖端,然後身體驀然後仰,縮地山河,身在十數裡外的彆處,雙指並攏,默念一個斬字,一劃而下。

仿佛一處山水秘障,碰到了世間最管用的一道破障符,給後者硬生生在小天地間劈出一道大門。

天下劍修,劍破萬法。

陳平安向前一腳跨出,同時一揮袖子,將那尾隨而至的長戟打落回人間,身形消逝在大門處。

循著長劍夜遊在渡船上的那粒“燈火光亮”,陳平安不管不顧,隻是筆直一線而去。

在陳平安翻出屋子後,小米粒趕緊跳下凳子,跑到窗口那邊,好像是發現自己個子太矮,隻好又折返回桌子,搬了條凳子過去,站在凳子上,伸長脖子,使勁望去。

裴錢走到窗口,小米粒輕聲問道:“是山主夫人來了嗎?”

裴錢趴在窗台上,笑著點頭,“肯定是師娘來了。”

小米粒在裴錢耳邊輕聲問道:“那等會兒見著了山主夫人夫人,我要磕幾個頭才合適啊?一百個夠不夠?!”

因為在裴錢第一次遊曆劍氣長城又回家後,那會兒的裴錢個兒還不太高,跟暖樹姐姐差不多,每次跟周米粒說起劍氣長城那邊的事情,裴錢都賊開心,說了好些稀奇古怪的見聞,還有裴錢在那邊闖蕩江湖的豐功偉績,還說有個叫郭竹酒的小丫頭片子,黝黑黝黑的,比黑炭黑黑炭,而且個子比小米粒還矮一大截,卻是個功力極其深厚的馬屁精,見著了師娘次次都會磕頭。不過那個綽號綠端的小丫頭片子,傻是傻了點,說話比陳靈均還不著調,不過其實人還不錯,勉強能算是師父的弟子吧……一來二去,小米粒就記住了那個按照輩分算是裴錢師妹的矮子小姑娘,以及那個小姑娘的最喜歡磕頭。

裴錢被小米粒這麼一問,就立即知道不妙,若是給師父知道了自己小時候,回到家裡是怎麼在背後埋汰的郭竹酒,估計要慘兮兮。

師父的那些小賬本,可從來不落筆,隻在師父心裡,誰都翻不著瞧不見的。

所以裴錢先告訴小米粒不用磕頭,到時候見著了師娘,記得扯開嗓子,多喊幾聲山主夫人就好,再提醒小米粒,不認得什麼郭竹酒。

小米粒撓撓臉,說道:“我卯足勁喊話,嗓門可大,一不小心就跟打雷似的,嚇著了山主夫人咋辦?”

裴錢笑著揉了揉小米粒的腦袋,“師娘很厲害的,不會被你嚇到。”

小米粒想了想,“怎麼個厲害啊?”

裴錢沉默片刻,望向窗外的暮色,給出一個好像答非所問的答案:“沒有師娘的話,我就遇不到師父了。”

小米粒突然伸出手,輕輕拍了拍裴錢的胳膊。

因為不知道為什麼,黑衣小姑娘覺得裴錢這會兒好像有些傷感,不大不小的,就是有那麼一丟丟。

長大以後的裴錢,經常會這樣,在落魄山陪著自己和暖樹姐姐,不管是在竹樓二樓,在崖畔石桌,還是在山巔欄杆,坐著坐著,聊著聊著,裴錢就會突然不說話了,想著事情,抿起嘴唇,而且會腰杆挺直,好像在看很遠很遠的地方。

那些年在山上,偶爾裴錢會高高抬起頭,望向很高很高的地方,但是她的心情,好像又在很低很低的地方,小米粒就算想要幫忙,也撿不起搬不動。

裴錢再也不會卷起袖子,先沿著地上那些青磚,一步一步倒退而走,再往崖外縱身一躍了。也不會再與自己一起大搖大擺走路巡山了。裴錢也不會在樹下一個蹦跳,雙手抓住樹枝上,再讓自己抓住她的腳丫一起蕩秋千了。很多裴錢以前需要跳起才能抓住的樹枝,如今裴錢踮個腳尖,就抓住了。棋墩山上的那個馬蜂窩,她們已經很多年沒去鬥智鬥勇滿山跑了。

很多裴錢個兒矮矮時候的有趣事情,就像兜裡的瓜子,一磕就沒了。

手臂被小米粒輕輕一拍,裴錢轉過頭,再微微低下頭,笑問道:“咋了?”

小米粒好像從裴錢袖子上雙指撚住了一粒瓜子,往自己嘴裡一丟,“小小憂愁,一吃就沒。”

裴錢笑了起來,小米粒也跟著笑起來,起先還有些含蓄,等到見到裴錢開心,小米粒就一下子笑得合不攏嘴。

裴錢一拍腦袋,快步走向桌子,收起那幅貼有彩箋便簽的卷軸,小米粒跳下凳子,趴在桌上,哈哈笑道:“我曉得的,沒見過它,麼得這回事嘛!”

裴錢嗑起了瓜子,小米粒趴在桌上,猶豫了很久,突然小聲說道:“裴錢,你能不能修行啊?”

裴錢疑惑道:“問這個做啥錘子?”

小米粒咧嘴一笑,圓乎乎的下巴擱在手背上,“隨便問問。”

其實她是怕下一次出遠門,隔了好些年才回家,害怕裴錢個兒沒有長高,卻有白頭發了。

裴錢笑道:“我一直有練劍啊,好像……不是特彆難。”

裴錢趕緊補了一句,“這種話,你千萬不能跟我師父說,曉不得?”

小米粒一下子興高采烈,“知不道!”

陳平安離開了李十郎坐鎮的條目城,來到一處陌生城中,遠遊至此的陳平安竟是頭朝地,一頭撞入大江之中,一拳遞出,江河隨之斷流,逢水開水。

隨後闖入第三處城池內,有一座巍峨山嶽攔在路上,陳平安劍訣變化,學那丁嬰和裴旻,以指劍術,劍光暴起,逢山開山。

在下一城內,陳平安禦風掠向一座雲中廊橋,橋上有一位麵容秀麗卻略顯清苦的修長女子,瞧見了擅自越界的陳平安,她愈發臉色不悅。

這女子氣象驚人,無數個袖珍景象縈繞在她四周,如小鳥依人。有那玉簟鋪在藕池邊,蘭舟係渡口,雁群南歸,一座香火祠廟,懸匾額藕神祠三字。有那門前草蔥鬱,天上星河轉。有那瑞腦消金獸,在屋內青煙嫋嫋,風卷起簾子,侍女踮腳王朝窗外院子裡邊的芭蕉和櫻桃,與一位憔悴女子竊竊私語……還有泥濘道路上,十數輛馬車緩緩而行,一位神色淒苦的女子掀起車簾,憂心忡忡……

她身邊站著一位雙袖垂下的少年,姿容俊美,銀色眼眸,頭有鹿角。

鹿角少年抬起手,探出袖子,手心處凝聚出一道雷法,小如芥子,威勢卻大如天劫。

陳平安繼續禦風,抬起一手,亦是掌心雷法凝聚。最終那女子輕輕搖頭,眼神幽寂的鹿角少年便重新縮手入袖。

才過了那道高懸天上的雲中廊橋,緊接著陳平安發現自己出現在一處宮殿內,眼前是一麵等人高的巨大鏡子,竟然可以映照出人之五臟六腑,陳平安現身後,一身淩厲劍氣與渾厚罡氣,激起那鏡麵的陣陣漣漪水花,使得肝膽、臟腑鏡像瞬間,大殿內有兩位護境人,有人一刀劈下,有人祭出飛劍,陳平安徑直前行,一手握住那刀鋒,隨手推開,一手雙指夾住飛劍,輕輕丟回,一襲青衫,大袖飄搖,走入鏡中,閒庭信步,轉頭微笑道:“多有得罪,借過,隻是借過。”

曾經兩次遠遊劍氣長城,走過了多少的千山萬水?一條夜航船不過十二城,這點路程,算得了什麼。

————

大海之上,一行四人禦風懸停,腳下海麵,波濤洶湧,掀起高達數十丈的巨浪,聲勢驚人,都是被那位女子劍仙的劍氣牽引而起,遠處海上還有那八風雷動、五色煙雲聚散不定的天地異象。

他們剛剛離開那條夜航船沒多久,那女子仿佛就在他們身邊近在咫尺處出劍,劍斬禁製,打開渡船小天地的大門,身形一閃,落入渡船。

什麼天地規矩渡船法度,都是紙糊。什麼山上凶險、秘境詭譎,都是虛妄,反正她一劍即平。

龍虎山的那位天師府黃紫貴人,給結結實實嚇了一大跳,拍了拍心口,毫不掩飾自己的膽戰心驚,“小道這輩子就沒見過這麼行事霸道、出劍仙氣的女子。”

十數裡距離,對於他們這四位山上修士來說,那一劍落處,真就是近在眼前的毫厘之差。元雱說道:“如果沒有猜錯,是飛升城的寧姚。”

年輕道士眼神玩味,難不成你們倆早就認識?

元雱隻得笑著解釋道:“她這趟離開飛升城,帶了一塊文廟關牒玉牌。”

年輕道士試探性問道:“寧姚是靠著積攢功德,學那文聖一脈的趙繇,破例返回浩然天下?”

那位一向沉默寡言的老劍仙冷不丁說道:“她已經是一位飛升境劍修。”

老人先前已經拔劍出鞘,護在三位年輕人身前。主要還是為天師府小天師和那少年僧人護道,至於元雱,其實不用老劍仙太多上心。

年輕道士震驚不已,“寧姚才幾歲,至多四十來歲吧,她怎麼就飛升境了?!”

那寧姚,成為第五座天下曆史上的第一位玉璞境修士,並不奇怪。寶瓶洲風雪廟魏晉,就是四十歲左右躋身的玉璞境。

寧姚再順勢成為那座嶄新天下的第一位仙人境,也不算太過奇怪。算是她厚積薄發,得天獨厚,該她獨占一座天下劍道魁首。

但是她就這樣躋身飛升境,如果還不奇怪就真有鬼了!年輕道士使勁搖頭,打死他都不信,寧姚已經是飛升境了。

老劍仙說道:“寧姚修行資質太好,擁有一把仙劍,在第五座天下又有氣運在身,她躋身飛升境,不算太難,隻是這麼快破境,確實出人意料。”

關於寧姚是否能夠躋身飛升境,浩然天下的山巔,其實多有議論,都覺得不難,唯一的爭論,是寧姚到底需要多久破開仙人境瓶頸。比如這位來自中土神洲的老劍仙,就猜測大概還需要八十年,與懷算盤子的估算差不離,隻有那個坐莊邀請眾人押注的鬱胖子最誇張,說至多三十年,好嘛,這下子真給鬱泮水通殺了,賺了個盆滿缽盈。

數座天下的年輕十人,加上候補十人,總計二十二人。

飛升城寧姚,亞聖一脈儒生元雱,劍氣長城隱官陳十一。

以及候補之一的流霞洲夢遊客,化名邵寶卷的形貌城城主。

一條夜航船,如果不是元雱剛剛離開,差點就占到了四個。

而這個元雱,正是辯論贏過李寶瓶的那位儒生。

年輕道士轉頭望向老人,笑嘻嘻道:“前輩?”

老劍仙知道這小子想要問什麼,淡然道:“打不過,勉強能逃命。”

劍修之間的同境問劍,捉對廝殺,浩然天下的劍修,遠遠不如劍氣長城,這是常理,不想承認也得承認。

已經在南婆娑洲開宗立派的齊廷濟,就坐實了這個道理。砍個玉璞境修士,真就跟玩一樣。

何況如今那寧姚還是飛升境了。

年輕道士感歎一聲,“可怕,真是可怕,這樣的女子,將來誰能成為她的道侶,真真是讓小道萬分好奇了。”

老劍仙破天荒有些笑意,“既然寧姚不是去蠻荒天下砍大妖,而是往渡船上邊趕,走得還這麼急,能是為什麼?”

年輕道士大聲笑道:“老江湖,不愧是老江湖,見解獨到,眼光犀利!”

老劍仙一笑置之。

山中修道,歲月悠悠,隻要是還打著光棍的老男人,誰還沒點兒女情長英雄氣短?

畢竟不是那個好像腦子進水的左右。

若是世上真有翻檢姻緣簿子的月老牽紅線,一定是煩那阿良,怕那左右。

一個會哭著喊著求那月老、恨不得讓自己手腳都纏滿紅線?一個是月老你敢近身就是與我左右問劍?

元雱說道:“我們繼續趕路。”

一行人禦風去往中土神洲。

像他們這樣的隊伍,如今浩然天下總計有六支。

年輕道士禦風之時,沒來由想起條目城內,那個笑臉和煦、脾氣極好的青衫客,莫不是這家夥,招來了寧姚?那家夥胸襟、氣度自然都是極好的,可他那相貌,好像怎麼看都還不如自己啊。

邵寶卷先前在那條目城,去而複還,去了名家鋪子,買了所有記載那個典故的書籍,此後立即搬出容貌城城主的身份,再次捏碎一枚類似通關文牒的符籙,動身去往那個荒誕至極的本末城。

在一座瓊樓玉宇恍若仙境的宮殿廊道中,邵寶卷見著了兩位姿容絕美的女子,一位身穿宮裝,氣態雍容,一位衣裙寬鬆,嫵媚動人。

前者正是殿腳女出身的崆峒夫人,如今是這水龍殿西苑的宮中女官領袖,司職畫眉、挑燈,她還兼任西苑掌書官,算是龍鱗渠十六院的半個女主人。

這會兒她跪坐一張青竹涼席上,轉頭與邵寶卷微笑致意,並未起身相迎。

崆峒夫人隻有一腳穿著繡鞋,常年如此。

一旁女子則脫了靴子,躺在竹席上,斜依瓷枕,正在持杯飲酒,天然嫵媚,仰頭飲儘手中一杯仙家酒釀,崆峒夫人便又為她倒滿一杯酒。

此女姿態豪邁如男子,微微醉醺,兩頰紅暈,望之如桃花仕女。

她卻不是本末城人氏,真名朱素,在李十郎的條目城內,化名朱姝,生前是那北濠名妓,色調稱絕,好飲酒,隻是她曾經有個規矩,不遇知心人,就滴酒不沾。朱素是條目城李十郎的身邊侍女。至於為何經常來此找崆峒夫人飲酒,大概是遇到了同病相憐的知心人。還有些在兩城廣為流傳的香豔傳聞,邵寶卷無心探究真假。

邵寶卷作揖行禮,微笑道:“見過吳夫人,朱姑娘。”

朱素衣襟微開,露出一片若隱若現的雪白膩人,她眯起一雙桃花眸子,笑問道:“邵城主,莫不是已經湊齊了三物機緣?”

邵寶卷取出三物,一袋子娥綠,一截纖繩,還有早就備好的一隻繡鞋,向前幾步,彎腰放在青竹涼席邊緣。

朱素突然伸出一腳踩中那繡鞋,嫵媚而笑,“呦,還真給邵城主湊齊了,這可是相當不容易的事情。不如奴婢跟你做一筆買賣,三物歸我,我歸寶卷,至於是春宵一刻還是幾度春風,都可以商量的。”

邵寶卷無奈道:“朱姑娘說笑了。”

吳絳仙坐起身,眼神幽幽,收起了那螺子黛五斛,和一截纖繩,然後拿起那隻繡鞋,更換坐姿,再側過身,低頭彎腰,將其穿在腳上。

邵寶卷早已收起視線,目視前方,不去看這旖旎一幕。

其實邵寶卷在容貌城之外的十一城中,最怕來這荒唐城,因為在這裡,修士境界最管用,也最不管用。像他們這種外鄉人,按照此方天地規矩,屬於渡船過客,使得一位玉璞境,在這本末城內就是一境的修為,一位剛剛踏足修行的修士,在這裡卻可能會是地仙修為、甚至擁有玉璞境的術法神通。隻有龍門境左右的修士,在城內的修為,會與真實境界大致相當。

陳平安背後籮筐裡的那個洞府境小水怪,來到城內,當然可以攀升幾個境境,可陳平安的瞬間跌境,就是邵寶卷的機會了。

所以邵寶卷不得不再走一趟本末城,就是為了設局埋伏那位隱官。在杜秀才那邊,先給出白薑等物,換取狹刀小眉,獲取機緣是真,其實更多還是為了不露痕跡地接近陳平安,再添補一幅花熏帖的文字內容,幫助那位富氏後人完成心願,最終從老者那邊換來一袋子娥綠和一截纖繩,與崆峒夫人換取一樁實打實的機緣是假,與她請求一事是真。

崆峒夫人站起身,問道:“邵城主有什麼要求,儘管提,隻要是我能力所及,絕不推脫。便是要我與雁門郡公討要那四百卷《長洲玉鏡》,或是那套崔協律編撰、虞內史補撰的《區宇圖誌》,都沒有問題。相信李十郎的條目城那邊,已經苦等多年了。隻是東都觀文殿的節錄本珍藏,我無法調動,還請邵城主不要強人所難。”

本末城的西苑龍鱗渠和東都觀文殿兩地,藏書極豐,總計多達四十餘萬卷,但是最為珍稀的一部分書籍,始終沒有與那條目城互通有無,李十郎對此也沒有辦法。

邵寶卷看了眼朱素,崆峒夫人轉頭笑道:“就不留你了。”

朱素眼神幽怨,放下酒杯,一手捂住領口,一手拎住雙鞋,姍姍然起身,含情脈脈,小聲道:“加我一個,豈不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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