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集薪站了一會兒,就轉身默默離開,就像他自己說的,兩個泥瓶巷當鄰居多年的同齡人,其實沒有太多好聊的,打小就相互看不順眼,從來不是一路人。隻是估計兩人都沒有想到,曾經隻隔著一堵院牆,一個大聲背書的“督造官私生子”,一個豎起耳朵偷聽讀書聲的窯工學徒,更早的時候,一個是衣食無憂、身邊有婢女操持家務的公子哥,一個是經常餓肚子、還會偶爾幫忙提水的草鞋泥腿子,會變成一個浩然第二大王朝的權勢藩王,一個劍氣長城的隱官大人。
宋集薪忍不住抬頭看了眼天色,不知道當年那些曾經灑落在泥瓶巷裡的陽光和月色,會不會覺得那趟人間遠遊,不虛此行?
宋集薪緩緩而行,與那陳平安不告而彆,原本像是一棵生長在稻田裡的稗草,路人不會多看幾眼,可因為當鄰居的關係,約莫十年的打交道,所有的童年、少年光陰,都給了那棟宅子,那條狹窄小巷,宋集薪實在看得煩了,時至今日,事到如今,好個自小深草裡,漸覺出蓬蒿。
與他又有什麼關係。
不曾想陳平安長揖起身後,喊住了宋集薪,宋集薪轉頭問道:“有事?”
陳平安走到他身邊,“大瀆祠廟這邊,有沒有給香客住宿的屋舍,有的話,你幫我要一間。”
自己趕路快,薑尚真那條雲舟渡船,估計最早也要明天正午時分,才能趕到大驪陪都附近的仙家渡口,春風渡。
宋集薪點頭道:“看在老龍城藩邸某本嶄新冊子的份上,我幫你開這個口。”
老龍城戰場曾經因為一撥古怪妖族修士,傷亡意外的大,大驪藩邸的文秘書郎,翻檢了無數大驪檔案秘錄,都未能找出對方的根腳,最後是憑借一本並未記載出處的冊子,迅速勘驗出了‘夢魘’和‘竊臉人’的身份,得以扭轉戰局,不然大驪修士的戰損會極大。後來那本冊子,藩王宋睦傳令下去,老龍城當天就刊印出來數千本,廣為流傳,參加過老龍城戰事的山上修士,幾乎人手一本。
再後來,憑借這部詳細記載了百餘種妖族旁門修士的冊子,各洲找出了不少隱匿在山野市井的狡猾妖族,一本無名冊子,被後世修士譽為《搜山錄》,比起更早的那幅《搜山圖》,當然還是無法媲美,不過能夠為後者查漏補缺。
陳平安隻當不知道什麼冊子。
宋集薪看著這個麵無表情的昔年鄰居,大概是這副模樣瞧著太像小時候了,他就忍不住來氣,習慣性就非要嘴賤多說幾句,嘖嘖笑道:“好像每次跟你聊天,都是這麼麵癱沒個表情,死魚眼,悶葫蘆,幾棍子打不出個屁來……”
約莫是察覺到對方的忍耐極限,宋集薪話頭一轉,笑容誠摯幾分,道:“不過你運氣算不錯得了,按照附近幾條巷子老人們的說法,脾氣隨你爹,模樣隨你娘。還有,落魄山宋山神的事情,在山神祠廟搬遷之前,魏山君始終沒有怎麼為難他,最後還給了棋墩山這塊風水寶地,讓宋山神重建祠廟,就當我再欠你一個人情。至於陳平安認不認,以後要不要討要,都是你的事情,反正宋睦很承情。”
陳平安說道:“早這麼會做人,也不至於吃那頓打。”
宋集薪下意識伸手揉了揉脖子,“彆說得這麼輕描淡寫啊,差點給你掐死了好不好。那件事,確實是我做得不地道了,這會兒我與你道個歉。我知道你這個人最記仇,說好了,這筆舊賬咱倆就當兩清了。”
宋集薪曾經胡亂編撰了個風水說法,拐騙陳平安去龍窯當了學徒討生活,讓陳平安打破了一個誓言,然後給陳平安知道真相後,差點在泥瓶巷裡掐死了宋集薪,黝黑精瘦的少年,瘦竹竿似的身材,力道卻大得驚人,養尊處優好似貴公子的宋集薪,鬼門關打了個轉,在那之後,其實氣不順很多年。隻不過回頭來看,就算當年陳平安鐵了心要殺他,死是肯定不會死的,因為負責盯著泥瓶巷的大驪諜子死士,其實在旁偷偷看著那一幕,在大驪國勢風生水起之前,在皇叔宋長鏡帶他去廊橋那邊敬香之前,早年在宗人府譜牒上先從“宋和”纂改為“宋睦”、再被抹掉名字的宋集薪,是絕對死不成的。
陳平安點頭說道:“我跟你本來就沒什麼死仇,兩清了是最好。”
宋集薪猶豫了一下,問道:“那你跟大驪怎麼算?”
陳平安說道:“頭頂三尺有神明,腳下每步在理上。”
宋集薪一笑置之,帶著陳平安找到那位廟祝,說了自己身邊這個山上朋友,打算借住一宿的事情,廟祝當然不敢與一位藩王說個不字,祠廟內的香客屋舍再緊俏無缺,想想法子,還是能夠騰出幾間來的。
如今的濟瀆廟祝,是一位早年在大驪山崖書院求學的練氣士,百歲高齡了,依舊精神矍鑠,龍門境修士,算是山崖書院最早的一撥求學士子,老人並非是大驪人氏,所以在當年主動遊學大驪,就顯得十分特立獨行。在那段歲月裡,北方大驪依舊是一洲公認的蠻夷之地,而大驪王朝的本土文豪碩儒,在當時是出了名的謙虛,以能夠與盧氏王朝、大隋的讀書人詩詞唱和為榮,去信極多,回信極少。哪怕自家就有那繡虎崔瀺、書院山長齊靜春,依舊不願在文章一事上如何搭理兩人,當時文壇士林,還有許多廣受稱道的說法,比如盧氏山河的日落景象,冠絕一洲之北,大隋的半輪月,猶勝大驪圓月……
所幸大驪鐵騎的馬蹄聲大,這些個文縐縐的說法,邊關風沙大,馬蹄一踩,風一吹就散了。
得到祠廟這邊的確切答複後,宋集薪轉頭看了眼陳平安,笑問道:“那我可就不管你了?真要有事,現在就說,之後想要去陪都藩邸找人,就得按照山上規矩走。怎麼樣,還有沒有要聊的?”
陳平安先與那廟祝作揖致謝,對宋集薪露出個笑臉,“看在你聊了不少泥瓶巷的份上,我跟你就沒什麼好聊的了。”
宋集薪也不介意有個外人在場,會不會失了顏麵,與陳平安打趣道:“幾場夜遊宴,讓我的私人錢袋子,元氣大傷。所以你將來那場慶典大禮,我就不去了。”
陳平安笑道:“人到不到,是沒關係的。陪都藩邸的禮,不能不到。”
宋集薪搖搖頭,“財迷依舊。”
陳平安說道:“這種話,你一個打小兜裡就哐當響的人,說不著我。”
廟祝大為震驚,實在不清楚這位瞧著很麵生的青衫劍客,到底是何方神聖,竟然有幸能夠與藩王宋睦如此相熟,聽著好像不是一般的言語無忌。難道是驪珠洞天那邊的某位“老鄉”?比如濟瀆上任廟祝林守一,與藩王就有幾分身為同窗的私人情誼,說話聊天,也不太官場。隻不過林廟祝說話,再不講忌諱,還是沒有眼前這位男子隨意。
宋睦來大瀆祠廟燒香的次數,屈指可數,三年都攤不上一次,每次都喜歡微服私訪,不喜歡擺排場,整個寶瓶洲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藩王,今天竟然親自幫人討要一間屋舍,就更是破天荒的事情了。
如今大驪廟堂形勢微妙,皇帝陛下諸多舉措,山上山下,極得人心,被忙著修訂官史的各國藩屬朝廷,眾口一詞,譽為千古一帝。但其實誰都心知肚明,始終身在戰場第一線的藩王宋睦,與山上仙師的香火情,更多,尤其是宋睦與大驪鐵騎的關係,更好。
而且還有一個小道消息,皇帝宋和是繡虎崔瀺的弟子,藩王宋睦卻是齊靜春的學生。但是這對親兄弟的行事風格,好像與兩位先生,剛剛相反。皇帝宋和讓一洲山河,如沐春風,藩王宋睦在戰事中殺伐果決,坐鎮陪都這些年,依舊鐵腕,雷厲風行,中嶽山君晉青,一次觸犯禁忌,竟然隻是一道出自藩邸的申飭,就讓一位大山君親自來到祠廟這邊謝罪,以至於有了個“山與水低頭”的說法。
廟祝不敢久留,說了屋舍地址,給了一把鑰匙就離開。
宋集薪說道:“走了。”
也不奢望陳平安會送一路。
不料陳平安說道:“送你到門口。”
宋集薪一臉受寵若驚的神色,“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陳平安說道:“看在你沒有讓齊先生失望的份上。”
宋集薪翻了個白眼,“彆,欠著好了。”
陳平安卻沒好氣道:“不送,你求不來,要送,也攔不住。”
宋集薪抖了抖袖子,最終雙手籠袖,笑望向這個家夥,“這麼鋒芒畢露啊,這可就又不像你了。”
陳平安伸手繞後,摘下所背長劍。
嚇了宋集薪一大跳,直接破口大罵道:“你他媽的要乾嘛?陳平安,要乾架也彆欺負人啊。”
陳平安斜瞥了眼大驪藩王,提劍在手,懸佩在腰側,隻是略作猶豫,沒有懸在左側,更換位置,換成了右側。
這個看似很多餘的動作,更是看得宋集薪眼皮子直打顫,他娘的陳平安是個不易察覺的左撇子!當年很多時候,比如看那陳平安坐在門口雙手拉坯,連宋集薪都會忘記此事。
陳平安說道:“馬苦玄還在大瀆水邊,我去找他。跟你犯不著。”
宋集薪立即從袖中撚出一枚金色材質的傳信符籙,笑嘻嘻道:“那你們倆好好聊,好好敘舊,放心,有我在,陪都這邊,絕不乾涉你們兩個的切磋。”
陳平安說道:“彆緊張,打聲招呼而已,打不起來。你不用刻意提醒城頭上的那位道門仙人。”
宋集薪皺眉道:“在掌觀山河,我們的言語,都給聽了去?”
陳平安搖頭道:“看了,沒聽,藩王的麵子大。”
宋集薪恢複笑意,收起符籙。
兩人並肩而行。
陳平安說道:“你倒是跟以前一個德行,喜歡翻臉不認人。”
宋集薪氣笑道:“陳平安,差不多就可以了,今天你說了一籮筐的怪話,我都在忍。”
陳平安說道:“我聽了你將近十年的怪話,都沒覺得是在忍。不過最後說句不太中聽的大實話,你就是個窩裡橫,吵架的本事,也就隻能在我這邊抖摟威風,根本比不上那幾位高手。”
宋集薪半點不惱,反而哈哈大笑,一個不小心嗓門有點大,結果就挨了陳平安一記手肘,疼得宋集薪呲牙咧嘴。
泥瓶巷顧璨的娘親,小鎮西邊李槐的娘親,杏花巷老嫗,再加上小鎮賣酒的黃二娘。
這位四大宗師,大概能算是家鄉小鎮淳樸民風的集大成者,是前輩。顧璨,李槐,宋集薪,馬苦玄,陳平安,大概都算是這條道路上的晚輩……
當驪珠洞天的年輕一輩,紛紛走出家鄉後,不知多少外鄉人,都領教過這些年輕人這門本事的高低了。
宋集薪揉了揉肋部,感慨道:“很是懷念。”
陳平安猶豫片刻,還是說道:“還沒到憶苦思甜的時候,陽關大道上的廝殺,無非是靠熬靠拚,死則死,活就活。此後夜路,越在高處,越不好走,你悠著點。京城那邊,前有柳清風,後有趙繇,一個很厲害,一個對你很熟悉。不管如何,記得先給自己鋪條退路,至於退路是往上去,還是往回走,總之是條退路就成。”
宋集薪嗯了一聲,輕輕點頭,突然轉過頭,輕聲問道:“不如?”
陳平安搖搖頭,“免了。出了祠廟,我都不認識你。”
不如你陳平安來當那大驪新國師?
算了,我陳平安不認識什麼藩王宋睦,今天隻是在祠廟裡邊,與齊先生的弟子之一,一個不討喜的鄰居宋集薪,隨口說幾句心裡話。
到底是當了多年的鄰居,打啞謎一般的問答,雙方卻都心知肚明。
宋集薪卻神采奕奕,伸手抓住陳平安的胳膊,壓低嗓音道:“不著急,我能等!”
陳平安手臂輕輕一震,將那宋集薪手臂彈開,“貪大求全的臭毛病,以後改改。”
到了祠廟門口,隻差一步就要跨過門檻,宋集薪突然說道:“記得公私分明,彆給他人任何機會。”
陳平安右手拇指已經悄然抵住劍柄,“你彆忘記是右手香,左腳邁。”
宋集薪笑著左腳邁過門檻,走出濟瀆祠廟,下了台階後,轉身望向那幅對聯。
陳平安如出一轍,再次與宋集薪並肩而立。
宋集薪問道:“還有那空白匾額,有沒有想法?你要是有,我可以做得悄無聲息,滴水不漏。”
陳平安默不作聲。
宋集薪輕聲道:“各洲山頂那邊,其實都知道濟瀆供奉之人是誰,也都知道了主殿神像,如今隻是擺設,相信很快就會有人與大驪建言,換成更加名副其實的稚圭,畢竟她是世間的唯一一條真龍,而稚圭什麼脾氣,你很清楚,她是肯定不會拒絕的,甚至覺得天經地義,關鍵這裡邊,稚圭也有幾分不願讓他人染指濟瀆祠廟的心思,當然她更有與齊先生慪氣的私心在,我都沒法跟她說理。到了那個時候,估計皇帝陛下推脫一兩次後,就會點頭了。話說回來,你早早與稚圭解契,不賺那份水運,其實是對的,收益是大,後患卻也不小。”
陳平安點頭道:“以後隻要是針對我們文聖一脈的手段,不管是台前還是幕後,陳平安和落魄山都接。當然你也彆閒著。”
宋集薪微笑道:“無法想象,我們兩個,還有並肩聯手的一天。”
陳平安嗯了一聲,“是挺糟心的。”
宋集薪啞口無言。
宋集薪沉默片刻,想起一事,神色凝重起來,“要小心一撥彆洲遠遊的練氣士,遇到了就最好繞路,這夥人除了領頭護道的兩位老人,其餘年紀都不大,身份極為特殊,行事更加隱秘,好像不太喜歡禦風,喜歡用兩條腿跋山涉水。北俱蘆洲有些留在寶瓶洲的劍修,先前就吃了大苦頭,這會兒還不知道他們的蹤跡,憑空消失了,要知道其中還有一位玉璞境劍仙。而且這件事,大驪除了極少數人,連我在內,山上山下,不到五人,其餘都沒資格知道。我之所以清楚這個,還是對方與我們大驪宋氏‘打招呼’,算是與一位東道主客氣幾分,免得北俱蘆洲丟了十數位劍修,讓我們瞎找。不過你遇到他們的可能性,不大。”
陳平安想了想,點頭道:“如果沒有猜錯,應該是由中土文廟領銜,連同陰陽家和術家的練氣士,正在重新製定光陰刻度,以及確定長短、重量和容積等事。這是大戰過後,浩然天下的頭等大事,需要有人走遍九洲山河,才好動手重製昔年禮聖確定下來的度量衡。誰要是在這種時候一頭撞上去,不是找死是什麼,在文廟吃幾年牢飯,都算文廟很講理了。”
浩然天下如今的天時,是不穩固的。除了與蠻荒天下相互牽連造成的影響之外,還與浩然天下自身天道的某種“缺漏”有關,所以陳平安才會猜測用來精準確定度量衡的那幾件重器,都已經出現些許偏差,而他們的差以毫厘,就等於完全作廢。至於誰能夠造成這種大道折損,根本都不用猜,是那托月山大祖,以及文海周密,除此之外,任何一位王座大妖都做不到。
而這種大道無形的深遠影響,一位浩然天下的山巔練氣士,境界越高,體會越深。
宋集薪嘖嘖稱奇,笑道:“不愧是當隱官的,這都能夠猜到。”
兩人轉身緩步,陳平安問道:“馬苦玄這麼瞎鬨騰,都沒人管管?”
賒月,純青,許白。數座天下的一年輕兩候補。
馬苦玄這個人雖然行事乖張,但最少不說大話,所以那三位肯定都在馬苦玄手上吃了苦頭。賒月好像不太擅長廝殺,至於竹海洞天的純青,以及那位少年薑太公,陳平安沒接觸過,不好說。可按照當年那份都傳到了城頭的山水邸報,後邊兩位,年紀太輕,又好像都不是走慣了江湖的,輸給馬苦玄,其實不算奇怪。
宋集薪說道:“戰功太多,隨便揮霍。何況馬苦玄招惹彆人的本事,彆人不知道,你我還不清楚?山上切磋,又是同輩,還沒分生死,旁人看熱鬨還來不及,勸個什麼。如今馬苦玄在寶瓶洲,都可以橫著走了,真心崇拜馬苦玄的年輕修士,更是不計其數。不喜歡他那種跋扈作風的,恨不得馬苦玄喝口涼水就嗆死,走路崴個腳就跌境,喜歡馬苦玄的山上年輕人,恨不得馬苦玄明天就是仙人,後天就是飛升境。”
陳平安笑道:“其實也就是沒碰到曹慈或者斐然,不然馬苦玄立馬要改名字去。”
宋集薪道:“馬苦玄在那邊等你?”
陳平安點頭道:“都已經把餘時務支開了。”
宋集薪疑惑道:“你為何改變主意?”
陳平安說道:“因為他還是不死心,沒把‘事不過三’當真,所以故意留在大瀆水畔等我。還是你最懂他,挑釁人這種事情,馬苦玄確實很擅長。也就是你脾氣好,不然這麼多年的大眼瞪小眼,擱我忍不了。”
宋集薪有些無奈。一罵罵倆。好嘛,你們倆打去。
宋集薪走向遠處一輛並不張揚的馬車,車夫是一位大驪陪都的頭等供奉。
轉頭望去,年輕藩王發現那個家夥還站在原地,好像在等自己上車。宋集薪笑著揮手作彆,心中有些古怪。再一想,便釋然了,畢竟是多年鄰居和……半個同門,“我們文聖一脈”嘛,又一想,宋集薪臉色古怪,按照輩分,他娘的陳平安算不算自己的小師叔?
這樣的一個人,怎麼就成了文聖的關門弟子?
宋集薪坐在車廂內,開始好好思量這個問題。
沒有跟陳平安當過鄰居的人,根本無法想象這個泥腿子是怎麼個想錢想瘋。一天到晚,一年到頭,反正念不起學,讀不起書,就隻有兩件事,掙錢,省錢,而按照泥腿子當年的那個說法,沒錢人,省錢就是掙錢。記得陳平安說完這句話之後,稚圭在院子裡撣被子,宋集薪坐在牆頭上,晃蕩著一隻錢袋子,問陳平安年關了,要不要借錢買那春聯、門神。陳平安當時說不用。
這家夥經常進山采藥,而且隻會用市價最低的一個賤價,賣給楊家鋪子,泥腿子從不講價。
鄉裡鄉親,隻要有事,打聲招呼,陳平安就會幫忙,莊稼活,大半夜搶水,紅白喜事,每逢守靈,肯定會到天明,親人都熬不住去睡了,少年還一個人坐在那邊……
每次年關幫忙殺豬,出力不小的少年,按照鄉俗上了桌,都隻吃一大碗米飯,夾一筷子肉就離開飯桌。有人殺雞,若是有那不要的雞毛,都會先打聲招呼,撿起來帶回家做成雞毛撣子、毽子。
砍柴燒炭,因為擔心與青壯起衝突,想要燒炭,就得多跑很多山路。年年都會有盈餘,就一袋袋背出山,背回家,再背著走門串戶,送給街坊鄰居,還會說木柴不好,炭燒得差了,賣不出錢。如果有人留他吃飯,或是有老人們還一些雞蛋什麼的,也不答應,隨便找個由頭就跑了。
找竹林挖筍曬筍乾,一點一點搜集龍窯廢棄的瓷泥,隻是瞥見一眼鄰居的文房清供,有事沒事帶著個小鼻涕蟲,一起去老瓷山翻翻撿撿,自己打造木框,揀選那些圖案相較完整、相似的瓷片,拚湊瓷片做那掛屏,陳平安曾經詢問宋集薪買不買,宋集薪當時其實挺眼饞一幅碎瓷皆是龍紋的掛屏,不過當時小鼻涕蟲嗓門震天響,說什麼一幅掛屏買十個稚圭暖被窩都夠了,這要都不買,簡直就是讓祖墳的棺材板都壓不住了……聽得宋集薪心煩,那小兔崽子踩在隔壁院子板凳上,一邊嚷嚷,一邊擤鼻子甩在宋集薪院子這邊,宋集薪就說這玩意太糙,送都沒人要,靠這個賺錢就太昧良心了。在那之後,陳平安就不再去老瓷山撿破爛了,原本做好的幾幅掛屏都送了人,劉羨陽,泥瓶巷的顧璨,還有些家裡孩子在上學塾的街坊鄰居。
十四歲之前,吃百家飯長大的窯工學徒,好像就早早還清了所有年幼時欠下的人情。
不知為何,開始閉目養神的藩王,隻是想起了當年,自己有次帶著婢女返回泥瓶巷,剛好看到草鞋少年站在他家門口,掏出鑰匙開門之前,泥腿子迅速瞥了一眼鄰居的門與牆,開了門,忍不住後退了幾步,再看幾眼。
宋集薪有些小小的後悔,早知道當年就花幾顆銅錢,買下那副瓷掛屏了,依稀記得,其實手藝挺不錯的,還很用心,四季花草鳥雀都有。
記得小時候,宋集薪偶爾撇下稚圭,獨自散步在外,回家晚了,宋集薪其實膽子不大,怕鬼,就會一邊跑一邊喊那陳平安的名字。每天晚上總也不點燈的同齡人,就會吱呀開門,遙遙應一聲。
在陳平安去龍窯學燒造瓷器之後,宋集薪年紀大了,學了幾個子不語怪力亂神的書上道理,就不這麼鬨了,也會覺得丟臉,加上也怕吵到稚圭,在更後來,雙方鬨了那麼一場,估計就算一個樂意喊,一個也不會應了。不過住在泥瓶巷另外一端的小鼻涕蟲,頂替了宋搬柴,顧璨不知為何,每次一個人去田壟趴著釣黃鱔,回家都喜歡繞路,非要穿過一整條泥瓶巷回家,小鼻涕蟲腰懸一隻竹編小魚簍,一邊跑一邊可勁兒喊著陳平安的名字,陳平安隻要在家,都走出屋子,大多會站在院門口外邊,與顧璨聊幾句。劉羨陽偶爾聽煩了,會扯開嗓子罵幾句喊鬼呢,顧璨停步之前,就會回一句喊你祖宗的名字呢,趕緊把那懶貨王朱喊起床,一起燒香,求求祖墳冒青煙……宋集薪其實心知肚明,如果不是陳平安攔著小鼻涕蟲,不知如何說服了顧璨,宋集薪他家每天都要換春聯、門神,宋集薪不心疼那幾個銀子,但是誰不煩啊。
顧璨這個小王八蛋,比陳平安記仇太多了,是真能咬牙不睡,辛苦熬到深更半夜,再跑來自己家門口丟石子砸窗戶的。當年覺得可笑、事後越想越最可怕的地方,在於每逢雨雪泥濘,巷子裡邊留下的一串鞋印,是大人的,而且稍稍錯開的兩串腳印,隻出現在半條巷子。這意味著顧璨是冒著雨雪天氣,出了自己家門後,是繞路到了小巷另外那邊,再走向陳平安和宋集薪那邊,砸完石子就沿著原路飛奔逃走,直到今天,宋集薪都很好奇那雙大人的鞋子,顧璨到底是栽贓嫁禍給了誰,當年到底是從誰家裡偷來的,這個小鼻涕蟲又是具體怎麼“一路行走”的。
要知道,那會兒的顧璨,才四五歲啊。
如今的顧璨,好像還不到而立之年,就成了白帝城城主的關門弟子,已經在中土神洲是出了名的“講理之人”。
如果說小時候的陳平安,隻是由不得他怕麻煩,所以習慣成自然,變得很不怕麻煩,那麼顧璨的那份好耐心,就真是天生的了。
宋集薪哪怕今天與陳平安重逢,依舊覺得顧璨,其實比陳平安,更像是一個純粹的修道之人,是天生的野修,或者說是天生的白帝城嫡傳。
而且宋集薪篤定在未來百年內,顧璨一定會是中土神洲最出類拔萃的幾個天才修士之一,或者沒有之一?
宋集薪想到這裡,笑了起來,輕聲道:“我們泥瓶巷是個好地方,我小時候不該怕鬼的。”
大瀆水畔,馬苦玄獨自一人,伸了個懶腰,舒展筋骨,然後十指交錯,靜待一場苦等多年的問拳,姍姍來遲,讓他好等。
不過如今大概可以換成問劍了。
半個朋友的餘時務已經識趣走了,餘時務就這點最好,那些難聽的好話,願意說個一兩次,卻也不會多說,不會惹人煩。
背對濟瀆祠廟大門的一襲青衫,緩緩而行,天生左撇子的劍客,懸劍在右,右手拇指抵住劍柄
,不著急推劍出鞘。
這把長劍,名為“夜遊”。
仗劍夜遊,鞘外劍光,光亮如月。人間夜幕,劍客提劍,如持燈燭。
馬苦玄以心聲遙遙問道:“要不要我打造一座小天地?老規矩,畫個圈,誰出去算誰輸?”
陳平安一個微微彎腰,左手握住那把“夜遊”,拔劍出鞘,一個前掠。
悄然無聲,陳平安一人一劍,帶著那個大瀆畔的馬苦玄,一起就此身形消失天地間。
與馬苦玄先後乾架兩次,一向都是陳平安沉默當啞巴,馬苦玄喜歡絮叨個不停,今天過後,這個不太好的習慣,相信馬苦玄肯定會改。
籠中雀,馬苦玄置身於劍氣茫茫、縱橫交錯的天地中,眯起眼,隻見天幕處,驟然間出現了一粒光亮。
在依舊靜止不動的馬苦玄和那天幕一粒劍光之間,天地震動,漸次矗立起一尊尊金身神靈,有些是貨真價實的金身法相,有些是馬苦玄的觀想之物,總計多達十二位。
十二尊巍峨神靈,懸空而立,腳下都踩著一顆顆同樣是馬苦玄觀想而出的古老星辰。
馬苦玄則縮小為一粒芥子,如一位練氣士陰神遠遊天外,遙遙可見那日月星辰。
在他人小天地中,自成一座小天地。
一劍直斬而下,原本筆直一線的劍光,先後出現了十一次劍光彎折,依舊是一劍,斬開真真假假的十二神靈金身。
馬苦玄嗤笑一聲,一粒芥子身形,竟是直接化作虛無。
但是在馬苦玄身形消散後,籠中雀劍氣小天地,竟然開始自行擴大,因為浮現出了一座遠古遺址,是一大片的星河,漩渦流轉。
隱隱約約,四座高聳天門,各在一方,掩映在星河璀璨當中。
在那星河漩渦當中,有一條極為矚目的金色絲線。
東西兩邊,日月高懸,又各自拖曳著一條螺旋狀七彩光線的登天之路。
在席卷兩座天下的那場大戰之前,兩座飛升台,一處依舊保持相對完整的驪珠洞天“螃蟹坊”,一處是道路早已斷開的蠻荒天下托月山,飛升之境,就是那處三教祖師都無法徹底打破禁製的“天庭”,因為那邊的“山水禁製”,是以數以千萬計的星辰,皆是由一副副神靈屍骸分化而成,再與一條大道顯化為“某種真相”的光陰長河相互牽連。
要論陣法,一座天庭遺址,就是數座天下的陣法之源。
當年那場大戰,曾經有相當一撥人族修士,因為沒有立即撤出戰場廢墟,長久置身其中,竟然在某一刻就各自形銷骨立,塑造金身,最終在陣法牽引下,憑借自身蘊藉的某一類神性,自動與大道契合,迅速剝離人性,成為一位位嶄新的神靈……然後這些神靈,一部分被拘押在了兵家各大祖庭、宗門,一部分被劍修當場斬殺,哪怕金身徹底破碎,消散的魂魄,卻永久被拘押在了遺址當中,與大陣融為一體。
傳聞佛祖是最後一位撤出此處遺址,但是依舊未能真正打破禁製,因為哪怕隻差絲毫,都是天壤之彆,結果半點無異,看似淪為廢墟的天庭,都會重歸為舊的那個“一”。一旦神靈各歸其位,得以“補缺”,甚至就會恢複大戰之前的麵貌。
當時為佛祖護陣之人,分彆位於四座破碎天門附近,撐開天地,至聖先師,道祖,兵家老祖,“年輕劍修”陳清都。
這些注定不會記載書上的老黃曆老故事,都是阿良那次重返劍氣長城,與陳平安說的。
而白玉京鎮壓的化外天魔,西方佛國鎮壓的鬼物,以及禮聖坐鎮天外,很大程度上,就是防止有任何遺漏,被一些遠古神靈餘孽借機壯大實力,人族修行登頂,難如登天,但無論是化外天魔還是鬼物,甚至是在天外的某些“新人”,隻要被神靈拘押丟入遺址當中,隻要大道契合,根本無需修行,瞬間就會是一位位天賦神通的嶄新神靈,得以重新現世,而後世萬年的數座天下,之所以會有某些高位神靈的轉世為人,本身就是一種大道之爭的“攔路”,力求哪怕有那萬一,在遺址當中崛起的新神靈,都無法占據某些位置關鍵的神位,尤其是那幾個至高神位。
而禮聖與文廟聖賢,以及一小撮飛升境大修士,再加上各自“與己道合道”的諸子百家祖師,都會在禮聖“開門”之後,以一種種大道顯化,才得以打殺那些嶄新神靈。那是一場相互大道消磨的新舊大道之爭,這就是為何諸子百家的老祖師,幾乎人人都在以學問證道,卻偏偏在浩然天下極少露麵現身的根源所在,因為他們需要在浩然“一吃飽”,就需要“尊禮循例”去往天外。
所以昔年在劍氣長城,阿良也好,師兄左右也罷,都對禮聖,極為尊敬。
阿良更是說過,天底下有四位,是走哪裡都吃香的,而且是人人由衷敬重。
一位是咱們浩然天下最講道理、同時又最會打架的禮聖。規矩重,道理沉,隻落在所有的山巔高人身上,卻輕在凡俗夫子肩頭。
而且誰不服氣,在那中土文廟都極少出現的禮聖,就從天外重返浩然,親自去那諸子百家的某座祖師堂,與之講理。
阿良說曾經還有位諸子百家的老祖宗,給逼急了,大罵禮聖是以內聖之名行霸道之實,結果給不言不語的禮聖直接拽向天外,然後結結實實聊了三十年,問道一場,如果不是禮聖幫忙補全一家學問缺漏,點到為止,後者差點就要轉入儒家當聖賢。
再一位是那道祖首徒,白玉京大掌教。還有一位是西方佛國那位地獄不空、誓不成佛的菩薩。
陳平安說第四個,不用講了。
把辛苦鋪墊半天的阿良,又給憋了半天,最後悻悻然道,不曾想咱們那位老大劍仙,在你小子心目中,如此沒有地位。
當時阿良走在太象街上,一邊與陳平安調侃了一句,老話說天塌下來有高個子頂著,真不騙人的。同時一腳輕輕踹開個都不認識就敢朝他吐口水、表達仰慕之情的小屁孩,一腳踹得那孩子趴自家大門上當門神,跌落在地後,哇哇大哭,然後就立即跑出個婦人,笑著大罵阿良沒良心,怎麼這麼狠心對自己的親生兒子……
阿良當時瞥了眼那坐地上哭花臉的孩子,問陳平安,長得像不像?陳平安說還好,大概是相貌更隨他娘。
那婦人立即朝隱官大人豎起大拇指,笑著說打算讓兒子順便認個乾爹算了。看著那兩個裝聾作啞快步離開的狗日的,婦人大笑不已。
再後來,那個孩子跟隨飛升城去了第五座天下,婦人和她男人,隻因為丈夫是元嬰,哪怕她不是地仙,就都沒走。
陳平安此刻持劍站在一道天門外,問道:“護道人不在身邊,就放不開手腳了?”
馬苦玄的笑聲,響徹天地間,“先找到我再說,看看先誰耗光靈氣。”
陳平安不著急遞出第二劍,一手負後,單手拄劍,仰頭望向那道高聳入雲的華美天門。
關於天庭遺址一事,避暑行宮沒有任何秘檔記錄,給阿良勾起了興趣,陳平安倒是還問過老大劍仙幾句。
老大劍仙給過一個不算答案的模糊答案,隻說當年劍修分為兩撥,一撥是他帶頭,覺得既然都沒有神靈在頭頂了,又吃不掉這塊地盤,那就所幸徹底封禁起來,好歹還可以給後人一個機會。最少在這件事上,他陳清都,還有龍君和觀照,都是與三教祖師是站在一邊的,但是另外那撥劍修,還有兵家老祖,都覺得不該如此,一個是覺得功勞最大,一個是野心勃勃,認為惹來那些逃竄的神靈餘孽瘋狂反撲,怕什麼,來了更好,大不了來一場徹底斷絕後患的玉石俱焚,什麼天地崩碎個七七八八,什麼光陰長河就此炸開,再無天地靈氣,後世無法修行,大不了他們這一小撮登頂之人,不管那幾座天下雛形的地盤眾生,死絕了又如何,由他們再換一處,休養生息個千年萬年,到時候一樣是人族為尊的格局,至於後世天地蒼生,就此斷絕修行登高之路,還能省去許多大道的意外,天地大道,更為有序穩固,天地隔絕,天人相分,連那道祖所擔心之事,都一並打消了苗頭。
馬苦玄的嗓音再次響起,充滿了戲謔,“選擇在這裡打,要分出勝負的話,你我就要真的分生死了。而且提醒你一句,天時地利都在我。我消磨些身外物,你卻要消磨實打實的道行,在異鄉拚了命才攢下個劍仙身份,來之不易,怎麼才回家沒幾步路,就不曉得好好珍惜了啊。”
馬苦玄嘖嘖道:“打小窮怕了,一有錢就擺闊?那你跟那些隻知道勸我多出幾斤氣力的山上廢物,好像沒啥兩樣嘛。”
陳平安置若罔聞,隻是借此機會,好好打量起那座天門。
因為這座天地隻是馬苦玄的觀想之物,所以很多細節,都與陳平安所知真相,有很大的出入,至於那些星辰和一條光陰長河,更是花架子嚇唬人的擺設。
陳平安收劍入鞘,並且重新背在身後,說道:“行了,整座觀想遺址就是你,藏個什麼,真以為我拿你沒轍?今天這第三場,還當是打個平手。下一場,該如何就如何,你願意分生死,給你機會就是了。”
下一刻,陳平安祭出井中月,四座氣勢如虹的劍陣,憑空出現,不計其數的飛劍,宛如四條雪白星河,浩浩蕩蕩湧現四座天門。
天地寂靜片刻,馬苦玄一粒心神顯化身形,出現在陳平安身邊,問道:“就不怕我泄露你兩把飛劍的根腳。”
陳平安說道:“一碼歸一碼,我們之間的恩怨且不去說,你這個人得勢就張揚,動輒與人撕破臉,可最少還是個打落牙齒和血吞的人。說實話,我除了煩你,卻不覺得你的作為有多少惡心。早年在劍氣長城那邊,我遇到個脾氣、性情跟你差不多的劍修,拜你所賜,跟他聊得比較投緣。”
馬苦玄笑道:“我收了個嫡傳弟子,是純粹武夫,資質還算不錯,你以後給他問拳落魄山的機會,三次,如何?”
陳平安點頭道:“可以,前提是他贏得過我的開山大弟子,而且他問拳裴錢,也算三次機會之內。”
馬苦玄說道:“沒問題。”
馬苦玄雙手抱住後腦勺,懶洋洋道:“說實話,這個世道,可把我給惡心壞了。”
陳平安說道:“你也沒少惡心彆人,沒資格說這話。”
馬苦玄爽朗大笑。
陳平安腳尖一點,身形後掠,馬苦玄一粒心神隨之後撤,兩人始終並肩,一起望向那座高懸的遠古遺址。
陳平安默默說道:“無邊風月,有道天地。”
馬苦玄嗤笑一聲,“書最不值錢。”
雙方幾乎同時收起各自小天地。
大瀆水畔,馬苦玄身形化做一道虹光,去往陪都城內。
陳平安背劍,步行重返大瀆祠廟。
借住在屋舍內,陳平安跟祠廟這邊借了幾本聖賢書,都是那些再不被文廟禁絕的書籍,陳平安點燃桌上一盞油燈,一夜無眠,隻是緩緩翻書,偶爾起身,推窗望外,涼風拂麵。
在陳平安乘坐渡船,從桐葉洲跨海進入寶瓶洲地界後,心境中的日月,那些原本在太平山山門口,能夠察覺、卻始終無法打開的一堆光陰畫卷卷軸,總計二十四幅,好像自動打開了山水禁製,都可以打開,一幅幅畫麵,一覽無餘。
比如穀雨時節,一行鄉野采茶客走入春山,其中一位少女,身姿纖細,雙手采茶,動作嫻熟,突然一個風吹人晃,如一枝被春風拂動的柳條兒,少女驀然抬頭,望向一處山頭,有大蛇盤山,眼眸幽幽,大如兩口天井,張嘴一吸,一山采茶客,無論男女老幼,都化作白骨墜地而碎。
秋季,一大片的金色,一個年紀輕輕的官員坐在田壟邊,靴子磨損得厲害,在與一位老農笑語。下一刻,一陣狂風吹過,麥穗飛揚,粒粒如飛劍,一座縣城所有村野,好似一張淡薄白紙,挨了一場大雨似的,變得稀爛。一處茅草屋的村野學塾,驟然間就沒了讀書聲。
一處豪門大族的藏書樓中,一盞盞夜間亮起的燈火。突然整座府邸,變成了鮮紅色,一位臉色慘白、嘴唇猩紅的妖族修士,緩緩走入其中,每次打起個響指,燈火旁,牆壁上,窗戶上,就會炸開一大團鮮血。
一座仙家山頭,一位老仙師帶著群孩子在堆雪人,順便教訓一個眉眼清秀、十分靈氣的少年,老人好像在說那山下祈雨一事,太守老爺為了祈雨,燒那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