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東山與薑尚真對視一眼。
一個說薑道友你是地主,理當由你負責收場,一個說崔道友你彆撂挑子,這黃鶴磯尚未崖刻你那篇千古雄文,不能說沒就沒了。
一旦兩位止境武夫,徹底放開手腳相互問拳,又不願挪個地方比拚拳腳功夫,一拳一座涼亭掀翻滾落江水,一腳一大片白玉闌乾粉碎,一座聚寶盆的黃鶴磯能否留下半座,還真不好說。
所幸陳平安對薑尚真說道:“我們先回雲笈峰。”
然後陳平安朝那黃衣芸再次抱拳,“晚輩曹沫,回頭再與前輩請教拳理。”
葉芸芸隻覺得仿佛天地重量驟然一輕,她抱拳還禮。
薑尚真立即與年輕山主拱手致歉,其實他今天擅自將葉芸芸從老君山帶來黃鶴磯,本就是有幾分私心,真要打得雲窟十八景變成十七景,薑尚真隻能捏著鼻子認了,反正福地還有七八處候補景點,隻不過負責黃鶴磯事宜的薑氏子弟和供奉客卿,事後免不了要在薑氏祠堂那邊撒潑。
裴錢跟著抱拳,與葉芸芸說道:“晚輩鄭錢,今天多有得罪,將來隻要有機會,就去雲草堂拜訪葉前輩。”
葉芸芸點點頭。
陳平安帶著裴錢和崔東山離開黃鶴磯,先生師父,學生弟子,無巧不成書,三人竟然齊聚異鄉。
師父好像在想事情,裴錢就一路跟著,沒說話,崔東山則在那邊一個人掰手指頭,不知道碎碎念叨個什麼。
陳平安在走下黃鶴磯,在江邊渡口停步,突然說道:“我想好了,落魄山下宗,就選址在這桐葉洲,隻是具體位置,我還需要走一趟老君山的山河圖。”
崔東山抬起袖子,振臂高呼,“先生英明,深謀遠慮,高瞻遠矚,功蓋千秋……”
落魄山不但要從仙家山頭升為宗門,還要再來個下宗!
這意味著先生已經下定決心,等他返回家鄉,就不會再刻意隱藏落魄山的底蘊了。不但如此,還要順勢一舉創立下宗,讓浩然天下的東線三洲,北俱蘆洲,寶瓶洲和桐葉洲,全部嚇一大跳。
陳平安無奈道:“你可拉倒吧,給我消停點。”
崔東山當下這副德行,跟劍氣長城那座牢獄裡邊的飛升境化外天魔,挺像的。
當年在那遠遠鄉,擔任年輕隱官的年輕山主,當時是覺得化外天魔霜降與學生崔東山挺像的。
大概這就是一位遠遊客返鄉與否的最大區彆了。
崔東山立即閉嘴。
落魄山如今都不是宗門,在寶瓶洲都無甚名氣,而這位剛剛尚未真正歸鄉的年輕山主,就已經想著創立下宗了。
浩然天下任何一座山頭成為宗字頭,絕對不是一種輕鬆的事情,想要再建造下宗,已經是登天之難,尤其是跨洲選址下宗,自然是比登天更難,一是難以獲得中土文廟的點頭許可,需要消耗宗門功德,再者難在入鄉隨俗,水土不服,玉圭宗荀老前輩為何要讓薑尚真捎那句話給自己?又為何是薑尚真擔任書簡湖真境宗的首任宗主?
同樣是作為下宗,骸骨灘披麻宗在北俱蘆洲的立足,同樣曆經坎坷,不得不數次更換選址,一路南遷到一洲最南端,最後還是靠著與鬼蜮穀京觀城的對峙廝殺,才好不容易站穩了腳跟。雖說這一切,都在披麻宗上宗的算計之中,其實一開始就是奔著壁畫城神女圖而去。但是披麻宗先前幾次駐足的風雨飄搖,北俱蘆洲修士的待客之道,確實讓披麻宗老一輩修士苦不堪言。
這就像許多世族豪閥出身的官宦子弟,在地方為官,一樣會百般不順,明麵上一團和氣,暗地裡阻力重重,處處穿小鞋,當年驪珠洞天曆史上的首任縣令吳鳶,作為國師弟子,豪閥女婿,還不是被福祿街和桃葉巷的那些大姓家族聯手排擠得灰頭土臉,換成尋常毫無靠山的寒族官員,說不定反而不至於如此難堪。這裡邊涉及到太多的人情世故和宦海風波,涉及到十大族四大姓與大驪宋氏的掰手腕,所以又比如吳鳶飽受排擠,升遷緩慢,最終黯然離開,平調遠去舊朱熒王朝中嶽山腳擔任郡守,而之後的袁正定和曹耕心,兩位上柱國姓氏子弟,在龍州的仕途反而就要順暢許多,這就又是官場上的前人栽樹後人乘涼。
裴錢神采奕奕,反正師父說什麼就是什麼。
隻要師父在自己身邊,她就不用擔心犯錯,不用擔心出拳的對錯,不用想那麼多有的沒的。
師父在,她就會很安心,天不怕地不怕。
裴錢下意識就要伸出手,去攥住師父的袖子。隻是裴錢立即停下手,縮回手。
陳平安問道:“咱們落魄山,如果假設沒有任何一位上五境修士,單憑在大驪宋氏朝廷,以及山崖、觀湖兩大書院記載的功德,夠不夠破格升為宗門?”
崔東山有些猶豫。
陳平安補充一句,“而且我們倆,不計算在內。”
若是無法一劍打開天幕,去往第五座天下。
那就隻好按照規矩行事了,需要以功德換取關牒。
既然趙繇能夠憑此重返浩然天下,那他陳平安就一樣可以去往嶄新天下。
至於是否自己一劍功成,並不重要,如今的陳平安,若是能夠與左師兄重逢,肯定二話不說,就是師兄弟聊完天,就厚著臉皮請師兄幫忙仗劍開路。如果師兄不肯出劍,那他就搬出先生。
“一個山頭一座仙府,能否升為宗門,有無上五境修士,甚至都不可以是供奉、客卿,必須是自家一脈譜牒嫡傳,自古就是浩然天下的一條山水鐵律,不過如今天下形勢有變,尤其是四洲山河破敗不堪,確實還是可以商量的,中土文廟為了儘早穩固山河氣運,一些個曾經的宗門候補山頭,如先生所說,‘破格’升任宗門,確實是有希望的。”
崔東山抬起雪白袖子,伸出爪子輕輕撓著下巴,答道:“不過落魄山積攢下來的功德,明麵上還是稍稍不夠,難以服眾。但是如果三方在桌麵底下明算賬,其實夠格了,很夠。”
“要的就是這個結果,落魄山暫時還不用太過招搖,未來的升任宗門和下宗選址,需要同時進行,甚至極有可能,會在桐葉洲選址萬事俱備之時,十年,至多十年,到時候再來與大驪皇帝和兩洲書院開這個口,反正落魄山又不是說書先生在天橋底下講故事,得讓人隔三岔五就要一驚一乍。”
陳平安輕輕點頭,隨即疑惑道:“至於你所謂的‘很夠’?怎麼講?”
崔東山開始掰手指頭,“玉璞境米裕,元嬰境崔嵬,咱們這兩位老劍仙、大劍仙,戰功其實都不小,不過先前身份都掛靠在了披雲山那邊,不顯山沒露水的,隻等先生回了落魄山再做定奪。夫子種秋在西嶽山頭,既出拳殺敵,也幫忙運籌帷幄,很不錯,還幫著落魄山與風雪廟和西嶽山君那邊,積攢了一份不小的香火情。隋右邊雖然遲遲未能躋身元嬰劍修,但是大驪功勞簿上還是有些的,隻要她認祖歸宗,又是一份可以劃歸落魄山的不小戰功。反正真境宗第三任宗主,是劉老成,與先生是老朋友了,在這件小事上不會太過斤斤計較。至於盧白象和魏羨,暫時還沒必要表明身份。至於大師姐,更是了不得,在金甲洲和寶瓶洲戰場上,殺敵無數,掙的戰功,比兩位劍仙還大,北俱蘆洲年紀最大的一個止境武夫王赴愬,眼饞大師姐的習武資質,那臭不要臉的老莽夫,挖牆腳挖到咱們落魄山來了,差點沒跪在地上求大師姐當徒弟……”
裴錢輕輕咳嗽一聲。
崔東山立即乖乖轉移話題,“此外還有先生從劍氣長城拐來的那位長命道友,也有一樁天大的山水功德在身,大驪宋氏對此心裡有數。”
陳平安糾正道:“什麼拐,是我為落魄山誠心誠意請來的供奉。”
崔東山小聲道:“先生,如今長命道友擔任落魄山掌律。”
陳平安愣了一下,“長命不是與韋文龍一起坐鎮賬房?”
因為在陳平安最初的設想中,長命作為世間金精銅錢的祖錢大道顯化而生,最適宜擔任一座山頭的財神爺,與韋文龍一虛一實,最合適。而浩然天下任何一座山頭仙師,想要擔任能夠服眾的掌律祖師,需要兩個條件,一個是很能打,術法夠高拳頭夠硬,有資格當惡人,一個是願意當沒有山頭的孤臣,做那飽受非議的“獨-夫”。在陳平安的印象中,長命每天都笑意淡淡,溫婉賢淑,脾氣極好,陳平安當然擔心她在落魄山上,難以站穩腳跟,最重要的,是陳平安在內心深處,對於自己心目中的落魄山的掌律祖師,還有一個最重要的要求,那就是對方能夠有膽子、有魄力與自己頂針,較勁,能夠對自己這位經常不著家的山主在某些大事上,說個不字,並且立得定幾個道理,能夠讓自己哪怕硬著頭皮都要乖乖與對方認個錯。
所以落魄山掌律一職,是陳平安心目中最為關鍵的一個位置。
原本按照陳平安的最初設想,是交由夫子種秋從供奉升任一山掌律。
雖然打亂了自己的既定安排,陳平安卻沒有流露出半點神色,隻是緩緩思量,小心斟酌。
裴錢突然說道:“師父,長命擔任掌律一事,聽老廚子說,是小師兄的鼎力舉薦。”
陳平安笑了起來,“那你覺得長命擔任掌律,效果如何?”
裴錢點點頭,實誠道:“師父,有一說一啊,我反正是跟她聊不到一塊了,但她應該會是個不錯的掌律,長命喜歡認死理,六親不認,但是她講道理,又不會擺出那種跟人爭吵的架勢,能夠打蛇七寸,一兩句看似輕飄飄的軟話,就可以讓人忌憚。長命每天遇見誰都笑眯眯的,一開始覺得很和藹可親,可看久了,其實怪滲人的。”
陳平安鬆了口氣,“這就好。”
陳平安眯眼道:“既然是宗門了,咱們落魄山,遲早還是需要一位能夠經常拋頭露麵的上五境修士,又不能是供奉客卿,有點麻煩。實在不行,就隻好跟披雲山借個人了。”
崔東山笑嘻嘻道:“可以啊,剛好讓那米裕來唄?反正他一開始就覺得當個供奉太見外,又早有鋪墊,從披雲山客卿擔任落魄山道統法脈的嫡係,比較水到渠成,外人都會習慣性誤認為是披雲山魏大山君的成人之美。米裕身在北俱蘆洲彩雀府多年,每隔幾個月就要飛劍傳信披雲山,詢問先生回了麼,到家麼。估計再沒個山主的消息,米劍仙就要安心在那邊開枝散葉了。”
陳平安搖搖頭,“最好彆是什麼劍修,太嚇人。”
崔東山小聲道:“正陽山和清風城如今可都是宗門了,正陽山甚至都有了下宗,就在那劍修胚子最多的中嶽地界,這些年大肆擴張,風生水起得很呐,清風城許氏也希望能夠在南邊選址下宗,如今正在通過身為姻親的上柱國袁氏,幫忙在大驪京城那邊四處打點門路。”
陳平安笑問道:“正陽山終於有一位上五境劍仙了?是那位曾經通過閉關躲著李摶景問劍的祖師?”
崔東山伸出大拇指,“先生妙算無窮!”
陳平安想了想,點頭道:“既然如此,那咱們落魄山就隻好打腫臉充胖子,硬著頭皮推出一位租借而來的玉璞境劍仙了。不然正陽山和清風城反而容易成天胡思亂想,睡不好覺。”
陳平安沉默片刻,突然說道:“到了寶瓶洲後,返回家鄉路上,我們記得繞開正陽山和清風城,不然擔心一個沒忍住,我就要去祖師堂做客了。”
崔東山說道:“學生記住了,路上會提醒先生睜隻眼閉隻眼。”
陳平安最後說道:“現在我是怎麼想的,不意味著我們回了家就一定怎麼做,走一步看一步吧。到了霽色峰,我們再一起商議。”
崔東山輕輕點頭。
陳平安心中默念一句。
時時在法中,處處法無礙。
崔東山伸手擋在嘴邊,小聲嘀咕道:“先生,大師姐剛才想要攥你袖子哩。”
裴錢滿臉漲紅,怒道:“大白鵝!”
陳平安滿臉笑意,抬起手臂,抖了抖袖子,“隻管拿去。”
裴錢哪裡好意思,惱羞成怒,一手肘打在崔東山的肩頭,大白鵝立即悶哼一聲,當場橫飛出去,空中旋轉無數圈,落地翻滾又有七八圈,直挺挺躺在地上。
陳平安問道:“薑尚真此舉?”
崔東山一個鯉魚打挺起身,點頭道:“雲草堂是如今桐葉洲難得的一股山澗清流,薑尚真大概是希望他的葉姐姐,與咱們落魄山趕緊混個熟臉,方便以後多多往來。畢竟等到水落石出,咱們公開選址下宗,以黃衣芸的清高性情,未必願意主動靠上來。等到咱們在這邊開宗立派,那會兒蒲山差不多也跟金頂觀和白龍洞鬨掰了,雲草堂與我們結盟,火候剛好。薑尚真肯定猜出了先生的想法,不然不會多此一舉。周兄弟當供奉,鞠躬儘瘁,沒的說。”
渡口這邊,一艘渡船尚在江心飄蕩,除了他們三個,再無外人。這要歸功於薑尚真的一擲千金,至今雲笈峰和老君山不少遊客還被堵在門口,不得通過黃鶴磯去往彆處景點。除非有膽子、有實力學那裴錢,破開山水禁製。
其實江上有一條雲橋,先前程朝露幾個的往來,就是以此過江,若是尋常修士在黃鶴磯那邊鳥瞰大江,卻會看不真切,免得妨礙景色。
陳平安停步在渡口,顯然是有乘船過江的打算。
先前自己和裴錢,師徒兩人先後渡江,動靜都不小,江水翻湧,害得一葉扁舟起伏不定,撐船老蒿師嘀嘀咕咕,多半是在那罵罵咧咧。
所以陳平安想要親口道一聲歉。這跟在此擺渡掙錢的老舟子是誰,什麼境界,會不會是那喜作漁夫吟的隱士高人,沒有關係。
陳平安在等待渡船靠近的時候,對身旁安安靜靜站立的裴錢說道:“以前讓你不著急長大,是師父是有自己的種種憂慮,可既然已經長大了,而且還吃了不少苦頭,這樣的長大,其實就是成長,你就不用多想什麼了,因為師父就是這麼一路走過來的。何況在師父眼裡,你大概永遠都隻是個孩子。”
裴錢嗯了一聲,小聲說道:“師父在,就都好,不會再怕了。”
陳平安轉過身,伸出手掌比劃了兩下,一個是當年師徒離彆時裴錢的身高,一個是陳平安心中以為重逢時裴錢的個子,還沒到如今裴錢的肩頭,笑道:“說歸說,其實師父心裡邊,還是挺失落的,個子一下子竄這麼快,師父總覺得沒照顧好你,以後都得補上,對了,這些年抄書沒落下吧?”
裴錢展顏笑道:“沒呢。”
陳平安想了想,“至於壓境喂拳,就算了啊。師父先前破境沒多久,就結結實實挨了一拳,受傷不輕,你看黃衣芸與師父問拳,都沒敢答應不是?”
裴錢臉上苦著臉,眼中卻忍著笑。
陳平安伸出大拇指,擦掉裴錢渾然不知的眼角淚水,輕聲道:“還喜歡哭鼻子,倒是跟小時候一樣。”
崔東山在一旁哀怨道:“先生,學生其實亦有好些辛酸淚,都可以掬在手心映明月了。”
“滾。”
“好嘞。”
渡船都沒真正靠岸,那老舟子以手中竹蒿抵住渡口,讓渡船與渡口拉開一段距離,沒好氣道:“乘船過江,一人一顆雪花錢,客官舍不得掏這冤枉錢?”
陳平安抱拳道:“先前舉動無禮,與老先生道歉。言語誠意不太夠,那就花錢權當賠罪。”
裴錢跟隨師父一起抱拳致歉,隻是她遠遠不如先生會說話,就沒開口。
老舟子立即笑逐顏開,趕緊鬆開竹蒿,渡船輕輕撞在渡口上,“薑氏掙錢路數太黑心,都有了那河上雲橋,還昧著良心讓我擺渡撐船,若非寄人籬下,有規矩在,不然今兒過江,就不讓客官掏腰包了。”
陳平安給了三顆雪花錢,老舟子收入袖中,撥轉船頭,側身靠岸,老人站在小舟船頭那邊。
三人登船,陳平安坐在船頭那邊,裴錢與師父並排而作,雙手握拳輕放膝蓋,崔東山獨自坐在小船中央,拋了一隻袖子入水,好像在用袖子釣魚。
小船緩至江心。
老蒿師突然轉頭道:“客人瞧著像是一位飽腹詩書的讀書人,恕我冒昧,敢問何謂參禪?”
陳平安笑道:“問個佛心是什麼,不知即是參禪。”
老蒿師細細咀嚼一番,點頭讚賞道:“夫子恁大學問,此語有真意。老頭兒我在此撐船多年,問過好些讀書人,都給不出夫子這般好答。”
有此捫心一問,是心動起念,由此想去是修行,自覺不知是心定,若能以此捫心問不停,便是漸次修佛去靈山,最終心有靈山不遠求,不外求。
陳平安補了一句,“是我與書上聖賢借來的答案。”
崔東山趕緊抬頭,澄清道:“彆彆彆,自古書上無此語,分明是我先生自己心中所想。先生何必謙讓。”
老蒿師點頭道:“我相信是夫子自己琢磨出來的答案,心中早有此答,隻等今夜此問。”
陳平安笑道:“我叫曹沫,老前輩直接喊我名字即可。”
老蒿師搖頭道:“學無長幼,達者為先,夫子確實不用如此謙讓。不過夫子有個好名字啊,世間最出名之‘曹沫’,本就是刺客列傳第一人,關鍵是能夠先輸後贏,韌性後勁十足。夫子既然與此人同名同姓,相信以後成就,隻高不低。”
陳平安趕緊嘴上說不敢想不敢想,偷偷瞥了眼崔東山,崔東山立即還了個眼神,示意先生多想了。
陳平安鬆了口氣,差點誤以為眼前老舟子,就是那曹沫,豈不尷尬。
“有人辭官歸故裡,有人星夜趕科場。人生忙碌不停歇,何苦來哉。”
老蒿師自顧自感慨一番,忍不住又轉頭問,“夫子可知曉蘇仙所說的人生十六賞心事?”
陳平安點頭道:“月夜攜友行舟崖下,清風徐來,水波不興,是蘇子所謂的第一賞心悅事。”
老蒿師使勁撐起一竹蒿,一葉扁舟在水中去勢稍快,“蘇仙豪邁,我倒是覺得良辰美景十六事,都比不上個‘今日無事’。”
陳平安笑道:“老先生所說甚是,隻不過道在瓦甓,忙碌是修行,休歇是修心,一日有一日之進境。話說回來,如果能讓今日忙碌時變成個今日無事,便是個道心裡外皆修道、我乃地上一真人了。”
老蒿師輕輕撐蒿劃水,漣漪陣陣,小舟飄搖,“夫子此語真真妙哉。所有金丹客與陸地神仙,都該聽一聽夫子此語,人心炎炎酷暑中,可得一劑清涼散。”
陳平安拱手笑道:“老先生言重了。”
裴錢隻是一言不發,她坐在師父身邊,江上清風拂麵,天上明月瑩然,裴錢聽著先生與外人的言語,她心境祥和,神意澄淨,整個人都逐漸放鬆起來,寶瓶洲,北俱蘆洲,皚皚洲,中土神洲,金甲洲,桐葉洲。已經獨自一人走過六洲山河的年輕女子武夫,微微閉眼,似睡非睡,似乎終於能夠安心小憩片刻,拳意悄然與天地合。
到了對岸渡口,陳平安與裴錢下船登岸,崔東山卻說要沒過癮,再往返乘坐一趟渡船,讓先生等他片刻。
陳平安就與裴錢散步江邊。
那老蒿師笑嗬嗬接過兩枚雪花錢,崔東山站在船頭一邊,嬉皮笑臉道:“常在河邊走,小心錢燙手。”
老蒿師好像沒聽明白白衣少年的怪話,隻管撐船掙錢,去往黃鶴磯那邊的渡口。
崔東山一個蹦跳,輕飄飄踩在船欄上,雙手負後,緩緩而行,“昔年名高星辰上,如今身墮瘴海間。青牛獨自謁玉闕,卻留黃鶴守金丹。”
老蒿師置若罔聞。
崔東山又笑道:“慣向北鬥星中騎木馬,東山卻來水上撐鐵船。”
老蒿師瞥了眼那俊美少年,笑道:“星君酌美酒,勸龍各一觴。”
各自道破對方的根腳,隻不過都留了餘地,隻說了一部分大道根本。
崔東山說了這位在雲窟福地化名倪元簪的老舟子,那與東海觀道觀大有淵源,是昔年曾經遠遊北鬥星辰、最終留守人間一顆金丹的仙家黃鶴。
而老舟子則一語道破了崔東山這幅皮囊的出處,曾經是昔年一條古蜀國老龍,能夠飛升星河,有幸被北鬥仙君勸過酒。
隻不過言語談及的,隻是各自一副皮囊,都很歲月悠久,遠古時代,估計還能算半個“故友道友”。
崔東山譏笑道:“那你知不知道,藕花福地曾經有個名叫隋右邊的女子,畢生心願,是那願隨夫子上天台,閒與仙人掃落花?若是被她知道,曾經那個劍術神通的自家先生,隻差半步就能夠成為福地飛升第一人,如今卻要身穿一件滑稽可笑的羽衣鶴氅,當這每天擺渡掙幾顆雪花錢的落魄舟子,還要稱呼彆人一口一個夫子,會讓她這個弟子,傷透了心肝肺?那你知不知道,其實隋右邊一樣離開了福地,甚至還當了好幾年的玉圭宗神篆峰修士?你們倆,就沒見麵?難道老觀主不是讓你在此地等她結丹?”
老舟子喟歎一聲,“知道了不如不知道。”
留下一個“江淮斬蚊”的仙人事跡,正是此時撐蒿之人。
所斬蚊蠅,自然不是尋常物,而是一頭能夠悄悄竊食天地靈氣的玉璞境妖物,這頭幾乎無跡可尋的天地蟊賊,曾經差點讓薑尚真焦頭爛額,光是尋覓蹤跡,就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當時薑尚真雖說已經躋身玉璞境,卻依舊尚未贏得“一片柳葉、可斬仙人”的美譽,薑尚真兩次都未能斬殺那隻“蚊子”,難度之大,就像凡夫俗子站在岸上,以手中石子去砸溪澗之中的一隻蚊蠅。
而這個老舟子,當時也不是境界、劍術就比薑尚真更高,隻不過一道與劍術配合的獨門神通,剛好克製那頭來無影去無蹤的玉璞境妖物。
但是最終能夠一劍江上斬蚊,依舊不是尋常玉璞境劍仙能夠做成的壯舉。
如果不是此人出自藕花福地觀道觀,又是隋右邊念念不忘的那位夫子先生,崔東山才懶得理會,在此隱姓埋名,籍籍無名撐船萬年都隨他去。再加上方才此人又故意拿言語試探自家先生,崔東山更忍不了。什麼辭官歸鄉,什麼刺客列傳,事實上,全是暗藏玄機的打機鋒。先生豁達,可以全然不在意,相逢是緣,好聚好散,可是當學生的,怎麼能夠容忍一個老蒿師在那邊胡說八道。
關鍵是那位老觀主,留下此人“守金丹”之金丹,可不是尋常之物,正藏在黃鶴磯崖壁間,是一隻遠古仙鶴老祖宗的遺留金丹。
崔東山嗤笑道:“北鬥七星高,我家先生夜帶刀,小心砍死你半死。”
化名倪元簪的老舟子笑道:“無冤無仇的,那位夫子又不是你,不會無緣無故出手傷人。”
崔東山伸出一隻手,說道:“咱倆也彆扯東扯西了,金丹拿來,我幫忙轉贈你那位尚未躋身元嬰的金丹客弟子。”
老舟子笑著搖頭,“老觀主發話了,讓我在此靜待有緣人。若是隋右邊能夠與我見麵,我自然順水推舟,送出金丹。可既然近在咫尺,都未能重逢,那就算不得什麼有緣人,至多有緣也無分,既然有緣無分,更不好強求什麼。你就彆為難我了。真要打一架,你贏了又能如何,我不給金丹,你當真就能拿得走?一位仙人而已,何時如此手段通天如飛升了?殺得我又如何?”
“大道之上,修為高,拳頭硬,不過是大煞風景多些而已。你不如你家先生多矣。”
老舟子輕輕以竹蒿敲水,大笑一聲,“山色如娥,花色如頰。空山無人,水流花開。白雲無人踩,花落無人掃,如此最自然。”
岸上那邊,陳平安聞言,笑道:“春山采藥還,此行道路難。蓮花不落時,般若花自開。”
老舟子朗聲大笑,竟是丟了手中那支以精粹水運凝聚而成的青翠竹蒿,任由隨水漂流而走,隻見這位世外高人,撤去了障眼法,身穿一件寶光流轉的羽衣鶴氅,喜歡與人說著佛家語,所披鶴氅之內卻身穿一件黃色道袍。
中年麵容的道人,一手撚捏顆金色泥丸,右手捧白玉如意,肩頭蹲著一隻通體金色的三足蟾蜍。
崔東山則悄悄將那根青色竹蒿收入袖中,此物可不尋常,等同於一枚枚水丹凝聚而成,足夠讓蓮藕福地白白多出一尊金身凝固的江水正神了。
道人收起那顆金丹後,與陳平安說了句意味深長的“有緣再見”,身形一閃而逝,如仙人屍解,身上那件鶴氅飄然墜落在船。
崔東山隻好又幫忙收起那件相當於仙人遺蛻的羽衣鶴氅,代為保管個幾百年上千年的。
岸上,裴錢小聲問道:“師父,你是不是一眼就看出這舟子根腳了?”
陳平安笑道:“沒有的事,登船渡江,隻為道歉。不過先前去往黃鶴磯觀景亭,師父隻是無意間多瞥了一眼江麵,江水激蕩,小舟晃蕩不停,老前輩當時的演技……算不得太過出神入化,老前輩畢竟是位世外高人,不屑刻意為之吧,不然一個翻船墜水有何難。”
裴錢立即感慨道:“果然還是師父走慣了江湖,比我經驗老道百倍嘞。”
陳平安反手就是一板栗。
在劍氣長城那邊,很多年的思來想去,還是覺得落魄山的風氣,就是給裴錢和崔東山帶壞的。
江麵上,崔東山趴在小舟船頭,嚷著先生大師姐等我,用兩隻大袖使勁鳧水劃船。
————
黃鶴磯上邊,先前陳平安三人離開後,薑尚真轉頭望向那些看熱鬨不嫌事大的同道中人,揮揮手,“散了散了,都散了吧。”
至於黃鶴磯螺螄殼仙府的鏡花水月,在裴錢渡江登磯的瞬間,就已經被崔東山和薑尚真先後封禁,讓好些仙子女修們哀怨不已。
薑尚真發現自己說話不管用,隻好與葉芸芸說道:“葉姐姐,你來發句話?”
葉芸芸朝那邊抱拳。
出門看熱鬨的,頓時如潮水鳥獸散去,所有走出螺螄殼道場山水大門的修士,很快就都退回了府邸。
黃衣芸的麵子,得給。不敢不給。
何況能夠在雲窟福地偶遇大宗師葉芸芸,今天的熱鬨,已經不算小。
但是從黃鶴磯山水陣法裡邊走出三人,與眾人方向恰好相反,走向了觀景亭那邊。
分彆是那桐葉洲武聖吳殳的開山大弟子,金身境武夫郭白籙。蒲山雲草堂的遠遊境武夫,和那個身穿龍女湘裙法袍的年輕女修,一個是黃衣芸的嫡傳弟子,薛懷,八境武夫,一個是蒲山葉氏子弟,她的老祖,是葉芸芸的一位兄長,年輕女修名為葉璿璣。雲草堂子弟,俊秀之輩,多術法武學兼修,但是隻要跨過金身、金丹兩大門檻之一,此後修行,就會隻選其一,專門修道或是專注習武。之所以如此,源於蒲山拳種的大半樁架,都與幾幅蒲山祖傳的仙家陣圖有關。
所以蒲山一直有“樁從圖中來、拳往圖中去”的說法。
隻不過郭白籙三人,都走得慢,不敢妨礙黃衣芸與朋友閒聊。
葉芸芸便是泥菩薩也有幾分火氣,“是曹沫躋身十境沒多久,尚未完全鎮壓武運,故而境界不穩?真是如此,我可以等!”
薑尚真笑著沒說話,隻是帶著葉芸芸走到崖畔,薑尚真伸手摩挲白玉欄杆,輕聲笑道:“曹沫其實拒絕你三次問拳了。”
葉芸芸疑惑道:“三次?”
薑尚真耐心解釋道:“第一次是說蒲山雲草堂門風好,所以曹沫不願意與你切磋,在你看來,這可能根本不算什麼理由,可我這個好朋友,他這個人,一向喜歡想得比一般人多些,比如這個節骨眼上,葉芸芸與一位外鄉武夫問拳,贏了還好說,肯定能夠讓桐葉洲山上山下,小漲幾分士氣。可要是一洲武道第二人的黃衣芸都輸了,對於本就已經稀爛的人心爛泥塘,就會是雪上加霜,尤其是蒲扇雲草堂,前腳剛剛締結了桃葉之盟,後腳黃衣芸就輸給一個外鄉武夫,像話嗎?由你開創的蒲山拳種,還怎麼發揚光大?一個黃衣芸,可以坐在桃葉之盟的那把椅子上,什麼都不說,什麼都不做,但是絕對不能輸。不然就等著吧,雲草堂好不容易積攢起來的家底,會在一夜之間就樹倒猢猻散,外邊不知道有多少閒言碎語,鋪天蓋地湧向蒲山和黃衣芸,到時候你拳腳功夫再高,都擋不住風波險惡人心洶湧的那份‘拳意’。”
葉芸芸皺眉道:“聽你的口氣,是我會輸?”
不過她不得不承認,自己確實太想為桐葉宗說一兩句話了,所以先前才會參與桃葉之盟,卻又無所謂大權旁落,任由金頂觀和白龍洞主持大局,她幾乎從無異議,隻管點頭。還有今天,才會如此想要與人問拳,確實想要與浩然天下證明一事,桐葉宗武夫,不止一個武聖吳殳。
薑尚真不置可否,依舊自顧自言語,繼續說道:“第二次婉拒,是因為同樣身為止境武夫,被黃衣芸極為看重的同境切磋,在曹沫看來,則其實一般,真的很一般。尤其是你們雙方擺明了會點到即止,不分生死。曹沫就更加興趣不大了,我這個朋友,對待切磋一事,很純粹,就兩種,一種是比他高出兩境的宗師,幫忙喂拳,一種是戰場上分生死的凶險搏殺。其餘的,對他武道裨益不大,甚至可以說幾乎沒有。”
尤其是經曆過劍氣長城的那場戰事,年輕的隱官,不那麼年輕的山主,關於對敵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