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四十三章 天下小心火燭(1 / 1)

黃昏裡,寶瓶洲一個偏隅小國,清源郡仙遊縣城內,一座武館外邊,來了個雲遊四方的年輕道士。

自稱與徐館主是好友。年輕道士腳踩一雙千層底布鞋,乾乾淨淨的模樣,手持一根綠竹行山杖,身後背劍匣,露出兩把長劍的劍柄,一把桃木材質。再斜挎一個包裹。

桃木劍嘛,武館門房認得,天橋的說書先生有講過,山上修行仙法的道士每逢下山遊曆,不管是不是龍虎山天師府的道士,大都喜歡背把桃木劍做樣子。

門房是個剛進武館沒幾年的弟子,因為最近這麼多年,外邊世道不太平,就跟對方要了通關文牒,事實上這位武館弟子鬥大字不認識幾個,不過是做做樣子罷了,如今外鄉人遊曆縣城,無論是過路租賃馬車、驢騾,還是在客棧打尖歇腳,早早就會被衙役、巡捕仔細盤查,所以根本輪不到一個武館弟子來查漏補缺。

門房還了那份關牒,說去通報一聲。

年輕道士笑著點頭,耐心等待。

這趟跨洲遠遊,一路南下,寶瓶洲差不多都是這樣的光景,彆說山上修士見誰都跟防賊似的,山下老百姓也都很謹慎。

比如就連如今州郡縣城中的更夫巡夜,衙門那邊都會在更夫身邊安排人手跟著,防止有歹人流竄犯案,除此之外,各地文武廟、城隍廟這些年的夜間,也都開著門,因為朝廷早已下令,地方上每一座大小祠廟,都需要保證香火不絕,讓地方各級衙門專門派人去“點卯”敬香,需要大半夜起床的老百姓,怨言有些,可其實就是雞毛蒜皮的拉家常,倒也談不上如何怨氣,反正每家每戶隔三岔五才輪到一回,再者縣城有錢人,還輪流開了夜宵鋪子,不會讓老百姓白跑一趟,一些個家裡貧困的孤苦人家,反而喜歡衙門此舉,故而夜間燒香,愈發心誠。每天都會有學塾老夫子、以及有功名的舉人秀才四處奔走,加上各姓各家的祠堂老人,甚至是一些古稀老人,都拄著拐杖,幫著安撫人心,大體上都說如今外邊打仗打得厲害,可隻要打贏了,從那個大驪宋氏鐵騎,再到自家朝廷,都會在賦稅一事上有所補貼,皇帝老爺都是發了公文的,絕不欺人,所以隻要熬過去,就是百年不遇的好日子了。所以如果誰敢在這會兒不守規矩,不但國法要管,衙門律例要管,祠堂家法也要管,逐出族譜。老百姓未必懂什麼國法,可是一族家法,尤其是族譜除名的厲害,自然是誰都一清二楚。

徐遠霞快步走到大門口,瞧見了那個門外的年輕道士,爽朗大笑,跨過門檻,一把按住張山峰的肩膀,微微加重力道,“好家夥,身子骨硬朗得都快跟上徐大哥了。”

擔任門房的武館弟子,有些疑惑,師父他老人家很久沒有這般高興了。師父交友廣泛,喜歡散財,來武館蹭吃蹭喝的客人不少的,但是有些笑聲,是從師父嘴裡跑出來,很多江湖上的待客之道,就隻是這樣了,可是今天的笑聲,好像是從師父眼睛裡衝出來的。

徐遠霞一把摟過張山峰,以手掌輕拍年輕道士後背三兩下,這才鬆開手,後退幾步,點頭道:“還是好模樣,有徐大哥年輕那會兒一半的俊俏。”

見著了久彆重逢的徐遠霞,年輕道士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在山上,習慣了師父、師兄們的容貌不變。

當張山峰看著眼前的這個……老人。

張山峰一下子就神色恍惚起來。

隻見那老人腰杆挺直,雙鬢灰白,還刮了絡腮胡子。

都快要認不出來了。

依舊容貌如舊的年輕道士,這才記起,眼前這位曾經正值壯年的大髯豪俠,不知不覺,已經半百歲數,還有餘頭了。

這就是山下武夫與山上煉師的差異所在。

純粹武夫,若是能夠躋身煉氣三境,勉強有些駐顏有術,可如果始終無法躋身金身境,容貌就會逐漸老去,與世俗百姓無異,也會鬢毛衰,會白滿頭。

張山峰收起思緒,抱拳道:“徐大哥!”

徐遠霞拉著張山峰跨過門檻,低聲埋怨道:“山峰,怎麼就你一人?那小子再不來,我可就要喝不動酒了。”

張山峰無奈道:“我這次乘坐披麻宗渡船,需要路過牛角山渡口,結果在落魄山也沒能瞧見陳平安,上次他去北俱蘆洲,我又剛好沒在山上。”

徐遠霞寬慰道:“沒事,不用強求,你們還年輕。”

說到這裡,徐遠霞大笑道:“都還年輕。”

徐遠霞回到家鄉後,就開了這麼家武館,其實徐家是地方郡望,隻不過徐遠霞早年離家太久,又是旁支,所以就算是自立門戶了。武館小本經營,這麼些年,也沒教出什麼特彆成材的弟子,武館那些親傳弟子,再收弟子,也是差不多的光景。生意不至於慘淡,但也沒在江湖上闖出多大名聲。不過不算起眼的武館,在這偏隅小國的武林中,尤其是在有心人眼中,並沒有那麼簡單,因為陸陸續續有些傳聞流傳開來,說那拳法不精的徐師傅認得幾位山上仙師,而且以前徐師傅當那邊軍的時候,官場上也攢下了幾份可有可無的香火情。徐遠霞其實挺煩這些瞎話,老子有個屁的朝廷香火情,老子拳法不精?好歹是個六境武夫,不算差了吧。

隻不過怨不得外人如此捕風捉影,事實上徐遠霞返鄉之後,就一直沒拿武夫境界當回事,不但刻意隱藏了拳法高低,就連破境躋身六境一事,一樣沒有對外多說一個字。不然一位六境武夫,在類似徐遠霞家鄉這樣的偏隅小國江湖中,已經算是最拔尖的江湖名宿了,隻要願意開門迎客,與山上門派和朝廷官場稍稍打好關係,甚至有機會成為一座武林的執牛耳者。

隻不過越是小地方,拳術一高,江湖恩怨就多,水淺王八多,人情是非最煩人。

徐遠霞私底下寫了本山水遊記,刪刪減減,增增補補的,隻是始終沒有找那書商刊印出來。

平生豪氣,消磨酒裡,就留給昔年走過的那座江湖好了。

隻有與真正的朋友重逢,這位昔年孑然一身走過千山萬水的大髯刀客,才會真心想要喝酒。

酒桌上。

一位武館親傳弟子給徐遠霞拿酒來的時候,有些奇怪,師父其實最近些年都不太喝酒了,偶爾喝酒,也隻算淺嘗輒止,更多還是喝茶。

張山峰的登門禮物,是幾罐茶葉,在上一處名為安吉的仙家渡口購買而來,渡口旁有座金光寺,寺廟所植茶樹,葉白如玉脈翠綠,價格不貴。徐遠霞當時收下茶葉,笑得不行,說巧了,如今自己還真喜歡喝茶,茶葉產自鄰近家鄉仙遊縣的安溪,卻不是什麼仙家茶葉了,有點家底的門戶,都買得起喝得上。回頭讓那陳平安自己挑茶喝,安吉也好,安溪也罷,反正都是好茶好名字。

遙想當年,相貌,酒量,拳法,學問……陳平安那小子什麼都不跟徐遠霞和張山峰爭高低,唯獨在名字一事上,陳平安要爭,堅持說自己的名字最好。

“徐大哥,怎麼還光棍著呢?這就不像話了啊。”

張山峰抿了一口酒,打趣道:“以前咱們仨可是都說好了的,以後等你還鄉,找個漂亮姑娘,娶妻生子,都要認我和陳平安當乾爹的,小棉襖的女兒當然得有個,再來倆兒子,一個跟我學那龍虎山外門道法,一個與陳平安學拳練劍。”

徐遠霞白了一眼,自顧自大碗喝酒,沒勸張山峰多喝,酒桌上勸他人豪邁,自己不豪傑嘛,“我也想啊,隻是一拖再拖,就給耽誤了。山峰,你這喝酒法子,文縐縐的,當是喝茶呢,連陳平安都不如啊。”

去他娘的酒桌豪傑,喝酒不勸人,有個啥滋味。

徐遠霞喝高了,張山峰也喝醉了。

徐遠霞聽了張山峰的一些山上傳聞後,感慨說那劍氣長城,是恩怨分明之地,報仇雪恨之鄉,絕非藏汙納垢之所。

張山峰舉起酒碗,說可以陪徐大哥走一個。

張山峰突然問徐遠霞,陳平安如今多大歲數了。

醉醺醺的徐遠霞晃了晃腦袋,說記不清了,咱們先也可以走一個。

再不是大髯豪俠的徐遠霞,徹底醉倒在酒桌之前,望向門外,喃喃言語,欲買桂花同載酒,終不似少年遊。我老了,少年呢。

張山峰趴在桌上,醉眼朦朧打著酒嗝,說彆一個不小心,下次再見麵,陳平安就要比咱們個子都要高了。

花有再開日,年年如此,人無再少年,人人這般。唯有桃李春風一杯酒,總也喝不夠。

————

一個棉衣圓臉姑娘,路過鐵符江,走到龍須河。發現水中多有樹葉。

她最後看到了一個蹲河邊撒葉作船的男人。看著二十歲出頭的模樣,因為對方是個修道之人,真實歲數肯定不止。

劉羨陽轉過頭,看見那個麵生的姑娘後,立即笑容燦爛起來,麻溜兒起身,開始介紹自己,“小生姓劉名羨陽,本土人氏,自幼寒窗苦讀,雖然尚無功名,但是讀過萬卷書,行過萬裡路,誌向高遠,小有家底,小鎮那邊有祖宅,位置極佳……”

這位陌生麵孔的圓臉姑娘,瞅著有些迷糊啊。是聽不懂話裡的意思呢,還是根本就聽不懂話呢?

不是大驪本土人氏?所以聽不懂官話?

果然姑娘開口問道:“這是哪兒?”

浩然天下的大雅言。

劉羨陽誤以為是那遊曆寶瓶洲的彆洲仙子。如今寶瓶洲,諸子百家當中,多有彆洲年輕練氣士找機會遊曆四方。龍州作為舊驪珠洞天遺址,當然是一處必選之地。

劉羨陽年少離鄉遠遊求學時,路上早就見過那山巔仙家閣樓,佳人獨立,彩帶飄遠,類似這樣的仙家畫麵,見過不少了。見多了,好像也就那樣。風景是極美的,可都是彆人的。但是眼前這個穿著樸素的圓臉姑娘,當她軟糯言語,或是眨巴眨巴著一雙水潤大眼眸,卻也是相當好聽好看的。

劉羨陽笑答道:“寶瓶洲,龍州。”

姑娘錯愕。怎麼來了寶瓶洲,剛好是她最不想來的一個地兒。

她就是賒月。

先前在那桐葉洲桃葉渡,莫名其妙給那人拘押到了袖中,在那袖裡乾坤山河中,賒月剛煮了一鍋仙家米,還沒吃著,就發現自己重見天日了,又莫名其妙給人丟到一座陌生山頭,她就隻好問了句,那鍋米能不能還她,沒有半點回應,賒月隻好跟著腳下那條道路,隨便逛蕩起來,就走過三江彙流的一處繁華小鎮,一直走到了這邊。因為在這邊,有一處山頭,瞧著月色好像天然比較濃鬱,都不是那種仙家收攏天地靈氣的神通術法,所以賒月就比較好奇。

賒月說道:“我叫餘倩月,來自中土神洲。”

棉衣圓臉姑娘對自己這個靈機一動的說法,比較滿意,這就是行走江湖該有的機敏和老道了。

劉羨陽讚歎道:“姑娘好名字。”

賒月猶豫了一下,問道:“你是讀書人?”

劉羨陽也猶豫了一下,臉色誠懇,沉聲說道:“可以不是。”

原本都想好了好些個說法,比如什麼粗繒大布裹生涯,腹有詩書氣自華。看來是用不上了。

可以不是?不愧是讀書人。

那就肯定是了唄。

賒月轉身就走。

她打算找個僻靜山頭,煮飯吃去。最好誰都瞧不見我。

劉羨陽屁顛屁顛跟上,離著那位圓臉姑娘有四五步遠,不敢唐突佳人,他側身而走,“倩月姑娘,就幾步路了,真不去咱們槐黃縣城看看?騎龍巷有個名叫壓歲鋪子的好地方,糕點好吃得能當飯吃,價格還便宜。”

賒月搖搖頭。

劉羨陽隻好停步。

賒月突然緊皺眉頭,一口氣問了三個問題:“劉……公子,你聽沒聽過落魄山?這裡離著落魄山遠不遠?不近吧?”

劉羨陽點頭道:“不近……的吧。”

陳平安的落魄山,離著河邊的鐵匠鋪子,真不算近。

賒月鬆了口氣。

她最後沒讓那個劉羨陽跟著,打算去了小鎮,她身上神仙錢和金銀都是有些的,不會說這兒的官話方言,反正買東西多給錢就是了,至於什麼騎龍巷的壓歲鋪子,她是絕對不會去的,但是那座山頭,還是要去遠遠看一眼的。

劉羨陽也沒過多糾纏這個遠道而來的倩月姑娘,隻是提醒她在這兒,不要隨便禦風遠遊,因為有規矩在,還是個性情古板的鐵匠師傅訂立的。賒月與那姓劉的年輕人真誠道了一聲謝,她當然不會輕易禦風,這個名叫龍州的地方,太過神異,山水靈氣都充沛得過分了,加上不大的地盤上,竟然聚集了那麼多香火鼎盛的神靈祠廟,若是在桐葉洲,賒月倒也不會如何忌憚,井水不犯河水的,誰真要招惹她,她也不介意還回去,隻要不是薑尚真那種腦子有毛病的,她誰都不怕,但是在這山河小小、古怪多多的寶瓶洲,賒月覺得自己走在哪裡都不安穩。如果賒月不是那純粹的妖族出身,她肯定被丟在哪裡,就站在哪裡一動不動。

劉羨陽回了鋪子那邊,繼續在簷下竹椅打盹,神遊萬裡。

賒月在縣城那邊隨便逛了逛,然後就去往那座月色極多的山頭,在山門口那邊,遇到了個第一眼瞧見了就喜歡的小水怪。

黑衣小姑娘,端著條小竹椅坐在山門牌坊底下,另一邊斜靠著金色小扁擔和綠竹行山杖,好像小姑娘要與家夥什,一起當著門神。

這個黑衣小姑娘每天早晚兩次的獨自巡山,一路飛奔過後,就會趕緊來山門口這邊守著。

餘米遠遊去了北俱蘆洲,裴錢回了家又下了山。所以如今的啞巴湖的大水怪,每天大清早,好像已經不用給誰當門神了,每天一人巡山,不過讓景清去灰蒙山、黃湖山這些藩屬山頭,各自挑了一株花草樹木,種在了落魄山上。

白雲為什麼不用修行就能飛。溪水跑那麼遠的路會不會累。風過樹梢的時候,樹葉是不是就被吵醒了。

魚兒吃荷花呦,山河無恙唉,世道平順,國泰民安。

隻是如今的周米粒,有個都不好意思與暖樹姐姐訴說的小憂愁了。

因為按時點卯的香火小人兒,氣壞了,說不知道咋回事,竟然有人說咱們落魄山的護山供奉,竟然就隻是個洞府境的小水怪。

周米粒也沒怎麼生氣,當時隻是撓臉,說我本來就境界不高啊。

隻是在這之後,遇到暖樹姐姐和景清他們的話,還是會嘰嘰喳喳個不停,隻是獨處的時候,黑衣小姑娘不再那麼喜歡自言自語了,成了個喜歡抓臉撓頭的小啞巴。

以前的小姑娘,會去找老廚子,說我跟裴錢學了絕世拳法,你個兒高,先讓我三招。打完收工,跑了。

如今的小米粒,會經常去看著那幾隻儲錢罐,她和裴錢,還有暖樹姐姐各算各的,都是小白瓷罐。

如今的龍州窯,不再是大驪宋氏的禦用貢品,在山下享譽盛名。

以前周米粒是一根根手指算著天數。如今是一根根手指算年數。所以周米粒開始練字,裁剪春聯紅紙,寫了些類似“春夏秋冬,四季平安”的小紙條,一張張貼在儲錢罐上邊。

所以這會兒的小米粒,正一個人偷偷犯愁著呢。然後她就瞧見了那個登門做客的圓臉姐姐。

賒月改變主意,與那個小姑娘遠遠問道:“你會說中土神洲大雅言嗎?”

周米粒其實早就在偷偷瞥那個臉蛋圓乎乎的可愛姐姐了,趕緊起身抱拳行禮,然後飛快跑到賒月跟前,一個驀然站定,“曉得嘞曉得嘞,就是還不太會說哩。”

賒月笑了起來,一個讓洞府境當門房的仙家門派,而且還是個山澤精怪,底蘊應該不會太高,不過挺好啊,眼前這個小姑娘多可愛。賒月第一時間就對這個山頭,印象大好,都願意讓一個小水怪當門房,肯定風氣很好。

於是賒月問道:“這裡是?”

“啊?”

小姑娘撓撓臉,似乎沒想到這個姐姐,竟然會不知道自家山頭的鼎鼎大名,麼得關係,自個兒說給這個姐姐聽,職責所在,還能小立一功,回頭與裴錢邀功去。

所以小米粒挺起胸膛,踮起腳跟,雙臂環胸,一本正經道:“我家就是落魄山了!我家好人山主姓陳,姐姐曉不得,知不道?”

寶瓶洲,落魄山,山主姓陳。月色灑落人間,此地仿佛占據最多。

賒月臉色僵硬,默默抬起雙手,都沒敢使勁拍臉,隻是輕輕覆在臉頰上。

沒這麼欺負人的。

————

南婆娑洲海外戰場,蠻荒天下的妖族屯兵極多,卻依舊不著急侵襲陸地。

聽說那寶瓶洲最南端的老龍城舊址地界,都已經徹底破碎,是被那繡虎崔瀺以無上神通,以一枚規模不輸倒懸山的山字印,將整座南端陸地砸碎。南嶽戰場上,大驪鐵騎和藩屬邊軍,聯手山上仙師,更是成功阻滯登岸的妖族大軍,至今不退。

浩然天下的曆史上,從來沒有一處戰場,從來沒有一場戰爭,能夠打得一洲山河寸寸碎去,構成真正意義上的“山河陸沉”。

寶瓶洲做到了。

如此一來,中土神洲隨之對醇儒陳淳安的非議,愈演愈烈。

山河陸地,與海外妖族,兩軍遙遙對峙,哪怕是籠罩著一種風雨欲來的窒息氛圍,可在很多中土神洲“袖手談心性”的士子書生眼中,集結了眾多山上勢力的南婆娑洲,明明大有一戰之力,禦敵“國門之外”,最終在那陳淳安的帶領下,卻如此死氣沉沉,戰場上毫無建樹,就隻會等著蠻荒天下遲遲未有大動作的攻伐,好像換成是這些意氣風發針砭時事的中土讀書人,身在南婆娑洲,早就臨危一死報君王了。

劍氣長城女子大劍仙陸芝,丟了一張文字內容烏煙瘴氣的山水邸報,皺眉不已。

春幡齋劍仙邵雲岩,笑著解釋道:“陸先生,其實中土讀書人,不全是這樣意氣用事的。隻不過很多時候,能夠讓咱們瞧見的,往往會是些齷齪人糟心事。”

邵雲岩習慣敬稱陸芝一聲“先生”。

事實上陳淳安在女子劍仙這邊,亦是如此稱呼。

倒懸山梅花園子舊主人,酡顏夫人頭戴冪籬,遮掩她那份絕色,這些年始終扮演陸芝的貼身婢女,她的柔媚笑聲從薄紗透出,“天底下反正不是聰明人就是傻子,這很正常,隻是傻子也太多了些吧。彆的本事沒有,就隻會惡心人。”

酡顏夫人對作為家鄉的浩然天下,其實沒有半點好感。

邵雲岩微笑道:“記得隱官大人說過,天底下最願意被一葉障目的人,就是讀過書、讀書還很多的人。記得酡顏夫人的梅花園子,好像藏書頗多?”

酡顏夫人立即啞然。

春幡齋和梅花園子都給年輕隱官搬去了劍氣長城,猿蹂府也給劍氣長城的避暑行宮,直接拆成了個空架子。

隻有一座倒懸山水精宮,與劍氣長城沒有半點香火情,直接被小道童薑雲生一個拱翻墜海,最終落入一頭大妖之手。

邵雲岩與這個對浩然天下心懷怨懟的酡顏夫人,雙方的不對付,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邵雲岩以前不覺得避暑行宮安排自己留在陸芝身邊,是不是會無事可做,現在邵雲岩愈發篤定一事,如果任由酡顏夫人在陸芝這邊每天在那兒胡說八道,看似說的都是道理,實則全是偏激言語,時日一久,是真會出事的。

她倒不是真心有意要在陸芝這邊煽風點火,實在是有些時候忍不住。

給邵雲岩拐彎抹角提醒後,酡顏夫人其實這會兒有些內心惴惴,委實怕極了那個手狠心黑的年輕隱官。

酡顏夫人趕緊轉移話題,說道:“陸先生,齊老劍仙來南婆娑洲了。”

陸芝點頭道:“多半是死了那條心,不再惦念第五座天下,所以準備多積攢些功德,在浩然天下開宗立派,這是好事。”

邵雲岩說道:“好像還有兩個劍氣長城的晚輩,陳三秋和疊嶂也都遊曆至此,因為暫時沒打仗,先前他們又沒能遇見陸先生,就先去拜訪大瀼水了。”

陸芝說道:“到時候你們倆在戰場上,儘量多護著陳三秋和疊嶂,我可能會顧不過來。”

邵雲岩輕輕點頭,酡顏夫人施了個萬福。

進入浩然天下的劍修,除了酈采、蒲禾這些遊曆劍仙收取的嫡傳弟子,幾乎都是年幼年少歲數,一方麵孩子們尚未成長起來,另外一方麵他們的傳道恩師,哪怕離開劍氣長城後,依舊都沒少出劍。

北俱蘆洲酈采,金甲洲宋聘,流霞洲蒲禾,皚皚洲謝鬆花,等等。

此外得以離開劍氣長城的劍仙和劍修,更是無一例外,都重返戰場,隻不過將戰場從劍氣長城換成了浩然天下的各洲,幾乎沒有任何一個選擇冷眼旁觀,任由大勢傾塌。這南婆娑洲,如今就有先後轉戰於扶搖洲和金甲洲的齊廷濟,一直鎮守南婆娑洲的陸芝。出劍老龍城的米裕。此外地仙劍修當中,又有從中土神洲一起趕赴南婆娑洲的陳三秋和疊嶂。以及離開落魄山去往東嶽戰線的崔嵬。

這其實是一件深思之後、極為值得深思的一件事。

南婆娑洲,隕落在劍氣長城的外鄉劍仙,元青蜀。

所以先有陸芝、春幡齋劍仙邵雲岩,後有謝鬆花,再有陳三秋和疊嶂,幾乎到達南婆娑洲的第一件事,都是去拜訪元青蜀所在的宗門大瀼水,開山祖師名為龍澄,奉節郡人氏,曾經在瀼水當中尋見一石盒,有神人守護,龍澄最終獲得石盒當中的五方古老玉印,文字非後世通用篆籀,龍澄僅餘一枚留在自家山頭,在這之後,不過觀海境修為,一路跋山涉水跨洲遠遊,趕赴中土神洲,將其餘四方印章全部贈予文廟,再被一位副教主親手送往南婆娑洲鎮海樓。

陸芝突然問道:“元青蜀在酒鋪那邊的無事牌上,知道寫了什麼嗎?”

邵雲岩搖頭笑道:“這真還沒注意。”

酡顏夫人斜瞥一眼邵雲岩,她與陸芝嫣然笑道:“我知道,是那‘此處天下當知我元青蜀是劍仙’。”

陸芝盯著酡顏夫人,“你真知道?”

這位女子大劍仙的言下之意,千百份惹人厭煩的山水邸報,抵得過元青蜀在異鄉不惜生死的遞劍嗎?!

酡顏夫人臉色微變,怯生生道:“奴婢現在記起來了,是真知道了。”

一位身穿雪白長袍的俊美青年突然現身,與陸芝並肩而立,說道:“黃童戰死在了寶瓶洲南嶽戰場。”

此生練劍,極少有憂愁思緒的陸芝,仍是忍不住歎了口氣,轉頭望向寶瓶洲那邊。

齊廷濟一伸手,將那封隨風飄遠的山水邸報抓在手中,翻閱起來,說道:“董三更最後一次為劍仙喝酒送行,好像就是為太徽劍宗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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