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三十九章 春風得意(1 / 1)

周密似乎早有謀劃,除去兩人所立渡船依舊毫無變化,可是此外所有天地,連同一條載船的桃葉渡,桃葉渡所在的大泉王朝,桐葉洲,浩然天下,卻仿佛化作了一片太虛境地,唯有日月懸空作兩盞燈燭,照徹之下,猶如一葉虛舟,兩位仙人聯袂蹈虛空,一同跨過千秋萬古之光陰長河。

一幅幅走馬觀燈圖在渡船變化不定,綻放出光陰畫卷獨有的七彩琉璃色,映照得對峙兩位讀書人,熠熠生輝,恍若兩尊寂然無心的遠古神人。

齊靜春站在浮舟一端的船頭,環顧四周,看那倏忽出現、驀然消逝的眾多光陰畫卷,這位青衫文士,其實生前遠遊不多,算是文聖一脈嫡傳當中,走過山河最少的一個,年少求學,少年治學,後來隻是陪著想要轉去練劍的師兄左右,一起散心,遊曆過一趟中土神洲,不過短短數年光陰,其實也未曾去過太多山水形勝之地,再之後便是文脈遭遇浩劫,叛出文聖一脈道統的繡虎崔瀺最終選擇寶瓶洲,成為大驪國師,齊靜春則看似與之反目成仇,針鋒相對,直接帶著文聖一脈的兩位記名弟子,茅小冬和馬瞻,三人一同趕赴寶瓶洲,在大驪王朝京畿之地,開創儒家七十二書院之一的山崖書院,處處事事掣肘崔瀺。在那之後,齊靜春又擔任驪珠洞天的坐鎮聖人一甲子。

周密一樣在打量四周,查探一些微妙的大道顯化、泄露天機,很快就被周密發現了蛛絲馬跡,在那些光陰畫卷的間隙,有那星光點點的微妙異象,如燭火飄搖,哪怕燈燭遠去,原地卻依然有絲絲縷縷的微弱火光殘存,最終勾連成一條路線清晰的道路,就像是一條承載光陰流水的河床。若是放在桐葉洲的真實山河當中,這條道路就是起始於扶乩宗,喊天街,桓家飛鷹堡,一路由西及東。北晉國與大泉接壤處,埋河水神廟,桃葉渡,照屏峰,北去天闕峰渡口,由南往北,其中以道觀道舊址,作為最重要的中樞渡口。

周密雖說奇怪齊靜春為何不做半點遮掩,反正暫時閒來無事,便隨口道破天機:“這條陳平安當年走過桐葉洲的路線,就是師兄崔瀺幫你選擇的‘船錨’燈火?所以半點不怕我先前在扶搖洲,駕馭光陰長河針對十四境白也的手段?也就是說,如今齊靜春心中僅存數念,其中一個大念頭,便是你那師弟陳平安?看來你們兩人的師弟,也未曾讓兩位師兄失望,遊曆途中,有意無意,心念頗重,好似在與某人共遊山河。這個最終成為你們文聖一脈關門弟子的讀書人,估計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自己生平著述第一書,便是這部山水遊記,好個無巧不成書,恰好與今日齊靜春今天遠遊桐葉洲,遙遙呼應。”

齊靜春渾然不覺,隻是在那邊打量光陰畫卷。

周密不認為是齊靜春的手筆,多半還是那頭繡虎的謀劃,崔瀺行事更加功利。

難怪這個齊靜春一現身,就敢將戰場選擇在桐葉洲,一個已算周密囊中物的大天地,因為退路都已經被師兄崔瀺和師弟陳平安合力鋪好了。

這條退路,又像有稚子嬉戲,無意間在地上擱放了兩根樹枝,人已遠走枝留下。

又像是一條陋巷道路上的泥濘小水灘,有人邊走邊放下一塊塊石子。

如今的齊靜春,比較古怪,既無身軀皮囊,也無真實魂魄。可雖是個一切實物皆空空蕩蕩的無境之人,卻又有十四境修為。

所以齊靜春不太能夠分心起彆念,不然就自己打破這種玄之又玄的境地,簡而言之,就是齊靜春早已畫地為牢,隻存下幾個可以稱之為信念的想法,其餘全部斬儘,化作傀儡,這麼多年來,齊靜春始終將自己拘押在某一截光陰長河中,此間煎熬,世上能懂幾人,不超過一手之數,三教祖師,崔瀺,周密。此外十四境,哪怕修為足夠,但是對於光陰長河的了解,終究不如他們五人透徹。

所以齊靜春其實很容易答非所問,自說自話,一切都以幾個殘存念頭,作為所有立身之本。一旦多出念頭,齊靜春就會折損道行。

故而雙方接下來這場廝殺,與以心中詩歌合道的白也,大不相同,仗劍白也是心中詩篇不用儘,就一直是修為巔峰,眼前齊靜春的十四境的境界,卻隻會越來越“下山”。

齊靜春都不著急,周密當然更無所謂。

周密突然笑道:“知道了你所依,驪珠洞天果然因為齊靜春的甲子教化,曾經孕育出一位文武兩運融合的金身香火小人。隻是你的選擇,算不得多好。為何不挑選那座神仙墳更合適的泥塑神像,偏要挑選破損嚴重的這一尊?道緣?念舊?還隻是順眼而已?”

同樣是聖人一般的言出法隨,被周密一語道破天機後,在那齊靜春身後,便自行顯現出一尊隱秘法相,是一尊彩塑斑駁、金身破碎不堪的五彩披甲神人,卻頭彆玉簪。鎧甲鱗片連綿,甲胄邊緣飾有兩條珠線,連串寶珠顆粒圓潤飽滿,斷臂極多。以金色小人所凝聚出來的山河氣運,齊靜春以一種另辟蹊徑的法門,達到一種暫時重塑完整魂魄的境界,再以一尊道門靈官神像作為棲身之所,又以佛性穩固“魂魄”,最終契合一句佛理,“明雖滅儘,燈爐猶存”。

這既是儒家讀書人孜孜不倦追求的天人合一。也是佛家所謂的遠離顛倒夢想,斷除思惑,住此第四焰慧地。更是道家所謂的蹈虛守靜、虛舟空明。

齊靜春始終對周密言語置若罔聞,低頭望向那條相較於大天地顯得極為纖細的道路,或者說是陳平安昔年遊曆桐葉洲的一段心路,齊靜春稍稍推衍演化幾分,便發現昔年那個背劍離鄉又歸鄉的人間遠遊少年,有些心路,是在開懷,是與好友攜手遊覽壯麗山河,有些是在傷心,例如飛鷹堡街巷小路上,親眼目送一些孩子的遠遊,有些是難得的少年意氣,例如在埋河水神府,小夫子說順序,說完就醉倒……

本不該另起念頭的青衫文士,微笑道:“心燈一起,夜路如晝,天寒地凍,道樹長春。小師弟讀了好些書啊。”

齊靜春強行打破自己當下某種程度上所謂的精誠心境,喃喃道:“先生太忙。崔瀺太狠,左右太倔。年紀太小,擔子太重,天底下哪有這麼勞心勞力的小師弟。”

齊靜春也不看那周密,“是不是欣喜且奇怪,我會如此自毀道行,教了你何謂惟精惟一,我卻又主動退出此境。你這種讀書人,彆說做到,懂都不會懂。知道你不信,這一點跟當年剛到驪珠洞天的崔東山很像。不過你也彆覺得自己與繡虎是同道中人,你不配。崔瀺再離經叛道,那也是文聖一脈的首徒,還是浩然書生。”

周密笑道:“又不是三教辯論,不作口舌之爭。”

齊靜春一笑置之,先抬袖一檔,將那周密心相大日遮掩,我不見,天地便無。身為這方天地主人的周密你說了都不算。

再雙指並攏,齊靜春如從天地棋罐當中撚起一枚棋子,原本以日月作燭的太虛夜幕,頓時隻剩下明月,被迫顯現出一座無涯書海,月光映水,一枚雪白棋子在齊靜春指尖迅速凝聚,好似一張宣紙被人輕輕提拽而起。整座無垠書海的水麵,瞬間漆黑一片如墨池。

齊靜春鬆開手指,白子靜止懸空,又將那明月遮掩,齊靜春轉去撚起一枚黑子,使得原本仿佛墨池的天地氣象,重現光明,變成隻剩下大日照徹、雪白一邊的景象。

齊靜春說道:“皆碎。”

懸在他身邊的黑棋白子,一個輕輕磕碰,砰然而碎。

周密先前悄然布置的兩座天地禁製,就此破開,蕩然無存。

周密微微皺眉,抖了抖袖子,同樣遞出並攏雙指,指尖分彆接住兩個輕描淡寫的黑白文字,是在周密心湖中大道顯化而生的兩個大妖真名,分彆是那荷花庵主和王座曜甲的真名。

周密同樣還以顏色,搖搖頭,“山崖書院?這個書院名字取得不好,天雷裂山崖,因果大劫落頂,以至於你齊靜春躲無可躲。”

齊靜春一躲,大道因果就會殃及整座驪珠洞天,還要連累整座寶瓶洲的山河氣數,那麼如今一國即一洲的大驪王朝,文武氣運會減少三四成,那麼蠻荒天下的妖族大軍如今應該身在陪都附近了,而不是被硬生生阻滯在南嶽地界上。不過繡虎崔瀺依舊是不太介意此事的,無非是收縮戰線,使得一洲防禦陣型更加緊密,最終屯兵在那條多半會改個名字的中部大瀆兩岸,死守陪都,一旦如此,蠻荒天下折損更少,卻反而讓周密覺得更加棘手。

“那我就聽命古人,敕令鬼神磨山崖。”

周密言語落定之時,四周天地虛空之中,先後出現了一座白描的寶瓶洲山河圖,一座尚未前往大隋的山崖書院,一座位於驪珠洞天內的小鎮學塾。

三處景象皆是周密的心相假象,卻極有可能是的十四境齊靜春的心湖真相。

這等不落實處半點的術法神通,對任何人而言都是莫名其妙的白費功夫,唯獨對付如今齊靜春,反而有用。

一尊尊遠古神靈餘孽腳踩一洲山河,瞬間陸沉,一場疾風驟雨落在山崖書院,掩蓋琅琅書聲,一顆凝為驪珠的小洞天,被天劫碾壓崩裂開來。

齊靜春由著周密施展神通,打殺對方自以為是的三個真相。笑道:“蠻荒天下的文海周密,讀書確實不少,三百萬卷藏書,大小天地……嗯,萬卷樓,天地不過寥寥三百座。”

周密點頭道:“不算什麼本事,隻是難免念舊。”

齊靜春笑問道:“就這麼無頭蒼蠅亂撞?是舍不得祭出壓箱底的手段,不願讓我見一見師弟在你心中的形象,還是在擔心誰,作更長遠的謀劃?”

周密笑答道:“又不是學塾夫子與蒙童,學生有問,先生解惑。”

照理說周密已經察覺到了那條燈火心路,第一個打殺的,就該是劍氣長城的年輕隱官。

而周密通過離真在對岸年複一年的觀察、對話和挑釁,事後再反過來翻檢離真和“陸法言”、一近一遠的所見的兩條光陰長河景象,對陳平安的了解,不算淺了。何況還要加上一個周密的嫡傳弟子,劍修流白。當初甲子帳設置的山水禁製,本就是“陸法言”或者說是周密的手筆。年輕隱官不見天日,周密看他卻完全無礙,一言一行,一舉一動,甚至心境變化,都無缺漏。

隻不過美中不足的是那個年輕人,不知是誤打誤撞運道好,還是謹小慎微慣了,讓周密無法找到一個對方的心扉切入口,不然周密的陰神遠遊,落腳之地,就是陳平安的心湖,以年輕隱官的人身小天地,幫周密隔絕劍氣長城大天地,“陸法言”遲早有一天,就會成為一個新的陳平安。

這樁謀劃,周密不敢說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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