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土神洲一處禁製之地,方圓百裡之內,山清水秀,風景宜人,唯有一座高兩層、麵闊三楹的建築,好似從富貴門庭孤零零摘出來的小書齋。
匾額不大,但是意思極大,鎮白澤。
居中大堂,懸掛有一幅至聖先師的掛像。
如果不是那匾額透露了天機,誤入此地的修道之人,都會以為此地主人,是位隱居世外的儒家弟子。
一位中年麵容的男子正在翻閱書籍,
每年都會有禮記學宮的君子賢人送書至此,不拘題材,聖賢訓詁,文人筆記,誌怪,都沒什麼講究,學宮會按時放在禁地邊緣地帶的一座小山頭上,小山並不出奇,隻是有一塊鼇坐碑樣式的倒地殘碑,依稀可見“春王正月大雨霖以震書始也”,君子賢人隻需將書放在石碑上,到時候就會有一位女子來取書,然後送給她的主人,大妖白澤。
白澤放下書籍,望向門外的宮裝女子,問道:“是在擔心桐葉洲形勢,會殃及自斷一尾的浣紗夫人?”
女子聽聞詢問,立即轉身,恭敬道:“回老爺的話,看那雨龍宗的可憐下場,奴婢確實擔心浣紗夫人的安危。”
浣紗夫人不但是浩然天下的四位夫人之一,與青神山夫人,梅花園子的酡顏夫人,月宮種桂夫人齊名,還是浩然天下的兩頭天狐之一,九尾,另外一位,則是宮裝女子這一支狐魅的老祖宗,後者因為當年注定無法躲過那份浩蕩天劫,隻得去龍虎山尋求那一代大天師的功德庇護,道緣深厚,得了那方天師印的鈐印,她不但撐過了五雷天劫,還順利破境,為報大恩,擔任天師府的護山供奉已經數千年,飛升境。
宮裝婦人有些神色幽怨,埋怨那浣紗夫人舍了天狐境界不要,也要置身事外,兩不相幫。若是自己,豈會做這等傻事。
白澤來到門口,宮裝婦人輕輕挪步,與主人稍稍拉開一段距離,與主人朝夕相處千年光陰,她絲毫不敢逾越規矩。
白澤說道:“青嬰,你覺得蠻荒天下的勝算在哪裡?”
名為青嬰的狐魅答道:“蠻荒天下妖族大軍戰力集中,用心專一,就是為了爭奪地盤來的,利益驅使,本就心思純粹,
如今哪怕兵分三路,依舊對南婆娑洲、扶搖洲和桐葉洲占據絕對優勢,此外浩然天下的內訌跡象,更是大隱患,浩然天下仙人境、飛升境的巔峰強者,委實太過憋屈了,若是托月山那位大祖果真願意信守承諾,一旦天地變色,這些強者無論是什麼出身,都可以得到一份大自由,故而極有誘惑力。”
說到這裡,青嬰有些忐忑。
當年她就因為泄露心事,言語無忌,在一個小洲的風雪棧道上,被主人一怒之下打入穀底,口呼真名,隨隨便便就被主人斷去一尾。
白澤說道:“直說便是。”
青嬰得了法旨,這才繼續說道:“桐葉洲自古閉塞,養尊處優慣了,驟然間大難臨頭,人人措手不及,很難人心凝聚,一旦書院無法以鐵腕遏製修士逃難,山上仙家帶動山下王朝,朝野上下,瞬間局勢糜爛,隻要被妖族攻入桐葉洲腹地,就好似是那精騎追殺流民的局麵,妖族在山下的戰損,可能會小到可以忽略不計,桐葉洲到最後就隻能剩下七八座宗字頭,勉強自保。北去路線,寶瓶洲太小,北俱蘆洲的劍修在劍氣長城折損太多,況且那裡民風彪悍不假,但是很容易各自為戰,這等戰爭,不是山上修士之間的廝殺,到時候北俱蘆洲的下場會很慘烈,慷慨赴死,就真的隻是送死了。皚皚洲商賈橫行,一向重利忘義,見那北俱蘆洲修士的結果,嚇破了膽,更要權衡利弊,所以這條囊括四洲的戰線,很容易接連潰敗,加上遙遙呼應的扶搖洲、金甲洲和流霞洲一線,說不定最後半座浩然天下,就落入了妖族之手。大勢一去,中土神洲就算底蘊深厚,一洲可當八洲,又能如何抵禦,坐等剝削,被妖族一點一點蠶食殆儘,甕中捉鱉。”
白澤笑了笑,“紙上談兵。”
青嬰不敢質疑主人。
白澤走下台階,開始散步,青嬰跟隨在後,白澤緩緩道:“你是紙上談兵。書院君子們卻未必。天下學問殊途同歸,打仗其實跟治學一樣,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老秀才當年執意要讓書院君子賢人,儘量少摻和王朝俗世的廟堂事,彆總想著當那不在朝堂的太上皇,但是卻邀請那兵家、墨家修士,為書院詳細講解每一場戰爭的利弊得失、排兵布陣,甚至不惜將兵學列為書院賢人晉升君子的必考科目,當年此事在文廟惹來不小的非議,被視為‘不重視粹然醇儒的經世濟民之根本,隻在外道歧途上下功夫,大謬矣’。後來是亞聖親自點頭,以‘國之大事,在祀與戎’作蓋棺定論,此事才得以通過推行。”
青嬰知道這些文廟內幕,隻是不太上心。知道了又如何,她與主人,連外出一趟,都需要文廟兩位副教主和三位學宮大祭酒一頭才行,隻要其中任何一人搖頭,都不成。所以當年那趟跨洲遊曆,她確實憋著一肚子火氣。
白澤緩緩而行,“老秀才推崇人性本惡,卻偏要跑去極力嘉獎‘百善孝為先’一語,非要將一個孝字,放在了忠義禮智信在內的諸多文字之前。是不是有些矛盾,讓人費解?”
青嬰有些無奈。這些儒家聖賢的學問事,她其實半點不感興趣。她隻好說道:“奴婢確實不解文聖深意。”
白澤自問自答道:“道理很簡單,孝最近人,修齊治平,家國天下,家家戶戶,每天都在與孝字打交道,是人世修行的第一步,每當關起門來,其它文字,便難免或多或少離人遠了些。真正純孝之人,難出大惡之徒,偶有例外,終究是例外。孝字門檻低,不用學而優則仕,為君王解憂排難,不用有太多的心思,對世界不用理解如何透徹,不用談什麼太大的抱負,這一字做得好了……”
白澤轉頭,伸手指向那座隻說規模、不抬起眼的雄鎮樓,“屋舍就牢固了,世上家家相親,孝如卯榫,在家中遮風避雨不難了,推開門去,讀書越多,琢磨越多,忠義禮儀就自然而然跟上了。要我說啊,以後哪天門內世道變得親情疏離,夫妻離散無負擔,門外世道人人為己,傻子太少,聰明人太多,那個世道才是真正在往下走,因為世道這個屋舍的細微處,越來越失去黏性了。所以這也是老秀才當年不願首徒崔瀺太早推出“事功學問”的原因所在,不是那頭繡虎的學問不好,而是一個不慎,就會弊端太大,到時候至聖先師、禮聖親自出手補救,都難有成效。父子之間,夫妻之間,若是都要斤斤計較利益得失,那就會比釋道兩家更早進入人心上的末法時代。”
白澤微笑道:“山上山下,身居高位者,不太害怕不孝子弟,卻極其憂心子孫不肖,有些意思。”
白澤突然笑道:“我都硬著頭皮說了你這麼些好話了,你就不能得了便宜不賣乖一回?”
青嬰愕然,不知自家主人為何有此說。
白澤無奈道,“回了。去晚了,不知道要被糟踐成什麼樣子。”
白澤帶著青嬰原路返回那處“書齋”。
青嬰隻見屋內一個身穿儒衫的老文士,正背對他們,踮起腳跟,手中拎著一幅尚未打開的卷軸,在那兒比劃牆上位置,看樣子是要懸掛起來,而至聖先師掛像下邊的條案上,已經放上了幾本書籍,青嬰一頭霧水,更是心中大怒,主人清淨修行之地,是什麼人都可以擅自闖入的嗎?!但是讓青嬰最為難的地方,就是能夠悄無聲息闖入此地的人,尤其是讀書人,她肯定招惹不起,主人又脾氣太好,從來不允許她做出任何狐假虎威的舉動。
白澤站在門檻那邊,冷笑道:“老秀才,勸你差不多就可以了。放幾本我可以忍,再多懸一幅你的掛像,就太惡心了。”
聽聞“老秀才”這個稱呼,青嬰立即眼觀鼻鼻觀心,心中憤懣,刹那之間便蕩然無存。
她當年被自家這位白澤老爺撿回家中,就好奇詢問,為何雄鎮樓當中會懸掛那幅至聖先師的掛像。因為她好歹清楚,哪怕是那位為天下製定禮儀規矩的禮聖,都對自己老爺以禮相待,敬稱以“先生”,老爺則至多稱呼對方為“小夫子”。而白澤老爺對於文廟副教主、學宮大祭酒從來沒什麼好臉色,哪怕是亞聖某次大駕光臨,也止步於門檻外。
事實上所謂的這座“鎮白澤”,與其餘八座鎮壓氣運的雄鎮樓截然不同,當真隻是擺設而已,鎮白澤那匾額原本都無需懸掛的,隻是老爺自己親筆手書,老爺曾經親口說過原因,之所以如此,無非是讓那些學宮書院聖賢們不進門,哪怕有臉來煩他白澤,也沒臉進屋子坐一坐的。
隻有一個例外。
老秀才。
當時青嬰在取書路上,錯過了當年正“如日中天”的文聖。
她是事後才聽一個棲息在屋內梁上的書香小人兒,說那老秀才不但屁顛屁顛進了門,還說白大爺你太不講究了,寄人籬下,不曉得禮敬主人就罷了,怎麼也該賣個麵子裝裝樣子,這一掛上,能省去多少不必要的
麻煩事,不掛白不掛嘛。然後老秀才就擅作主張掛上了那幅至聖先師的掛像。所幸白澤老爺也沒摘下丟出門外,就那麼一直掛著。
被白也一劍送出第五座天下的老秀才,悻悻然轉過身,抖了抖手中畫卷,“我這不是怕老頭子孤零零杵在牆壁上,略顯孤單嘛,掛禮聖與老三的,老頭子又未必開心,彆人不知道,白大爺你還不清楚,老頭子與我最聊得來……”
白澤微笑道:“要點臉。”
老秀才悲憤欲絕,跺腳道:“天大地大的,就你這兒能放我幾本書,掛我一幅像,你忍心拒絕?礙你眼還是咋了?”
“很礙眼。”
白澤點頭,然後說道:“落魄山祖師堂,你那關門弟子,不是懸掛了你的掛像嗎?”
老秀才眼睛一亮,就等這句話了,這麼聊天才得勁,白也那書呆子就比較難聊,將那卷軸隨手放在條案上,走向白澤一側書房那邊,“坐坐坐,坐下聊,客氣什麼。來來來,與你好好聊一聊我那關門弟子,你當年是見過的,還要借你吉言啊,這份香火情,不淺了,咱哥倆這就叫親上加親……”
老秀才再與那青嬰笑道:“是青嬰姑娘吧,模樣俊是真的俊,回頭勞煩姑娘把那掛像掛上,記得懸掛位置稍低些,老頭子肯定不介意,我可是相當講究禮數的。白大爺,你看我一有空,連文廟都不去,就先來你這邊坐會兒,那你有空也去落魄山坐坐啊,這趟出門誰敢攔你白大爺,我跟他急,偷摸到了文廟裡邊,我跳起來就給他一巴掌,保證為白大爺鳴不平!對了,如果我沒有記錯,落魄山上的暖樹丫頭和靈均崽子,你當年也是一並見過的嘛,多可愛兩孩子,一個心地醇善,一個沒心沒肺,哪個長輩瞧在眼裡會不喜歡。”
青嬰原本對這位失去陪祀身份的文聖十分仰慕,今天親眼見過之後,她就半點不仰慕了。
什麼辯才無礙可通天、學問紮實在人間的文聖,今日看來,簡直就是個混不吝的無賴貨。從老秀才背著主人偷溜進屋子,到現在的滿口胡謅胡說八道,哪有一句話與聖人身份相符,哪句話有那口含天憲的浩然氣象?
當年那位亞聖登門,哪怕言語不多,就依舊讓青嬰在心底生出幾分高山仰止。
老秀才坐在書案後邊的唯一一張椅子上,既然這座雄鎮樓從不待客,當然不需要多餘的椅子。
白澤也不計較老秀才的反客為主,站著說道:“有事說事,無事就不送客了。”
老秀才挪了挪屁股,感慨道:“好久沒這麼舒舒服服坐著享福了。”
白澤說道:“被我丟出此地,你沒剩下多少的麵子就算徹底沒了。”
老秀才驀然一拍桌子,“那麼多讀書人連書都讀不成了,命都沒了,要麵子作甚?!你白澤對得起這一屋子的聖賢書嗎?啊?!”
青嬰被嚇了一大跳。
白澤皺眉說道:“最後提醒一次。敘舊可以,我忍你一忍。與我掰扯道理大義就免了,你我之間那點飄搖香火,經不起你這麼大口氣。”
老秀才立即變臉,虛抬屁股些許,以示歉意和真誠,不忘用袖子擦了擦先前拍掌地方,哈哈笑道:“方才是用老三和兩位副教主的口氣與你說話呢。放心放心,我不與你說那天下文脈、千秋大業,就是敘舊,隻是敘舊,青嬰姑娘,給咱們白老爺找張椅子凳子,不然我坐著說話,良心不安。”
白澤擺擺手,示意青嬰離開屋子。
青嬰倒是沒敢把心中情緒放在臉上,規規矩矩朝那老秀才施了個萬福,姍姍離去。
老秀才麵帶笑意,目送女子離去,隨手翻開一本書籍,輕聲唏噓道:“心中對禮,未必以為然,可還是規矩行事,禮聖善莫大焉。”
白澤說道:“耐心有限,好好珍惜。”
老秀才翻書不停,一本放下一本拿起,伸長脖子,瞥了眼白澤寫在那些書籍上空白處的注釋,點頭道:“傳注釋學,詁訓釋述,學音義疑,僅是一個傳就分大小、內外、補集諸多門類,好學問太多,人生太苦短,確實容易讓後世讀書人如墜雲霧,尤其是書籍一多,從尋幽探險才可入得金山銀山,偶有所得,便倍加珍惜,到家中珠寶無數,逐漸棄若敝屣,加上聖賢道理一味勸人舍棄利益,教人立命之法,卻不教人安身之術,難以真正融洽,終究不美。”
白澤歎了口氣,“你是鐵了心不走是吧?”
老秀才放下手中書籍,雙手輕輕將那摞書籍疊放整齊,正色說道:“亂世起,豪傑出。”
白澤隱約有些怒容。
老秀才笑道:“讀書人,多有為難事,甚至還要做那違心事,懇請白先生,多擔待些。”
白澤說道:“我已經很擔待了。”
老秀才問道:“那就給我輩書生有錯改錯的機會?”
白澤說道:“最後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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