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零九章 唯恐大夢一場(1 / 1)

陳平安與崔東山,同在異鄉的先生與學生,一起走向那座算是開在異鄉的半個自家酒鋪。

崔東山輕聲問道:“先生沒勸成功?陶文依舊不願意離開劍氣長城,就非要死在這邊?”

一樣米養百樣人,劍氣長城既然會有不想死的劍修崔嵬,自然也就會有想死家鄉的劍仙陶文。

劍氣長城曆史上,雙方人數,其實都不少。

最頂尖的一小撮老劍仙、大劍仙,無論是猶在人世還是已經戰死了的,為何人人由衷不願浩然天下的三教學問、諸子百家,在劍氣長城生根發芽,流傳太多?當然是有理由的,而且絕對不是瞧不起這些學問那麼簡單,隻不過劍氣長城的答案倒是更簡單,答案也唯一,那就是學問多了,思慮一多,人心便雜,劍修練劍就再難純粹,劍氣長城根本守不住一萬年。

關於此事,如今的尋常本土劍仙,其實也所知甚少,許多年前,劍氣長城的城頭之上,老大劍仙陳清都曾經親自坐鎮,隔絕出一座天地,然後有過一次各方聖人齊聚的推演,然後結局並不算好,在那之後,禮聖、亞聖兩脈造訪劍氣長城的聖人君子賢人,臨行之前,不管理解與否,都會得到學宮書院的授意,或者說是嚴令,更多就隻是負責督戰事宜了,在這期間,不是有人冒著被責罰的風險,也要擅自行事,想要為劍氣長城多做些事,劍仙們也未曾刻意打壓排擠,隻不過這些個儒家門生,到最後幾乎無一例外,人人心灰意冷罷了。

陳平安說道:“到了酒桌上,光顧著喝酒,就沒勸。果然喝酒誤事。”

陳平安腳步不快,崔東山更不著急。

兩人便這樣緩緩而行,不著急去那酒桌喝新酒。

大街小巷,藏著一個個結局都不好的大小故事。

崔東山安慰道:“送出了印章,先生自己心裡會好受些,可不送出印章,其實更好,因為陶文會好受些。先生何必如此,先生何須如此,先生不該如此。”

陳平安轉移話題道:“那個林君璧與你下棋,結果如何了?”

崔東山抖了抖袖子,兩人身畔漣漪陣陣,如有淡金色的朵朵荷花,開開合合,生生滅滅。隻不過被崔東山施展了獨門秘術的障眼法,必須先見此花,不是上五境劍仙萬萬彆想,之後才能夠偷聽雙方言語,隻不過見花便是強行破陣,是要露出蛛絲馬跡的,崔東山便可以循著路線還禮去,去問那位劍仙知不知道自己是誰,若是不知,便要告知對方自己是誰了。

誘餌便是他崔東山到底是誰,林君璧的下場又是如何,邵元王朝的走勢會不會有那翻天覆地的變化,然後以此再來作證確定他崔東山到底是誰。

反正願者上鉤。

他崔東山又沒求著誰咬鉤吃餌,管不住嘴的下場,大劍仙嶽青已經給出例子,若是這還不死心,偏要再掂量掂量文聖一脈的香火分量,就彆怨他崔東山去搬救兵,喊大師伯為自己這個師侄撐腰。

崔東山笑道:“林君璧是個聰明人,就是年歲小,臉皮尚薄,經驗太不老道,當然學生我比他是要聰明些的,徹底壞他道心不難,隨手為之的小事,但是沒必要,終究學生與他沒有生死之仇,真正與我結仇的,是那位撰寫了《快哉亭棋譜》的溪廬先生,也真是的,棋術那麼差,也敢寫書教人下棋,據說棋譜的銷量真不壞,在邵元王朝賣得都快要比《彩雲譜》好了,能忍?學生當然不能忍,這是實打實的耽誤學生掙錢啊,斷人財路,多大的仇,對吧?”

陳平安疑惑道:“斷了你的財路,什麼意思?”

崔東山赧顏道:“不談少數情況,一般而言,浩然天下每賣出一部《彩雲譜》,學生都是有分成的。隻不過白帝城從來不提這個,當然也從沒主動開口說過這種要求,都是山上書商們自個兒合計出來的,為了安穩,不然掙錢丟腦袋,不劃算,當然了,學生是稍稍給過暗示的,擔心白帝城城主氣量大,但是城主身邊的人心眼小,一個不小心,導致刊印棋譜的人,被白帝城秋後算賬嘛。魔道中人,性情叵測,終究是小心駛得萬年船,再說,能夠堂堂正正給白帝城送錢,多難得的一份香火情。”

陳平安無言以對,崔東山不說,他還真不知道有這等細水流長掙大錢的內幕,氣笑道:“等會兒喝酒,你掏錢。你掙錢這麼黑心,是該多喝幾壇竹海洞天酒,好好洗一洗心肝肚腸。”

崔東山點頭稱是,說那酒水賣得太便宜,陽春麵太好吃,先生做生意太厚道。然後繼續說道:“再就是林君璧的傳道先生,那位邵元王朝的國師大人了。但是許多老一輩的怨懟,不該傳承到弟子身上,彆人如何覺得,從來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文聖一脈,能不能堅持這種費力不討好的認知。在此事上,裴錢不用教太多,反而是曹晴朗,需要多看幾件事,說幾句道理。”

陳平安笑問道:“所以那林君璧如何了?”

崔東山笑道:“所以林君璧被學生苦口婆心,指點迷津,他幡然醒悟,開開心心,自願成為我的棋子,道心之堅定,更上一層樓。先生大可放心,我未曾改他道心絲毫。我隻不過是幫著他更快成為邵元王朝的國師、更加名副其實的君王之側第一人,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不光是道統學問,還有世俗權勢,林君璧都可以比他先生拿到更多,學生所為,無非是錦上添花,林君璧此人,身負邵元王朝一國國運,是有資格作此想的,問題症結,不在我說了什麼做了什麼,而在林君璧的傳道人,傳道不夠,誤以為年複一年的循循善誘,便能讓林君璧成為另外一個自己,最終成長為邵元王朝的定海神針,殊不知林君璧心比天高,不願成為任何人的影子。於是學生就有了趁虛而入的機會,林君璧得到他想要的盆滿缽盈,我得到想要的蠅頭小利,皆大歡喜。歸根結底,還是林君璧足夠聰明,學生才願意教他真正棋術與做人做事。”

說到這裡,崔東山說道:“先生不該有此問的,白白被這些事不關己的醃臢事,影響了喝酒的心情。”

陳平安搖頭道:“先生之事,是學生事,學生之事,怎麼就不是先生事了?”

崔東山抬起袖子,想要裝模作樣,掬一把辛酸淚,陳平安笑道:“馬屁話就免了,稍後記得多買幾壺酒。”

然後陳平安提醒道:“鬱狷夫人不錯,你彆坑騙她。”

崔東山笑道:“於她於鬱家,興許不算什麼多好的好事,最少卻也不是壞事,我與那悔棋本事比棋術更好的鬱老兒,關係從來不差,先生放心吧,學生如今做事,分寸還是有的。鬱狷夫能夠成為今天先生認為的‘不錯’之人,當然關係在她自己用心,也在潛移默化的家風熏陶,至於邵元王朝的文風如何,當然也是差不多的道理,挑豬看豬圈嘛。隻要注意不看特例,看那多數,道理就不會差。”

陳平安沉默片刻,轉頭看著自己開山大弟子嘴裡的“大白鵝”,曹晴朗心中的小師兄,會心一笑,道:“有你這樣的學生在身邊,我很放心。”

崔東山遺憾道:“可惜先生無法常伴先生身旁,無法力所能及,為先生消解小憂。”

陳平安搖頭道:“裴錢和曹晴朗那邊,無論是心境還是修行,你這個當小師兄的,多顧著點,能者多勞,你便是心中委屈,我也會假裝不知。”

崔東山笑道:“天底下隻有修不夠的自己心,深究之下,其實沒有什麼委屈可以是委屈。”

陳平安轉頭道:“是教先生做人?”

崔東山委屈道:“學生委屈死了。”

陳平安說道:“善算人心者,越是靠近天心,越容易被天算。你自己要多加小心。先顧全自己,才能長長久久的顧全他人。”

崔東山點頭道:“學生自有計較,自會考量。”

其實雙方最後言語,各有言下之意未開口。

文聖一脈的顧全自己,當然是以不害他人、無礙世道為前提。隻是這種話,在崔東山這邊,很難講。陳平安不願以自己都尚未想明白的大道理,以我之道德壓他人。

崔東山的回答,也未答應了先生,因為他不會保證“顧全自己”,更不保證“長長久久”。

這個世道,與人講理,都要有或大或小的代價。

那麼護住眾多世人的講理與不講理,付出的代價隻會更大,比如崔東山此次暫且擱置寶瓶洲那麼多的大事,趕赴倒懸山和劍氣長城,就需要付出代價,其實崔瀺沒說什麼,更沒有討價還價,信上隻說了速去速回四個字,算是答應了崔東山的偷懶怠工。但是崔東山自己清楚,自己願意去多做些。你崔瀺老王八蛋既然可以讓我一步,那我崔東山不是你崔瀺,便可以自己去多走兩步。

崔東山知道了自家先生在劍氣長城的所作所為。

不但如此,還能夠拉上那位太徽劍宗的齊景龍一起。

崔東山隻做有意思、又有意義、同時還能夠有利可圖的事情。

所以他身邊,就隻能拉攏林君璧之流的聰明人,永遠無法與齊景龍、鐘魁這類人,成為同道中人。

先生不是如此。

先生不如此,學生勸不動,便也不勸了。

因為先生是先生。

世間許多弟子,總想著能夠從先生身上得到些什麼,學問,聲譽,護道,台階,錢。

崔東山懶得去說那些的好與不好,反正自己不是,與己無關,那就在家門外,高高掛起。

到了酒鋪那邊,人滿為患,陳平安就帶著崔東山拎了兩壺酒,蹲在路邊,身邊多出許多生麵孔的劍修。

崔東山如今在劍氣長城名氣不算小了,棋術高,據說連贏了林君璧許多場,其中最多一局,下到了四百餘手之多。

有那精通弈棋的本土劍仙,都說這個文聖一脈的第三代弟子崔東山,棋術通天,在劍氣長城肯定無敵手。

於是就有大小賭棍酒鬼們心裡好受多了,想必那個身為崔東山先生的二掌櫃,肯定棋術更高,所以被二掌櫃賣酒坐莊騙了些錢,是不是就算不丟人?與此同時,不少人覺得自己真是冤枉了二掌櫃,雖說酒品賭品確實差,毋庸置疑,可到底棋品好啊,明明棋術如此高,卻從未在此事上顯擺一二,竟是還剩下點良心,沒被浩然天下的狗全部叼走。

如今酒鋪生意實在太好,大掌櫃疊嶂打算買了隔壁兩座鋪子,起先很怕自己多此一舉,便做好了被教訓一通的心理準備,小心翼翼與二掌櫃說了想法,不曾想二掌櫃點頭說可以,疊嶂便覺得自己做生意,還是有那麼點悟性的。有了這麼個打算,疊嶂便與幫短工的張嘉貞商量了一番,少年答應以後就在酒鋪當長工了,除了靈犀巷張嘉貞,還有個蓑笠巷的同齡人蔣去,私底下也主動找到了疊嶂,希望能夠在酒鋪做事情,還說他不要薪水銀子,能吃飽飯就可以,疊嶂當然沒答應,說薪水照發,但是起先不會太多,以後若是酒鋪生意更好了,再多給。所以蔣去最近都會經常找到張嘉貞,詢問一些酒鋪打雜事宜,張嘉貞也一五一十告訴早就熟悉的同齡人,來自不同貧寒巷子、出身大致相當的兩個少年,關係愈發親近了幾分。

喝過了酒便回寧府,回去路上,崔東山拎了兩壺五顆雪花錢一壇的青神山酒水,當然不會與酒鋪賒賬。

看得那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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