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零六章 出言便作獅子鳴(1 / 1)

酒鋪這邊來了位生麵孔的少年郎,要了一壺最便宜的酒水。

鋪子今天生意格外冷清,是難得的事情。

故而那位俊美如謫仙人的白衣少年,運氣相當不錯,還有酒桌可坐。

隻不過少年臉色微白,好像身體抱恙。

張嘉貞拎了酒壺酒碗過去,外加一碟醬菜,說客人稍等,隨後還有一碗不收錢的陽春麵。

那位客人開了酒壺,使勁聞了聞,再手托酒碗,看了眼醬菜,抬起頭,用醇正的劍氣長城方言問道:“這麼大的酒碗,這麼香的仙家酒釀,還有讓人白吃的醬菜和陽春麵?!當真不是一顆小暑錢,隻是一顆雪花錢?!天底下有這麼做買賣的酒鋪?與你這小夥計事先說好,我修為可高,靠山更大,想要對我耍那仙人跳,門都沒有。”

張嘉貞聽多了酒客酒鬼們的牢騷,嫌棄酒水錢太便宜的,還是第一回,應該是那些來自浩然天下的外鄉人了,不然在自己家鄉,哪怕是劍仙飲酒,或是太象街和玄笏街的高門子弟,無論在什麼酒肆酒樓,也都隻有嫌價錢貴和嫌棄酒水滋味不好的,張嘉貞便笑道:“客人放心喝,真的隻是一顆雪花錢。”

白衣少年將那壺酒推遠一點,雙手籠袖,搖頭道:“這酒水我不敢喝,太便宜了,肯定有詐!”

一位隔壁桌上的老劍修,趁著附近四下酒桌人不多,端著空酒碗坐在那白衣少年身邊,嘴上笑嗬嗬道:“你這外鄉崽兒,雖然會說咱們這兒的話,實在瞧著麵生,不喝拉倒,這壺酒我買了。”

少年給這麼一說,便伸手按住酒壺,“你說買就買啊,我像是個缺錢的人嗎?”

老劍修有些無奈,二掌櫃一向眼光毒辣心更黑啊,怎麼挑了這麼個初出茅廬拎不清好壞的托兒,老劍修隻得以言語心聲問道:“小道友也是自家人,對吧?唉,瞧你這倒忙幫的,這些言語,痕跡太過明顯了,是你自作主張的主意?想必二掌櫃定然不會教你說這些。”

果不其然,就有個隻喜歡蹲路邊喝酒、偏不喜歡上桌飲酒的老酒鬼老賭棍,冷笑道:“那心黑二掌櫃從哪裡找來的雛兒幫手,你小子是第一回做這種昧良心的事?二掌櫃就沒與你耳提麵命來著?也對,如今掙著了金山銀山的神仙錢,不知躲哪角落偷著樂數著錢呢,是暫時顧不上培養那‘酒托兒’了吧。老子就奇了怪了,咱們劍氣長城從來隻有賭托兒,好嘛,二掌櫃一來,彆開生麵啊,咋個不乾脆去開宗立派啊……”

說到這裡,今天正好輸了一大筆閒錢的老賭棍轉頭笑道:“疊嶂,沒說你,若非你是大掌櫃,柳爺爺就是窮到了隻能喝水的份上,一樣不樂意來這邊喝酒。”

疊嶂笑了笑,不計較。用陳平安的話說,就是酒客罵他二掌櫃隨便罵,罵多了費口水,容易多喝酒。但是那些罵完了一次就再也不來喝酒的,純粹就是隻花一顆雪花錢來撒潑,那就勞煩大掌櫃幫忙記下名字或是相貌,以後他二掌櫃將來必須找個彌補的機會,和和氣氣,與對方一笑泯恩仇。

很快就有酒桌客人搖頭道:“我看咱們那二掌櫃缺德不假,卻還不至於這麼缺心眼,估摸著是彆家酒樓的托兒,故意來這邊惡心二掌櫃吧,來來來,老子敬你一碗酒,雖說手段是拙劣了些,可小小年紀,膽子極大,敢與二掌櫃掰手腕,一條英雄好漢,當得起我這一碗敬酒。”

大掌櫃疊嶂剛好經過那張酒桌,伸出手指,輕輕敲擊桌麵。

那客人悻悻然放下酒碗,擠出笑容道:“疊嶂姑娘,咱們對你真沒有半點成見,隻是惋惜大掌櫃遇人不淑來著,算了,我自罰一碗。”

這位客人喝過了一碗酒,給疊嶂姑娘冤枉了不是?這漢子既憋屈又心酸啊,老子這是得了二掌櫃的親自教誨,私底下拿到了二掌櫃的錦囊妙計,隻在“過白即黑,過黑反白,黑白轉換,神仙難測”的仙家口訣上使勁的,是正兒八經的自家人啊。

隻是這漢子再一想,算了,反正每次二掌櫃偷偷坐莊,都沒少賺,事後二掌櫃都會偷偷分贓送錢的,不對,是分紅,什麼分贓。至於最終會給多少錢,規矩也怪,全是二掌櫃自己說了算,漢子這般的“道友”隻管收錢,二掌櫃一開始就明言,給多了無需道謝,來鋪子這邊多掏錢喝酒就是了,給少了更彆抱怨,分錢是情分,不分是本分,誰要是不講究,那麼大晚上走夜路就小心點,黑燈瞎火醉眼朦朧的,誰還沒個磕磕碰碰。

如今在這小酒鋪喝酒,不修點心,真不成。

不過時日久了,喝酒喝出些門道了,其實也會覺得極有意思,比如如今這鋪子飲酒之人,都喜歡你看我一眼,我瞥你一眼,都在找那蛛絲馬跡,試圖辨認對方是敵是友。

這漢子覺得自己應該是二掌櫃眾多酒托兒裡邊,屬於那種輩分高的、修為高的、悟性更好的,不然二掌櫃不會暗示他,以後要讓信得過的道友坐莊,專門押注誰是托兒誰不是,這種錢,沒有道理給外人掙了去,至於這裡邊的真真假假,反正既不會讓某些不得不暫時停工的自家人虧本,保證暴露身份之後,可以拿到手一大筆“撫恤錢”,同時可以讓某些道友隱藏更深,至於坐莊之人如何掙錢,其實很簡單,他會臨時與某些不是道友的劍仙前輩商量好,用自己實打實的香火情和臉麵,去讓他們幫著咱們故布疑陣,總之絕不會壞了坐莊之人的口碑和賭品。道理很簡單,天底下所有的一棍子買賣,都不算好買賣。我們這些修道之人,板上釘釘的劍仙人物,歲月悠悠,人品不過硬怎麼行。

除了二掌櫃的最後一句話,漢子當時聽說了還真沒臉去附和什麼,可前邊所有的話語,漢子還是很深以為然的。

漢子喝著酒,曬著日頭,不知為何,起先隻覺得這兒酒水不貴,喝得起,如今真心覺得這竹海洞天酒,滋味蠻好。

崔東山掏出一顆雪花錢,輕輕放在酒桌上,開始喝酒。

若問探究人心細微,彆說是在座這些酒鬼賭棍,恐怕就連他的先生陳平安,也從來不敢說能夠與學生崔東山媲美。

世間人心,時日一久,隻能是自己吃得飽,獨獨喂不飽。

先生在劍氣長城這一年多,所作所為,看似雜亂無章,其實在崔東山看來,其實很簡單,並且沒有半點人心上的拖泥帶水。

無非是假物、借勢兩事。

這與書簡湖之前的先生,是兩個人。

假物。

是那酒鋪,酒水,醬菜,陽春麵,對聯橫批,一牆壁的無事牌。百劍仙印譜,皕劍仙印譜,折扇紈扇。

借勢。

是那齊狩、龐元濟在內的守關四人,是陳三秋、晏啄這些高門子孫,是整座寧府,是文聖弟子的頭銜,師兄左右,是所有來此飲酒、題字在無事牌上的劍仙,是數量更多的眾多劍修。是那中土神洲豪閥女子鬱狷夫。是那些所有花錢買了印章、扇子的劍氣長城人氏。

做成了這兩件事,就可以在自保之外,多做一些。

自保,保的是身家性命,更要護住本心。願不願意多想一想,我之一言一行,是否無害於人世,且不談最終能否做到,隻說願意不願意,就會是雲泥之彆的人與人。不想這些,也未必會害人,可隻要願意想這些,自然會更好。

不過在崔東山看來,自己先生,如今依舊停留在善善相生、惡惡相生的這個層麵,打轉一圈圈,看似鬼打牆,隻能自己消受其中的憂心憂慮,卻是好事。

至於關於善善生惡的可能性,與惡惡生善的可能性,先生還是尚未多想,當初在泥瓶巷祖宅外,他這個學生,為何提及那嫁衣女鬼一事,故意要讓一件原本簡單事,說得故意複雜,雜草叢生,橫出枝節,讓先生為難?他崔東山又不是吃飽了撐著,自然是有些用心的,先生肯定知道他之用心不壞,卻暫時未知深意罷了。

但是沒關係,隻要先生步步走得穩當,慢些又何妨,舉手抬足,自

然會有清風入袖,明月肩頭。

利人,不能隻是給他人,絕不能有那施舍嫌疑,不然白給了又如何,他人未必留得住,反而白白增加因果。

益世,在劍氣長城,就隻能看那命了,或者說要看蠻荒天下答應與否了。

不違本心,掌握分寸,循序漸進,思慮無漏,儘力而為,有收有放,得心應手。

乍一看。

極有嚼頭。

先生陳平安,到底是像齊靜春更多,還是像崔瀺更多?

老王八蛋崔瀺為何後來又造就出一場書簡湖問心局,試圖再與齊靜春拔河一場分出真正的勝負?

還不是看中了他崔東山的先生,其實走著走著,最終好像成了一個與他崔瀺才是真正的同道中人?這豈不是天底下最有意思的事情?所以崔瀺打算讓已死的齊靜春無法認輸,但是在崔瀺心中卻可以正大光明地扳回一場,你齊靜春生前到底能不能想到,挑來挑去,結果就隻是挑了另外一個“師兄崔瀺”而已?

到時候崔瀺便可以譏笑齊靜春在驪珠洞天思來想去一甲子,最終覺得能夠“可以自救並且救人之人”,竟然不是齊靜春自己,原來還是他崔瀺這類人。誰輸誰贏,一眼可見。

老秀才先前為何要將崔老王八蛋的瀺,與我崔東山的魂魄分開,不也一樣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讓崔瀺知曉他之所念所想,依舊不算全對?

大概這就是臭棋簍子的老秀才,一輩子都在藏藏掖掖、秘不示人的獨門棋術了吧。

而那出身於藕花福地的裴錢,當然也是老秀才的無理手。

崔東山喝過了一碗酒,夾了一筷子醬菜,確實稍稍鹹了點,先生做生意還是太厚道,費鹽啊。

觀道觀。

道觀道。

老秀才希望自己的關門弟子,觀的隻是人心善惡嗎?

遠遠不止。

知道了人心善惡又如何,他崔東山的先生,早就是走在了那與己為敵的道路上,知道了,其實也就隻是知道了,裨益當然不會小,卻依舊不夠大。

老秀才真正的良苦用心,還有希望多看看那人心快慢,延伸出來的萬千可能性,這其中的好與壞,其實就涉及到了更為複雜深邃、好像更加不講理的善善生惡、惡惡生善。

這就又涉及到了早年一樁陳芝麻爛穀子的舊事了。

當年齊靜春再也不願與師兄崔瀺下棋,就跑去問先生,天底下有沒有一種棋局,對弈雙方,都可以贏。

當時老秀才正在自飲自酌,剛偷偷從長凳上放下一條腿,才擺好先生的架子,聽到了這個問題後,哈哈大笑,嗆了好幾口,不知是開心,還是給酒水辣的,差點流出眼淚來。

當時一個傻大個在眼饞著先生的桌上酒水,便隨口說道:“不下棋,便不會輸,不輸就是贏,這跟不花錢就是掙錢,是一個道理。”

左右當時正提防著傻大個偷喝酒,他的答案是,“棋術足夠高,我贏棋了,卻能輸棋輸得神鬼不知,就都算贏了。”

崔瀺坐在門檻上,斜靠大門,笑眯眯道:“不破壞規矩的前提下,隻有棋盤無限大,才有這種可能性,不然休作此想。”

當時屋子裡那個唯一站著的青衫少年,隻是望向自己的先生。

老秀才便笑道:“這個問題有點大,先生我想要答得好,就得稍微多想想。”

齊靜春便點頭道:“懇請先生快些喝完酒。”

言下之意,先生喝完了酒,便應該有答案了。

老秀才笑著點頭,胸有成竹的樣子,結果一喝完酒,就開始搖搖晃晃起身,使勁憋出了臉紅,裝那醉酒,午睡去了。

崔東山放下筷子,看著方方正正如棋盤的桌子,看著桌子上的酒壺酒碗,輕輕歎息一聲,起身離開。

到了寧府大門那邊,手持一根普通綠竹行山杖的白衣少年輕輕敲門。

納蘭夜行開了門。

少年笑道:“納蘭爺爺,先生一定經常說起我吧,我是東山啊。”

納蘭夜行隻知道此人是自家姑爺的學生,卻真不知道是個長得好看、腦子不太好使的,可惜了。

姑爺先前領著進門的那兩個弟子、學生,瞧著就都很好啊。

在納蘭夜行關上門後,崔東山一臉疑惑道:“納蘭爺爺明擺著是飛升境劍修的資質,咋個才是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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