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八十五章 請與我陳平安共飲酒(1 / 1)

寧姚見到了從城頭返回的陳平安,沒多說什麼,老嫗又給傷著了心,逮著納蘭夜行就是一陣老狗老狗大罵。

納蘭夜行也不頂嘴,做人得認命。

堂堂劍仙,委屈至此,也不多見。

老人獨自喝悶酒去。

陳平安熟稔擦藥養傷一事,寧府丹房寶庫重地的鑰匙,白嬤嬤早就給了。

去的路上,陳平安與寧姚和白嬤嬤說了郭竹酒被刺殺一事,前因後果都講了一遍。

老嫗念叨了一句,這幫陰損玩意,就喜歡欺負孩子,真是不得好死。

寧姚不太上心,小姑娘人沒事,其餘的,寧姚不願多想,反正陳平安喜歡想事情,能者多勞。

有寧姚跟著未來姑爺,白煉霜也就不摻合,找個機會再去罵一罵納蘭老狗,先前小姐姑爺在場,她沒罵儘興。

陳平安熟門熟路,雙臂血肉模糊,雙手白骨裸露大半,依舊渾然不覺,揀選了三隻瓷瓶,還要為自己塗抹各色膏藥,三種色澤,有先後之彆,包紮傷口的時候,還有心情打趣自己,“按照我們龍窯燒造瓷器的說法,這叫釉上三彩,不算什麼金貴的釉色,曆代大驪皇帝少有真正禦用的,多是拿來封賞功臣,大驪先帝之前,老皇帝鐘情於一種釉下青花加小鬥彩,再加描金,那才叫一個漂亮,工序複雜,極難成器,就是豔俗了點,完整器物,我們都沒機會見到了,我隻在老瓷山見過次品碎片,確實很花俏,工藝複雜到幾十座龍窯窯口,隻有年輕時候的姚老頭做得出來。”

陳平安一開始還怕寧姚會嫌煩這些雞毛蒜皮,不曾想寧姚聽得很專注,陳平安便多說了些龍窯生涯的趣事。

“當學徒那會兒,劉羨陽經常拉著我去老瓷山,到了那邊,他就跟到了自家一樣,揀揀選選,如數家珍,曆朝曆代的新老瓷器,前身是何種器物,該有什麼款識,都跟他親手燒造差不多,在大家都不是練氣士的前提下,燒瓷這種事情,的確需要天賦。成了修道之人,再看人間琴棋書畫,自然就變味了,一眼望去,瑕疵太多,紕漏無數,經不起細細推敲。好一個‘成為山上客,大夢我先覺,隻道尋常’。”

“宋集薪他爹,就要清淡素雅許多,我們窯口那邊專門為朝廷燒造大器,私底下我們這些學徒,將那些禦用重器的很多特征,私底下取了泥鰍背、燈草根、貓兒須的說法,當時還猜天底下那個最有錢的皇帝老兒,曉不曉得這些說頭。聽說當今年輕天子,偏好又轉入濃豔,不過比起他爺爺,還是很收斂了。”

寧姚笑道:“你怎麼可以記住那麼多事情,我就記不住。”

陳平安說道:“你怎麼拐彎罵人呢?”

寧姚一頭霧水,“我罵你什麼了?”

陳平安說道:“難道你不是在埋怨我修行不專,破境太慢?”

寧姚彎曲手指,朝陳平安一條胳膊輕輕彈去,“自找的打。”

陳平安雙手籠袖,趕緊轉身躲開,“尋常女子,見著了這般慘狀,早就哭得梨花帶雨了,你倒好,還要雪上加霜。”

寧姚停下腳步,“哦?我害你受委屈了?”

陳平安神色自若,雙腳並攏,蹦跳前行,搖頭晃腦,自顧自說道:“我喜歡的寧姚,怎麼可能是尋常女子。”

寧姚朝著前邊陳平安就是一腳踹。

陳平安被一腳踹在屁股上,向前飄然倒去,以頭點地,顛倒身形,瀟灑站定,笑著轉頭,“我這天地樁,要不要學?”

寧姚緩緩前行,懶得搭理他。

陳平安站在原地,等待寧姚與自己並肩,才繼續散步,輕聲問道:“在你們之前的那撥天才,大致在五十在與百歲之間的那一小撮先天劍胚,很強?我隻在疊嶂酒鋪那邊,見過其中一人,王宗屏,元嬰瓶頸劍修,其餘幾個,都還不曾見過。”

寧姚沒有著急回答問題,反而問道:“我們這一代劍修,天才輩出,是千年未有的大年份,這個你早就聽說過了,約莫三十餘人,兩場大戰之後,你知道還剩下幾個嗎?”

陳平安說道:“加上郭竹酒這些上過城頭卻未曾下城去南邊的六人,三十二人,如今總計活下二十四人,戰死八人,半數死於亂戰,其中資質極好的章戎,更是被一位玉璞境大妖偷襲刺殺,章戎身邊的護陣劍師救之不成,一同戰死。”

寧姚看著陳平安,她似乎不太想說話了。反正你什麼都知道,還問什麼。好些事情,她都記不住,還沒他清楚。

隻是看著可憐兮兮的陳平安,寧姚這才繼續說道:“我得修行,晚些再說。”

陳平安說道:“那我找納蘭爺爺喝酒去。”

寧姚加快步伐,“隨你。”

原本不太想喝酒的陳平安,這會兒是真想喝酒了。

寧姚沒有轉身,說道:“少喝點。”

陳平安嘴上答應下來,其實方才沒那麼想喝酒的,突然又很想多喝點了。

到了納蘭夜行的宅院那邊,老人唉聲歎氣,不是喝酒不解愁,而是那個老婆姨前腳剛走,罵了個狗血淋頭。

納蘭夜行笑問道:“喝點?”

陳平安笑著點頭,老人便倒了一碗酒,沒敢倒滿,畢竟未來姑爺還帶著傷,怕那老婆姨又有罵人的由頭。

陳平安雙臂包紮如粽子,其實行動不便,隻不過堂堂下五境修士,好歹還是學了術法的,心念微動,駕馭碗中酒水,扯動白碗到身前,學那陳三秋,低頭咬住白碗,輕輕一提,稍稍歪斜酒碗,就是一口酒水下肚。

納蘭夜行笑了笑,這就是入鄉隨俗,很好。

陳平安埋怨道:“納蘭爺爺,怎麼不是自家酒鋪的竹海洞天酒。”

納蘭夜行笑道:“都是今年留下來的寧府庫藏,你白嬤嬤每年初,就會給個喝酒的定數,馬上就是年關了,家裡邊就沒剩下幾壇,明年就去幫襯你的生意,不用我說,咱們這位白嬤嬤就會去買許多珍藏起來。”

陳平安說道:“納蘭爺爺是不是有些好奇,為何我的劍氣十八停,進展如此緩慢?”

納蘭夜行點頭道:“照理說,不該如此緩慢才對。隻不過陳公子不說,我也不便多問。”

陳平安解釋道:“其中一座劍氣途徑的關隘氣府,就像這桌上酒,曾有舊藏之物。”

納蘭夜行好奇道:“可是某位劍仙遺物、被公子哥暫且擱置起來的他人本命飛劍?”

陳平安搖頭道:“是一縷劍氣。”

納蘭夜行驚訝道:“一縷劍氣?”

陳平安笑容燦爛,道:“是‘極小極小’的一縷劍氣。再多,不宜多說。”

左右說過,有納蘭夜行在身邊,言語無忌。

城中劍仙就算以掌管山河的神通窺探寧府,也會刻意避開納蘭夜行這位昔年的仙人境。

納蘭夜行心中震撼不已,卻沒有多問,抬起酒碗,“不說了,喝酒。”

陳平安在納蘭夜行這邊,沒那麼多禮數,自己喝酒姿勢不雅,心中也沒個負擔。

納蘭夜行當然更無所謂。自家姑爺,怎麼瞧都是順眼的。拳法高,學劍不慢,想法周全,人也俊朗,關鍵是還讀過書,這在劍氣長城可是稀罕事,與自家小姐,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也怪不得白煉霜那個老婆姨處處護短。

在一老一小喝著酒的時候。

寧姚也與白嬤嬤坐在一起,說著悄悄話。

老嫗見著小姐,笑問道:“姑爺與自家師兄練劍,多吃點苦,是好事,不用太過心疼。可不是誰都能夠讓左右儘心傳授劍術的。這些年,變著法子想要接近那位大劍仙的聰明蛋,聽說多了去,左右心高氣傲,從不理會。要我看,左右還真不是認了咱們姑爺的文聖弟子身份,而是實打實認了一位小師弟,才願意如此。”

寧姚搖搖頭,趴在桌上,“不是這個。”

老嫗笑著不言語。

寧姚坐起身,“他會說很多好聽的話。”

老嫗問道:“小姐不喜歡?”

寧姚搖頭道:“沒有不喜歡。”

老嫗又問:“小姐是擔心他會喜歡彆人。”

寧姚還是搖頭,“不擔心。”

老嫗終於忍不住笑了起來,“是不是覺得他變得太多,然後同時覺得自己好像站在原地,生怕有一天,他就走在了自己前邊,倒不是怕他境界登高什麼的,就是擔心兩個人,越來越沒話可聊?”

寧姚給說中了心事,又趴下去,怔怔出神,然後嗓音低低,道:“我從小就不喜歡說話,那個家夥,偏是個話癆子,好多話,我都不知道怎麼接,會不會總有一天,他覺得我這個人悶得很,他當然還會喜歡我,可他就要不愛說話了。”

老嫗笑得不行,隻是沒笑出聲,問道:“為什麼小姐不直接說這些?”

寧姚氣道:“不想說。他那麼聰明,每天就喜歡在那兒瞎琢磨,什麼都想,會想不到嗎?”

老嫗打趣道:“幸好沒說,不然真要委屈死咱們姑爺了。女人心海底針,姑爺又不是未卜先知、算無遺策的神仙。”

寧姚點了點頭,心情略微好轉,也沒好多少。

老嫗不著急。

因為這些小小的憂愁。

大概就是真正喜歡一個人才會有吧。

這天夜幕中。

城頭上,子時過後,魏晉站在左右身邊,喝著一壺好不容易買來的青神山酒,鋪子每天隻賣一壺,他買到手,就意味著今天其他劍修都沒份了。

魏晉笑問道:“陳平安練劍之前,有沒有說我坑他?”

左右搖頭道:“白白找揍而已,我這小師弟,不會做的。”

魏晉無奈道:“這麼機靈的嗎?”

左右笑道:“先生曾言,你曾經有一劍,加上我在蛟龍溝那一劍,對陳平安影響極大。”

魏晉愣了一下,點頭道:“早年在一頭嫁衣女鬼那邊,我按照與阿良前輩的約定,劍比人更早,見到了少年時候的陳平安。”

左右沉默片刻,“是不是覺得為情所困,拖泥帶水,劍意便難純粹,人便難登山頂?”

魏晉點頭道:“確實有此憂慮,事實上也是如此。”

左右笑道:“那你就錯了,大錯特錯。”

魏晉收起酒水,正襟危坐,“願聽左前輩教誨。”

左右說道:“劍修練劍,最重什麼?”

魏晉搖頭道:“我心中諸多答案,肯定不是前輩所想。”

左右舉起一手,做握劍姿勢,“是人握劍,故而劍術再高,劍道再大,於我劍修而言,都是小事。任你手握那傳說中的五把仙劍,無論你當下境界如何,是不是劍仙,你才是握劍之人。”

左右收起手,轉頭道:“若隻是喜歡一位女子,劍便不得出,算什麼劍仙?你魏晉,不過是學劍資質好,才有個玉璞,長久以往,僅憑天賦資質,支撐你走不到高處,我敢斷言,你如果久久不破心關,最終成就會很一般,以後與我少說話。”

魏晉喝了一大口酒,喃喃道:“可晚輩還是覺得,世間唯有兒女情長,比劍氣更長,我不忍割舍,甚至不願丟掉。想著人,喝著酒,稀裡糊塗,人在山中鬼打牆,比起少喜歡一人,少喝酒,仗劍登高,對我而言,反而更好。”

左右搖頭道:“這就沒救了。”

魏晉試探性問道:“那晚輩以後,是不是就無法與前輩閒聊了?”

左右笑道:“劍仙魏晉,趁早滾蛋。酒鬼魏晉,可以常來。”

魏晉爽朗大笑,暢快飲酒,剛要詢問一個問題,四座天下,總計擁有四把仙劍,是舉世皆知的事實,為何左右會說五把?

青冥天下的道老二,擁有一把仙劍。中土神洲的龍虎山大天師,擁有一把,還有那位被譽為人間最得意的讀書人,擁有一把。除此之外,相傳浩然天下九座雄鎮樓之一的鎮劍樓,鎮壓著最後一把。四座天下,何等廣袤,仙兵自然依舊不多,卻也不少,可是唯獨配得上“仙劍”說法的劍,萬年以來,就隻有這麼四把,絕對不會再有了。

隻是不等魏晉喝完酒,再問這個問題,他就離開了城頭此處。

因為老大劍仙來了。

魏晉離開城頭,行禮告辭。

陳清都站在牆邊,“是不是很意外,自己會有這麼個小師弟?”

左右點頭,卻不說話。

學得劍氣十八停的少年趙高樹。

當時左右以劍氣隔絕天地,陳平安開口言語,是這般言語。

事實上當時,陳平安同時以心聲言語,卻是另外一個名字,趙樹下。

年紀輕輕,小心謹慎到了這種境界,左右都會有些訝異。

對於劍仙左右點頭卻無言語的不敬嫌疑,老人也不以為意,若是連左右這點傲氣都容不下,北邊那座城池,加上城頭諸多劍仙,在他陳清都劍下,還能剩下幾個活人?

而左右並不奇怪陳清都知曉此事。

在雙方腳下這座城頭之上,陳清都可謂舉世無敵,大概隻比至聖先師身在文廟、道祖坐鎮白玉京、佛祖坐蓮台遜色一籌。

這也是左右最無奈的地方。

不過同時這也是左右最敬佩這位老人的地方。

蠻荒天下萬年攻城,為何劍氣長城依舊屹立不倒?

整座蠻荒天下大的大妖都心知肚明,隻要陳清都一天不死,就算整座劍氣長城都沒了,還是去不了倒懸山,去不了浩然天下。

也隻有陳清都,壓得住劍氣長城北邊的桀驁劍修一萬年。

隻有這位老人,能夠對隱官說一句“你年紀小,我才容忍”。

陳清都說道:“等城裡邊大大小小的麻煩都過去了,你讓陳平安來茅屋那邊住下,練劍要專心,什麼時候成了名副其實的劍修,我就離開城頭,去幫他登門提親,不然我沒臉開這個口。一位老大劍仙的破例行事,一鋪子酒水,一座小學塾,可買不起。”

左右說道:“看他自己的意思。到時候你不去姚家,我去。”

陳清都笑道:“這就很不善嘍。無論是你先生在此,還是你小師弟在這裡,都不會如此言語。”

左右皺眉道:“你也盯著酒鋪那邊的陋巷孩子?陳清都不在意那麼多事情,竟然會在意這個?”

“不然?”

陳清都反問道:“我劍術比你高,劍意比你高,劍道比你高,學問都還比你大,你都會上心的,我就不能多看幾眼?”

左右麵無表情道:“我忍你兩次了。”

陳清都微笑道:“劍氣最長處,猶然不如人,那就乖乖忍著。”

左右冷笑道:“三次。”

陳清都問道:“知道為何我願意瞧一瞧陋巷那邊的教書識字?”

左右神色淡然,“這就涉及劍氣長城一個最大的問題,劍修出劍萬年,殺敵萬年,已經有越來越多的人,不知到底為何。為何而生,為何而死。”

陳清都點點頭,望向北邊城池的燈火,豪門府邸處,燈火輝煌,亮如白晝,市井陋巷處,昏暗一片,兩處接壤之地,星星點點。

“生死為何,都還好說,畢竟私心重重,很難讓人真正覺得如何。”

陳清都神色落寞,“我一直希望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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