獅子峰山主黃采,已經站在開山老祖李柳身邊,輕聲笑道:“陳先生這一拳下去,獅子峰算是徹底出名了。”
李柳難得在黃采這邊有個笑臉,道:“黃采,你不用刻意喊他陳先生,自己彆扭,陳先生聽見了也彆扭。”
黃采知曉自己師父的脾氣,點了點頭。
有一世,李柳隨手在路邊撿到了一個孩子,讓他隨便磕了三個頭,便算是收為唯一的嫡傳弟子,後來師徒兩人,就在獅子峰開山立派了,李柳兵解離世後,當時剛剛成為年輕金丹地仙的黃采便撐起了大梁,獅子峰在劍修如雲的北俱蘆洲,屹立不倒,當年那個瘦如竹竿、唯獨一顆腦袋挺大瞅著挺有意思的孩子,最終也成為了北俱蘆洲著名的強大元嬰。
李二突然說道:“他身上四件法袍,除了最裡邊那件還算好,其餘三件,不太吃得住拳,破損得有些厲害。”
還好,撐船返回渡口之前,沒忘記脫掉那些已成累贅的法袍,尤其是最外邊的那件彩雀府法袍,不然就這麼光明正大地登高出拳,很快半座北俱蘆洲都要聽說獅子峰出了個喜歡穿娘們衣裳的純粹武夫。
至於陳平安這一拳打散金色雲海,將一份濃重武運留在北俱蘆洲,到底會造成哪些深遠影響,李二先前得知陳平安的決定後,沒有刻意與陳平安多說一些內幕,沒必要,說了反而弄巧成拙,興許會讓陳平安出拳多出一絲拳意雜質。隻說心生感應的那一小撮北俱蘆洲武道之巔的九境、十境武夫,都會感到幾分快意,無論這些宗師自身性情如何,武德高低,都要對今日獅子峰山巔年輕人,生出幾分敬重,一洲之地的大小武廟,都會對此人心懷感恩。不說彆人,隻說與獅子峰黃采熟悉的儒家聖人周密,便要高看陳平安一眼,覺得對他的脾氣。
李柳想起先前陳平安的花俏穿著,忍著笑,柔聲道:“我會幫著陳先生修補法袍。”
李二笑嗬嗬。
李柳無奈道:“爹,瞎想什麼呢?”
李二說道:“沒瞎想,就是覺著下山就有酒喝,高興。”
陳平安晃晃悠悠,一次次踩在飛劍初一十五之上,最終飄然落地。
李二說道:“先在山上養傷半旬,等你穩固了金身境,我再幫你開開筋骨,熬一熬魂魄,每破一境,一座人身小天地,便有諸多武夫自己都無法想象的變化,趁熱打鐵,比較穩妥。”
陳平安苦笑道:“李叔叔,到時候再說,我這會兒頭暈目眩,一想到練拳,就犯困,容我緩緩,先緩一緩。”
李二笑著擺擺手。
陳平安與那位山主黃采抱拳,歉意道:“一直沒有機會感謝黃山主。”
黃采搖頭道:“陳公子不用客氣,是我們獅子峰沾了光,暴得大名,陳公子隻管安心養傷。”
陳平安臉色古怪,告辭離去。
李二也火速下山。
李柳站在原地,說道:“暴得大名?這不是個貶義說法嗎?黃采,當年就要你多讀書,光顧著修行了?聽說你與魚鳧書院的山主周密關係不錯,能聊得來?”
黃采有些無奈,“師父,我打小兒就不愛翻書啊。何況我與周山主打交道,從來不聊文章詩詞。”
李柳搖頭道:“白瞎了小時候的那麼一顆大腦袋。”
黃采愣了愣,摸了摸自己腦袋,這才想起,自己小時候,是有那麼一回事,那會兒麵黃肌瘦,大雪紛飛,沿途乞討,然後就遇上了在大雪裡緩緩而行的師父。
黃采這輩子都會清清楚楚記得那一幕。隻是後來的歲月裡,自己的很多事情,反而都不太記得了。
李柳轉過頭,看著辛苦守著獅子峰這份家當的老人,獅子峰不過是她的遺留洞府之一,甚至還不如龍宮洞天的南薰水殿重要,之所以一家三口會在這裡落腳,隻不過是李柳看上了山腳那邊的安詳小鎮,娘親若是在那邊市井開間鋪子,會不用太過陌生。其實與獅子峰和黃采,幾乎沒有什麼關係。
但是不知為何,這會兒再看著那個瘦猴兒似的大腦袋孩子,突然就變成了一位白發蒼蒼的遲暮老人,李柳破天荒有些細細碎碎的小小感傷。黃采資質並不算太好,脾氣太犟,修行路上,廝殺過多,在北俱蘆洲照顧一座祖師堂,並不是一件輕鬆事,本來有希望躋身玉璞境的黃采,在曆史上多次麵對劍修問劍、攻伐,死死護住獅子峰祖師堂不被摧毀,不願低頭,積攢了諸多遺患,大戰過後的縫補氣府,無濟於事,今生便隻能滯留在元嬰境了。
其實在李柳第一次重返此山的時候,便對這個弟子很不以為然,一座可有可無的獅子峰祖師堂算什麼?哪怕倒塌了,成為廢墟,黃采沒有重建,又如何?沒有花那麼多心思去栽培嫡傳弟子,不去耗費心力物力去為獅子峰開枝散葉,而是選擇自顧自修行,一門心思破境,躋身了上五境,說不定還能得了她李柳的一份重寶賞賜。
李柳不是不知道黃采的用心用意,事實上一清二楚,隻是以前李柳根本不在意。
可是這一刻,李柳就是有了些感傷。
看著從未有過如此眼神的師父,印象中,曾經是另外一副皮囊的師父,永遠高高在上,沉默寡言,好像在想著他黃采永遠都無法理解的大事情。
黃采不敢正視師父,眺望遠方,像是在自言自語,顫聲道:“弟子今生還能夠與師父重逢,真的很高興。”
李柳嗯了一聲,“師父沒你那麼高興,但也還好。”
師父弟子,沉默許久。
李柳緩緩道:“你以後不用計較那座洞府的山水禁製,你如今是獅子峰山主,洞府也早已不是我的修道之地,可以不用忌諱這個,若是獅子峰有些好苗子,等到陳先生離開山頭,你就讓他們進去結茅修行。早年我贈予你的三本道書,你按照弟子資質、性情去分彆傳授,不用死守規矩,何況當年我也沒不準你傳授那三門遠古水法神通,你若是不這麼死板迂腐,獅子峰早就該出現第二位元嬰修士了。”
黃采拍了拍腦袋,“果然如師父所說,白瞎了這顆大腦袋。”
李柳笑了笑。
黃采便也不再言語,隻是心境祥和,神色怡然,陪著久彆重逢的師父,一起看那人間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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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旬過後,李二重新登山,這一次喂拳,要陳平安隻以金身境的純粹武夫,與他切磋,但是不許使用任何拳架拳招,連痕跡都不許有,若是給他李二發現了半點端倪,那就吃上九境巔峰一拳,要求陳平安唯獨拳出求快,慢了半點,便是對不住當下來之不易的金身境,更要吃拳。最後李二拖著陳平安去往小舟,這次是李二撐蒿返回渡口,說還差點火候,半旬過後再打磨一番,陳平安難得拒絕這份好意,說不行,真要動身趕路了,既然齊景龍已經破境,即將迎來第一場問劍,他必須趕緊去太徽劍宗看一眼,再去趴地峰拜訪火龍真人,見另外一個好朋友,還要走一趟青蒿國州城那條洞仙街,見過了李希聖,就要南下返回骸骨灘。
李二就沒有為難陳平安。
拂曉時分,兩人一起快步下山,李二好奇問道:“既然這麼著急去倒懸山赴約,為何不乾脆直接從北俱蘆洲走?還要跑一趟寶瓶洲,落魄山又不長腳,還有朱斂和魏檗一裡一外,幫襯著,其實不用你擔心什麼。錯過了骸骨灘,去了寶瓶洲,跨洲渡船隻有老龍城那邊有,又是一段不短的路程,不嫌麻煩?”
陳平安笑道:“不回家看一眼,怎麼都放心不下。”
李二便不再言語。
這段日子,幫著陳平安喂拳,實在是說了太多話,比出拳累多了。
到了山腳布店,李柳在鋪子裡邊幫忙,生意冷清,陳平安欲言又止,終於還是忍不住開口道:“李姑娘,知道為什麼你在鋪子賣布,生意不會太好嗎?”
李柳點點頭。
小鎮這邊的市井婦人,妙齡少女,都不樂意見到她,她哪怕願意拗著性子,將自家鋪子布料誇得天花亂墜,那些凡俗女子,隻要她站在鋪子裡邊,難免會覺得不自在,買了布,添了一兩分姿色又如何,隻要見著了她李柳,便要灰心。
李柳喜歡待在鋪子這邊,更多還是想要與娘親多待一會兒。
陳平安笑道:“可以讓獅子峰上長得不是那麼好看的一兩位仙子,挑個街上的熱鬨光景時辰,在這邊買兩次綢緞,第一次買得少些,第二次買得多些,記得來的時候,穿上鋪子這邊買去綢緞縫製的衣裳,如此一來,便無需李姑娘費心店鋪生意了,可以在後院那邊陪著柳嬸嬸多聊天。”
李柳笑道:“可以按照陳先生傳授的錦囊妙計,試試看。”
先前婦人瞧見了陳平安的臉色,端茶上桌的時候,開口第一句話便是生病了嗎?
陳平安趕緊笑著搖頭說沒有沒有,隻是有些風寒,柳嬸嬸不用擔心。
婦人便說了些家鄉那邊一些個保養身體的土法子,讓陳平安千萬彆不在意。
這天飯桌上,坐著四人。
柳嬸嬸一聽說陳平安吃過了飯,今天就要離開小鎮,便有些失落。
這會兒,婦人隻是一聽說陳平安願意為她代筆寫一封家書,寄往大隋書院,婦人便立即喜出望外。
李柳轉頭望向李二,李二就隻是笑,抿了口酒,有滋有味。
在李槐屋子那邊,陳平安拿出筆墨紙,婦人坐在一旁,李二與婦人坐在一條長凳上,李柳坐在陳平安桌對麵。
陳平安微笑道:“柳嬸嬸,你說,我寫。咱們多寫點家長裡短的瑣碎事,李槐見著了,更安心。”
婦人看著那位身穿青衫、乾乾淨淨的年輕人,笑臉溫和,她便莫名其妙有些心裡邊難受了,輕聲道:“平安,你的爹娘要是還在,該有多好。柳嬸嬸沒什麼見識,是個隻會碎嘴的婦道人家,可好歹也是當娘的人,我敢說天底下的任何爹娘,見著你這樣的兒子,就沒有不高興的。”
陳平安視線低斂,神色平靜,然後微微抬了抬頭,輕聲笑道:“柳嬸嬸,我也想爹娘都在啊,可那會兒年紀小,沒法子多做些事情,其實這些年,一直都挺難受的。”
婦人很是愧疚,給自己哪壺不開提哪壺,提起了這麼一茬傷心事,趕緊說道:“平安,嬸嬸就隨便說了啊,可以寫的就寫,不可以寫在紙上的,你就略過。”
陳平安笑道:“紙多,嬸嬸多說些,家書寫得長一些,可以討個好兆頭。”
婦人重
重唉了一聲,然後轉頭瞪眼望向李柳,“聽見沒?!以往讓你幫著寫信,輕飄飄一兩張紙就沒了,你心裡邊到底還有沒有你弟弟,有沒有我這個娘親了?白養了你這麼個沒心肝的閨女!”
陳平安朝桌對麵的李柳歉意一笑。
李柳悄悄點頭致意,然後她雙手抱拳放在身前,對婦人求饒道:“娘,我知道錯了。”
隨後小屋內,便唯有婦人的絮絮叨叨,與陳平安一絲不苟的提筆寫字。
那個行過萬裡路、也讀過了萬卷書的青衫年輕人,正襟危坐,腰杆挺直,神色認真。
最後陳平安背著竹箱,手持行山杖,離開店鋪,婦人與漢子站在門口,目送陳平安離去。
婦人一定要李柳送一程。
李柳手裡邊挎著一個包裹,都是她娘親準備的物件,多是小鎮特產。
當然裡邊還有三件被她親手修繕過後的法袍。
婦人小聲念叨道:“李二,以後咱們閨女能找到這麼好的人嗎?”
李二想了想,“難。”
婦人一腳踩在李二腳背上,拿手指狠狠戳著李二額頭,一下又一下,“那你也不上點心?!就這麼乾瞪眼,由著平安走了?喝酒沒見你少喝,辦事半點不牢靠,我攤上了你這麼個男人,李柳李槐攤上了你這麼個爹,是老天爺不開眼,還是咱仨上輩子沒積德?!”
李二悶不吭聲,當然沒敢躲避。
婦人歎了口氣,悻悻然收手,不能再戳了,自己男人本就是個不開竅的榆木疙瘩,再不小心給自己戳壞了腦袋,還不是她自個兒遭罪吃虧?
小鎮大街上,兩人並肩而行。
李柳輕聲道:“陳先生,黃采會帶你去往渡口,可以直接到達太徽劍宗周邊的宦遊渡,下了船,離著太徽劍宗便隻有幾步路了。率先造訪太徽劍宗的問劍之人,是浮萍劍湖酈采,這種事情,就是北俱蘆洲的老規矩,陳先生不用多想什麼。”
說到這裡,李柳笑道:“忘記陳先生最重規矩了。”
陳平安搖頭道:“但是對於合情合理的規矩,理解得還是太少太淺,遠遠不知道什麼叫真正的禮。”
李柳對此不予置評。
主要還是不願指手畫腳。
李柳問道:“陳先生難道就不向往純粹、絕對的自由?”
陳平安笑道:“其實也會羨慕那種無拘無束,但是我一直覺得,沒有足夠認知作為支撐的那種絕對自由,既不牢固,也是災殃。”
兩人走過大街拐角處,前方不遠處,便站著施展了障眼法的獅子峰老元嬰山主。
李柳將挽在手中的包裹摘下,陳平安就也已經摘下竹箱。
李柳本來想著讓他站著便是,她來打開竹箱,此刻李柳遞去包裹,笑道:“陳先生怕人誤會?其實街坊鄰居已經很誤會了。”
陳平安將包裹放入竹箱,重新背在身後,笑著沒說話。
最後李柳以心聲告之,“青冥天下有座玄都觀,是道家劍仙一脈的祖庭,觀主名為孫懷中,為人坦蕩,有江湖氣。”
陳平安答道:“感謝李姑娘贈我一顆定心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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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黃采的親自陪同下,陳平安與這位獅子峰山主一路閒聊,然後道彆,最終乘坐一艘雕梁畫棟如閣樓的仙家渡船,去往宦遊渡,人不少,其中不少都是奔著太徽劍宗去的,正在渡船上議論紛紛,很正常,既然那位北俱蘆洲的陸地蛟龍,已經出關破境,緊接著就會是三場驚世駭俗的劍仙問劍,分彆是女子劍仙酈采,董鑄,與那位北地劍仙第一人白裳!
除此之外,都會聊到獅子峰的那場金色雲海與武運甘霖。
都在猜測是獅子峰處心積慮隱藏了一位純粹武夫,還是某位過路客人。
陳平安去了屋子,打開竹箱,準備取出三件法袍,收入咫尺物,但是打開包裹的時候,卻發現裡邊除了柳嬸嬸準備的各色吃食、特產,還有一枚翠綠欲滴的精致玉牌,被李柳施展了山水禁製,故而靈氣不彰顯,陳平安才沒有事先察覺,陳平安歎了口氣,蹭吃蹭喝蹭拳不說,還蹭了這麼珍重的一件回禮,哪有自己這麼當客人的。
玉牌銘文為“老蛟定風波”。
與法袍都收了起來,陳平安開始繼續煉化三處關鍵竅穴的靈氣。
一路無事。
到了那座離著太徽劍宗不過三百裡距離的宦遊渡。
陳平安發現人滿為患,果然都是趕來湊熱鬨的修道之人。
在渡船進入太徽劍宗地界後,陳平安便飛劍傳訊齊景龍。
在渡船這邊,沒見到齊景龍,陳平安隻看到了那個割鹿山出身的少年,白首。
白首飛奔過來,在人流之中如遊魚穿梭,見著了陳平安就咧嘴大笑,伸出大拇指。
陳平安疑惑道:“什麼時候讓你這麼樂嗬?”
白首哈哈大笑道:“姓陳的,你是不是認識一個雲上城叫徐杏酒的人?”
陳平安笑了起來,“認識。”
白首捧腹大笑,“好家夥,姓劉的如今可風光,一天到晚都要招呼登山的客人,一開始聽說那徐杏酒,投了拜山帖子,自稱與‘陳先生’認識,姓劉的硬是推掉了好些應酬,下山去見了他,我也跟著去了,結果你猜怎麼著,那家夥也學你背著大竹箱,客套寒暄過後,便來了一句,‘晚輩聽說劉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