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道人跟著黃師一路尋寶,頗有收獲。
兩人還算默契,分頭行事,卻不至於拉開距離,孫道人是害怕離著黃師太遠,萬一遇上險境,僅憑自己那點微薄道行,無法脫困。黃師則是不願這位主動送上門的高瘦道人,得了重寶便開溜。
孫道人在一座二層建築閣內,其餘眾多藏書,都已化作灰燼,被他找到了一部無法打開翻閱的道書秘笈,依舊散發五彩流光,哪怕被道袍裹纏,依舊寶光流溢。那些個金字古篆,孫道人竟是一個都認不出,沒法子,唯有傳承有序的宗字頭譜牒仙師,才有資格接觸到那些失傳已久的遠古篆書籀文。
與黃師碰頭後,孫道人便有些尷尬,寶貝太好,也是麻煩。
黃師笑了笑,假裝視而不見。
孫道人問道:“黃兄弟可有福緣入手?”
黃師點了點頭,“還好。”
兩人再次分開,各自尋求其它天材地寶、仙家器物。
黃師更晚挪步,瞥了眼高瘦道人的背影,笑意更濃。
黃師先前在一座涼亭,見到了兩具對坐手談的枯死骸骨,石桌刻畫有棋盤,棋局縱橫僅有十七道,棋盤上雙方對弈至收官階段,黃師對於弈棋一道毫無興趣,隻不過是看棋局上擺放了那麼多顆棋子,也知道雙方當年距離勝負不遠了,可惜黃師懶得多看一眼棋局。
黃師在小小涼亭之內,不但獲得兩件法袍,還得了那兩罐棋子,棋子弧線自然,黃師辨認不出材質,但是光線照耀下,晶瑩剔透的白子,呈現出淡淡的金色,黑子唯獨中心不透明,光照之下,蕩漾起一圈碧綠色光環。隻要不是瞎子,都看得出棋子的珍貴。
兩件法袍依舊折損厲害,唯獨這兩罐棋子,反而因禍得福,如尋常石子在深山流水當中浸潤千百年,愈發細膩圓潤,見之喜人。
黃師從石刻棋盤上收攏黑白棋子的時候,白子滾燙,讓黃師魂魄如遭灼燒,黑子則冰冷刺骨,撚起兩枚黑白棋子迅速丟入棋罐之後,黃師發現自己手指並無半點傷痕,黃師心中驚喜萬分,這棋罐定然是法寶品秩無疑了,尋常攻伐靈器,修士傾力祭出,興許可傷一位金身境武夫的體魄,可遠遠不至於撼動黃師魂魄,而這那枚棋子,隻是提起,撚住片刻,便讓黃師不願久持棋子。
黃師由此可以斷定,那張能夠承載棋局千百年的石桌,必然是一件仙家重器,不然絕對無法棋子安靜擱放如此之久,棋盤始終絲毫無損。
不過黃師可不想扛著一張石桌亂跑。
黃師當時便想要毀去石桌,我得不到的,後人便也彆想得到這樁機緣了,但是當他一掌重重拍下,石桌紋絲不動,不但如此,好像還是一張會吃拳罡的桌子,這讓黃師愈發遺憾,無法將此物收入囊中,不然配合兩隻棋罐,肯定能賣出天價。
在涼亭那邊,陳平安悄然現身,石桌棋局之上,興許是棋子紮根棋盤太多年,如有沁色,滲入石桌,此刻依舊留有淡金、幽綠兩色漣漪,陳平安便掃了一遍棋局上的棋子殘留靈氣,閉上眼睛,將棋局默默記在心頭,睜眼後,覺得好記性不如爛筆頭,從滿滿當當的方寸物當中取出筆紙,將這盤古老棋局記錄在紙上。
棋盤縱橫十七道,而非浩然天下流行已久的十九道,這本身就是一條線索。
而諸多棋局先手定式、死活手,更能泄露天機。
武夫黃師是全然不在意這些蛛絲馬跡,陳平安是在意且上心,卻注定無法像陸台、崔東山那般,興許隻需要看一眼棋局,便可以推測出大致年代歲月。
陳平安有些羨慕山上術法中的那門袖裡乾坤。
與掌上觀山河一術,都是陳平安最想要學成的修士神通。
隻不過這兩門上乘神通,元嬰地仙才可以勉強掌握,若想嫻熟,出神入化,唯有上五境。
陳平安覺得這座涼亭,是一座十分適宜修行煉氣的風水寶地,兩罐棋子凝聚靈氣極多,久經不散,便是水運精華,而且遠遠不如鋪滿青磚的道觀廢墟那邊引人注目。
此地靈氣濃鬱,不可錯過。
陳平安便摘了包裹放在桌上,再脫了身上那件百睛饕餮法袍,先穿上那件品秩最高的金醴法袍,最後連那件從膚膩城女鬼身上得來的雪花法袍,也一並穿上,最後才重新穿上黑色法袍,如此一來,三件法袍在身,就可以憑借法袍更多汲取、蓄存水運靈氣。
陳平安掠上涼亭,盤腿而坐,憑借馱碑符,收斂呼吸,不動如山,儘量將黃師、孫道人兩位道友的行蹤落入眼底。
從涼亭當中,那些蘊藉淡金、幽綠兩色的棋盤靈氣,絲絲縷縷,被龍汲水一般,聚集到涼亭頂部,緩緩滲入法袍當中。
由此可見棋盤上那些靈氣的精粹程度。
在陳平安刻意導引之下,那件金醴法袍率先吃飽喝足,被棋子牽引、常年滯留在涼亭內的水運靈氣,也已經被汲取十之七八,已經與彆處殿閣靈氣充沛程度,大致相當,陳平安猶豫了一下,沒有將此處靈氣收攏得一乾二淨,免得露出蛛絲馬跡。好事做絕,便宜占儘,那可就要掂量一下,是不是要福禍顛倒了。
畢竟接下來各路神仙的紛紛登山,緊隨其後的一場場勾心鬥角,才是真正的考驗。
運氣一物,能餘著點,就先餘著。
歸根結底,一時半刻的少掙錢,還是為了長長久久的多掙錢。
大局已定,才可以來談收成盈虧。
陳平安接下來改變策略,不再更多盯梢黃師,轉去悄悄尾隨孫道人。
如果說得了那本道書之前,是孫道人一門心思追尋黃師,那麼接下來估計就算孫道人打算腳底抹油,黃師都不會讓他得逞。
由於此山並非真正意義上的宮觀寺廟,所以中軸線是那條從山門處一路登頂的白玉台階。
更多還是像一座沒有明顯三教百家傾向的仙家門派,最讓陳平安感到奇怪的是,此山竟然沒有祖師堂。
尤其是在半山腰之上,既有散落各地的茅庵,也有氣勢恢宏的殿閣府邸,雜亂交錯,毫無章法。
孫道人在各座建築進出之後,有意無意與黃師拉開距離,每次途徑回廊朱欄,都不再大搖大擺,反而貓腰快行,儘量遮掩身形。
最終躲在一座小巧玲瓏的僻靜殿閣當中,匾額墜地,破碎不堪,依稀可以辨認出“水殿”二字。
殿內供奉有一尊女子神像,彩帶飄搖,給人飄然飛升的玄妙感覺。
孫道人以道袍作為包裹,一次次穿廊過道,殿閣出入,收獲頗多,隻要是沒有化作灰燼的,大小物件,古董珍玩,字畫碑帖,文房清供,一股腦撞在了包裹當中,背在身後,就連那件用香爐從黃師那邊換來的法袍,也當做了包裹斜挎在肩,好一個滿載而歸,當然前提是能夠活著離開這座仙府。
孫道人關上了殿門,隻是思量過後,想起自己走過的那些閣樓屋舍,好像都沒關門,便又悄悄打開了殿門,免得此地無銀三百兩,給那黃師看出了端倪。
以馱碑符障眼法的陳平安坐在一處屋脊上,看得都替這位孫道友著急,你這不還是等於偷了銀錢插塊木牌,間接告訴那黃師“孫道人沒偷錢”?孫道友你好歹多跑些路程,多打開些殿閣屋舍的大門,假裝過了那條台階中軸線,往嘉佑國秦公子那個方向逃竄了,不然到此為止,黃師隻要是個有腦袋子的,不還是要從這座小殿率先找起。若是換成陳平安,其實從一開始,對於那些大門就要或開或關。
不過這一路隱匿行來,孫道人經常要作取舍,將大小兩隻包裹裡邊的物件替換扔掉,反正高瘦老道也不曉得到底是新物件好,還是舊的值錢,到最後全憑眼緣。
陳平安便在後邊撿破爛。
反觀黃師那邊,若是包裹裡邊位置不夠,每次替換物件,不要的,便都要被他一拳打碎,若是無法打得粉碎,便另有計較,興許要重新更換一番。
此地眾多仙家遺留寶物,大多如此,往往已經是瀕臨破碎的邊緣,修複起來興許需要大筆神仙錢,可是將其打爛,黃師是一位底子不俗的金身境武夫,輕而易舉。原本打算舍棄之物,結果一拳不碎的,當然就被黃師重新收入囊中。這也算另類的勘驗手段了。
不過這趟訪山尋寶的機緣之大,可見一斑。
尋常一些個重見天日的仙家洞府,一撥撥山澤野修打生打死,均攤下來,每人能夠最終得到三兩件仙家器物,就足夠讓人欣喜若狂。
黃師猶然不滿足。
果不其然,在突然失去了孫道人的行蹤後,黃師就開始放棄搜刮,循著開門的路線,火急火燎尋找到了這座小殿。
在黃師臨近之後,陳平安便不再坐姿,在屋脊上躺下身形,屏氣凝神,再無半點呼吸氣息。
黃師瞥了眼地上匾額,笑道:“孫道長,水殿之內,又有重寶?不如我幫你一把?放心,按照咱們事先定好的規矩,誰率先推開的門,屋內所有寶物無論多貴重,都歸誰。”
水殿之內,孫道人戰戰兢兢,默默禱告道門三清老祖,讓那黃師速速離去。
大概是孫道人不屬道家三脈子弟,祈求無用,黃師直接跨過了門檻,笑道:“孫道長,怎的,得了些寶貝,便翻臉不認人,連盟友都要防備?咱們倆需要提防的,難道不是那個手握法刀凶器的狄元封?我一個五境武夫,至於讓孫道長如此忌憚?”
躲無可躲的孫道人隻得從神像後方走出,悻悻然笑道:“黃老弟說笑了。”
黃師打趣道:“這才走過十之二三的仙府地盤,還有那麼多路程要走,彆的不說,先前咱們在山巔道觀那邊,可是發現後山猶有大好風光的,孫道長為何這麼早就丟了那件法袍包裹?我可知道,入宮觀寺廟燒香,走回頭路,不太好。”
孫道人隻得原路返回,在那尊神像背後的地上,撿起先前小心翼翼放在地上的包裹,挎在身上,額頭滲出汗水,“黃老弟,不如你我聯手,多防著那個狄元封,豈不是更好,你我傷了和氣,白白讓狄元封坐收漁翁之利。”
黃師點頭道:“將那部光彩滲出道袍的秘笈給我過過眼?”
孫道人哀歎道:“黃老弟,你都已經拿到手了那隻香爐,也該見好就收了吧,何況貧道這本秘笈,是一部道門典籍,黃老弟拿了也無太大意義。”
黃師微笑道:“有無意義,孫道長你說了可不算。”
孫道人臉色陰沉,“黃師,那貧道也要勸你一句了,貧道怎麼說也是一位擅長近身廝殺的觀海境道士。”
黃師說道:“若非如此,才是麻煩。我知道,你的壓箱底寶物,就是那件已經碎了的寶塔鈴,用來防禦,可惜說沒就沒了,除此之外,無非是一件攻伐本命物,那你知不知道,我其實是一位六境武夫,三兩拳打死你,如探囊取物?”
孫道人震驚道:“六境武夫?!”
孫道人隨即冷笑道:“嚇唬人誰不會?貧道說自己還是那金丹地仙,你怕不怕?”
黃師正要一拳了解這個老道人的性命,不曾想水殿之外轉來一陣腳步聲,黃師轉頭望去,竟是那個沒去狄元封那邊尋寶的黑袍老者陳道友。
黃師瞥了眼那家夥的斜挎包裹,看樣子,是裝了些琉璃碧瓦和……幾塊道觀青磚?
是膽子太小,還是運道太差?
這一路趕來,一頭撞入鬼門關,就沒半點其它收獲?
若真是如此,黃師都覺得一拳打死這種可憐蟲,有些浪費氣力了。
孫道人瞧見了那位匆匆趕來的道友,既欣喜,又無奈。
這位陳道友,怎的就不聽勸,也罷,事已至此,看看有無機會,兩人聯手,免得被黃師一人獨吞了他們哥倆辛苦尋覓而來的寶物。
瞥見那家夥斜挎包裹的寒酸光景後,孫道人心想實在不行,回頭兩人合力逃出生天,贈予陳道友幾件瞧著不值錢的寶物便是。
陳平安抹了把額頭汗水,“方才我一路好找你們,便在屋脊上邊飛掠一番,不曾想看到了有兩撥人登山了,趕緊落下身形,一撥兩人,年輕子弟,瞧著就像是咱們招惹不起的譜牒仙師,都穿著法袍而來。第二撥,正是那北亭國小侯爺,一行五人,一人守住了山腳的拱橋,一人直接飛奔上了山巔道觀,明擺著是要占據了路口要道,剩餘三人,則慢慢搜山而上,遲早要與我們撞上,這可如何是好?”
黃師心情沉重。
羊腸小道路邊上的那座破敗行亭,兩位純粹武夫,分明都是實打實的宗師,自己若是單獨應付兩人,就已經需要拚命。
再加上其餘三人,黃師不覺得自己有把握攜寶脫身。
所以情況有變,水殿內外的眼前身後兩位道友,暫時還殺不得。
於是黃師笑道:“與孫道長開個玩笑,彆見怪。”
孫道人氣呼呼道:“黃老弟這種傷感情的玩笑,還是少開為妙!”
黃師心中隱隱作怒,差點沒忍住就先一拳打殺了這位孫道長,反正一位所謂擅長近身廝殺的野修道人,遠遠不如那個精通符籙遠攻的黑袍老者,殺了孫道人,一切寶物暫時交由黑袍老者保管,黃師就不信這位陳道友不動心!
孫道人突然高聲道:“陳道友,打個商量,能否送我幾張攻伐符籙?”
陳平安微笑道:“可以買賣。”
孫道人啞口無言。
黃師皺了皺眉頭,隨即眉頭舒展,差點忘了孫道人也是一位半吊子的道門修士,畫符不成,駕馭符籙,還是不難。
也不算什麼壞消息,有孫道人和黑袍老者兩人手持攻伐符籙,配合自己這位金身境武夫,再加上與狄元封碰頭,四人聚攏,不容小覷。
黃師走出水殿門檻,為那早已停步不前的黑袍老者,讓出道路,側身而立,然後眼角餘光同時望向兩位皮囊孱弱的練氣士,笑道:“咱們能否抓牢手中機緣,就看我們接下來肯不肯精誠合作了。事先說好,我黃師是一位六境武夫,並非虛言,一旦與人廝殺,我不會有絲毫保留,可隻要我們離開此地,作為報答,你們需要每人贈送我一樁機緣。”
陳平安拍了拍包裹,依稀可見青磚輪廓,爽快道:“隻管拿去。”
黃師看得眼皮子顫抖了兩下。
孫道人一咬牙說道:“那部道書之外,大小兩隻包裹的物件,任由黃老弟自取!”
黃師猶豫了一下,點頭道:“一言為定!”
陳平安跨過門檻,與孫道人對視一眼,兩人都無需心聲交流,就來到水殿供奉的那尊神像背後。
兩人蹲在地上,孫道人問道:“陳道友的攻伐符籙有幾種,幾張?”
陳平安說道:“有三種,除了先前那張最金貴的壓箱底雷符,名為五雷正法符,以及橫流斷江符,還有撮壤山嶽符,孫道長聽名字,便猜得出,皆是那一等一的珍貴符籙,至於有幾張……”
孫道人看對方吞吞吐吐,便有些不耐煩,斬釘截鐵道:“除了那張雷符,陳道友留著防身保命,其餘的,貧道全包了!”
在陳道友這邊,孫道人還是極有底氣的。
至於那些一個比一個霸氣的符籙名稱,陳道友你糊弄黃口小兒呢?!
陳平安問道:“孫道長,你有那麼多的神仙錢?我這些丟了半條
命才從彆處仙府遺址搶來的仙家寶符,可張張不便宜。”
孫道人疑惑道:“先前不是說你自己所畫符籙嗎?”
陳平安說道:“孫道長也信這個?我若是能夠自己畫出這種殺伐寶符,何必當個野狗刨食的山下散修,早就是彩雀府、雲上城這種頭等仙家大山頭的供奉了吧?每天躺著享福便是,何必走這一遭?”
孫道人頓時呲牙咧嘴,伸手揉了揉臉頰,“陳道友,你就說吧,還有多少張符籙。我都買。”
陳平安搖頭道:“孫道長,你是前輩歸前輩,但是買賣是買賣,得先給晚輩看看神仙錢。這些個傍身保命的珍稀符籙,每賣出一張,我都要心疼得心肝打顫。”
孫道人怒道:“陳道友,做人要厚道!”
陳平安也毫不示弱,“孫道長,買賣要公道!”
孫道人有些灰心喪氣。
他娘的這位陳道友,原來也不好騙呐。
孫道人猶豫一番,打開了身上那件法袍包裹,攤放在地,語重心長道:“水土兩符,各三張,賣給我六張,然後你自個兒挑一件價值連城的山上法寶。”
陳平安從袖子裡摸出兩張尋常黃紙材質的符籙,然後撚符之手,繞到身後,另外一隻手開始翻翻撿撿,說道:“兩張符籙,成雙成對,與孫道長買一件支離破碎的仙府遺物。”
孫道人臉色鐵青,就要卷起包裹。
陳平安這才將那兩張符籙放在包裹一腳,說道:“等我挑完一件,再給孫道長兩張符籙。”
孫道人這才作罷,“陳道友,如此買賣,貧道可虧死了。”
陳平安盯著那二十餘件仙家器物,眼神遊移不定,仔細打量過去,一邊看一邊牢騷道:“孫道長,既然出身於嬰兒山雷神宅,怎的也不帶幾張雷法符籙下山,孫道長自己仗著是那譜牒仙師,托大行事,這會兒還怨我作甚?”
孫道人這會兒才想起自己的譜牒身份,撫須而笑,“山下遊曆,意外千萬種,哪能事事掐指算準,若真是算無遺策,那還需要下山砥礪道心嗎?”
陳平安點點頭,繼續挑選。
陳平安一眼相中的,就有兩件。
翻撿之後,又看上了一件。
最有眼緣的最先兩件,其中一物,是因為覺得送人最佳,至於品秩高低,反而不是陳平安太過在意的。
可以贈送李槐。
這是一尊手掌高度的木刻神像。
此像刻畫道家元君身形,與水殿這尊女子神像麵容相仿,身姿曼妙,修長雅致,手指纖細掐法訣,神色祥和,頭戴冠冕,衣袍精美細致如人間綢緞實物,下擺垂於座上。
底座有十六字蠅頭篆文,觀照內在澄明,不受外魔迷障。
陳平安
還有一把古色古香的小圓團扇,瞧著就應該挺值錢,將來放在春露圃老槐街的鋪子裡邊,或是以後牛角山的包袱齋鋪子,說不定能夠遇上冤大頭,畢竟世間女修購物,與山下女子其實差不離,比男子更加願意一擲千金,隻要她們喜歡,就不用講道理、談品秩了。
最後一件,則是最讓陳平安意外的。
那是一對以金色絲線牽引的竹編小籠,青竹色澤,蒼翠欲滴,隻不過與此地器物差不多,皆有細密裂紋,大大傷了品相。兩隻小籠皆是拳頭大小,看似市井坊間的蛐蛐籠,分彆銘文“鬥蛟”、“潛蟠”。
看得陳平安破天荒額頭滲出汗水。
是真有些緊張了。
總覺得有機會的話,一定要多與孫道長一起結伴走江湖訪名山,探幽尋寶。
孫道人一看有些不對勁啊,注定是一樁大賺特賺的殺豬買賣,陳道友為何如此神色尷尬?難道是後知後覺,猛然醒悟了一個真相,自己包裹裡邊的這些物件再值錢,其實都不如符籙傍身,多一張藏身就是多一線生機?這讓孫道人也有些額頭滲出汗水,就要伸手去偷偷抓起那兩張符籙,心想陳道友,咱哥倆這般交情,兩張符籙也就兩張,孫道人撚了符籙藏在袖中,輕輕鬆了口氣,剛想要說剩餘兩張,就免了。
不曾想那位陳道友,拿了那團扇,然後果然守約,從袖中多拿出兩張水土符籙,遞給孫道人。
此後摘下斜挎包裹,從青磚、碧綠琉璃瓦當中又取出了一個疊放包裹,輕輕抖開,將那團扇放入包裹當中。
看得孫道人既驚訝又羨慕,陳道友竟然隨身攜帶這麼多青布包裹,很老江湖。
陳平安又摸出四張符籙,放在孫道人攤放在地的法袍上邊,再將那木刻元君神像收入包裹當中。
孫道人心情大好,笑眯眯道:“陳道友再來四張符籙?地上寶貝,隨便挑,慢慢挑。”
陳平安猶豫不決,磨磨蹭蹭,結果直接從袖中摸出了一摞二十餘張符籙,其中夾雜有三絲金色,應該是三張金色符籙!
孫道人看這位道友手中攥緊那一摞符籙,低頭左看右看。
應該是這位陳道友最後的符籙家當了。
孫道人咽了一口唾沫,告誡自己要鎮靜,一定要淡定從容,可依舊笑容僵硬,試探性輕聲道:“陳道友,難道還有相中的物件?好事成雙,貧道可以買一送一。隻需要給我四攻伐張符籙就行。”
陳平安搖搖頭,“算了,賣出八張符籙之後,我自己就剩下破障符居多,不成不成。”
孫道人提醒道:“陳道友,出了此地,難道就不想與貧道一起返回嬰兒山雷神宅,當個有靠山有背景的譜牒仙師?”
陳平安搖頭道:“有無機會活著離開此地,還兩說。”
孫道人十分惋惜,感慨道:“看來陳道友的問道之心,不夠堅定啊。”
陳平安便多瞥一眼地上的包袱齋,轉過身去,應該是要抽出四張攻伐符籙,再買一物。
孫道人伸手一把握住這位道友的手腕,微笑道:“陳道友,我就隻要你手中兩張符籙,買物花費一張,入我雷神宅,又一張,隻需要兩張,如何?”
那黑袍老者氣笑道:“孫道長好眼光!”
孫道人撫須而笑,“買賣公道,公道買賣,過了這村兒沒這店兒,陳道友要慎之又慎,要珍惜來之不易的道緣啊。”
對方猶豫不定。
水殿之外,有些等得不耐煩的黃師出聲提醒道:“兩位老哥,難道打算在這殿內住上幾天?”
最後那黑袍老者交給孫道人兩張金色材質的符籙,不過隻有一張是雷法符籙,另外一張是山水破障符。
不過孫道人見好就收,隻是調侃了一句陳道友不厚道。
那摞符籙當中,最後僅剩一張金色符籙,應該是對方藏私的攻伐符。不過孫道人沒強求。好歹給人家留一張保命符不是?
不過如此一來,孫道人就愈發篤定,這位自稱來自五陵國小道觀的陳道友,不是什麼精通畫符一途的道門修士了。
陳平安拿了那對孫道人根本猜測不出底細的竹編魚籠,就要再去拿一件東西,不過孫道人已經笑嗬嗬收攤子了,“兩隻小竹籠,剛好兩件嘛。”
不等對方討價還價,孫道人已經卷好包裹,斜挎在身。
陳平安轉過身,背對著孫道人的時候,先將三樣物件悄然收入咫尺物當中,再將幾片替換出來的琉璃瓦和一塊青磚放入斜挎新包裹,將兩隻包裹,交錯挎在身上。
當兩人跨過門檻走出水殿,黃師臉色不悅,“台階另外一邊,有了些打鬥動靜,就是不知誰撞上了誰。”
如今是山上有三撥人混雜一起。
他們四人應該是最先進入府邸秘境。
黃師不知第二撥譜牒仙師,兩位年輕男女到底是何方神聖,雲上城修士的可能性最大,畢竟彩雀府唯有女修。
第三撥,最棘手。
所以最好的情況,是兩位年輕譜牒仙師與北亭國小侯爺一方,起了衝突。
如果是狄元封率先與人交手,並不是什麼好事。
就狄元封那個家夥的秉性,真要遇險,一定會禍水引流到他黃師這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