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了楊家藥鋪,去了趟那座既未毀棄也無啟用的老舊學塾,陳平安撐傘站在窗外,望向裡邊。
耳畔似有琅琅書聲,一如當年自己年幼,蹲在牆根旁聽先生講課。
離開了學塾,去了龍尾溪陳氏創立的新學塾,遠比舊學塾更大,陳平安在牌坊樓外停步,轉身離開。
走過家鄉俗稱螃蟹坊的那處地方,陳平安仰頭望去,繞行一圈,四塊聖人親筆的匾額,儒家的當仁不讓。佛家的莫向外求,道家的希言自然,兵家的氣衝鬥牛。
驪珠洞天破碎下墜後,被大驪朝廷以秘術,層層拓印,剝離了所有曾經蘊含字中的精氣神,這幾樁機緣,又不知花落誰家。
期間仰頭看著那個“希”字,想到崔東山在信上所說,陳平安眼神晦暗不明,思緒悠悠。
之後經過了那座鐵鎖井,如今被私人購買下來,成為禁地,已經不許當地百姓汲水,在外邊圍了一圈低矮柵欄。
陳平安便想起了得到鐵鏈的蜂尾渡青年,宮柳島劉老成的弟子,一個身材高大、性情溫和的黑衣青年,不單單是自己如此覺得,就連裴錢都覺得那個青年是個好人,想必真是好人了。後來陳平安之所以膽敢涉險登上宮柳島,多虧了他,總覺得能教出這麼個弟子的野修劉老成,不至於壞到爛肚腸,事實證明,陳平安賭對了,不過與劉老成的勾心鬥角,每每事後想起,仍是會讓陳平安心有餘悸。
陳平安突然笑了起來,不知為何,此時此刻站在圍欄外看著那口水井,有點像是當初在倒懸山,遠遠看著那道去往劍氣長城的“天門”,那裡有一個坐在石碑頂部的抱劍漢子,一個坐在蒲團上看書的小道童,陳平安遠遊各地,覺得唯一能夠跟腳下這座小鎮比拚藏龍臥虎的地方,估計就隻有倒懸山了,作為浩然天下最大的一座山字印,正是道老二的通天大手筆。
陳平安仰頭望天。
收回視線後,去遠遠看了幾眼分彆供奉有袁、曹兩姓老祖的文武兩廟,一座選址在老瓷山,一座在神仙墳,都很有講究。
陳平安沒有靠近祠廟,尤其是那座他打小就不怎麼去的老瓷山,相距極遠,不過在修繕一新的神仙墳那邊,陳平安逛了很久,許多菩薩、天官神像都已讓大驪的能工巧匠,修舊如舊,一尊尊一座座,重新樹立起來,不過尚未徹底完工,還有許多匠人在高高的木架上忙碌。
據說大驪朝廷打算還要繼續擴建文武廟,然後將佛家菩薩、道教天官各自安置在一座祠廟內,到時候此地的文武廟,雖是縣城祠廟,卻會是整個大驪最恢宏壯觀的文武廟,屆時必然會香火鼎盛,絡繹不絕的達官顯貴,前來燒香敬神。
最早其實是陳平安托付阮秀幫忙,出錢做此事,修繕神像,搭建屋棚,不過很快就被大驪官府交接過去,此後便不允許任何私人插手,其中三尊原本倒塌的神像,陳平安當年還丟入過三顆金精銅錢,陳平安雖然如今急需此物,卻沒有半點想要追尋線索的念頭,若是還在,就是緣分,是三份香火情,若是給稚童、村民無意間撞見了,成了他們的意外之財,也算緣分。不過陳平安覺得後者的可能性更大,畢竟前些年當地百姓,上山下水,翻箱倒櫃,刮地三尺,就為了尋覓祖傳寶貝和天材地寶,然後拿去牛角山包袱齋賣了換錢,再去龍泉郡城買豪門大宅,增添丫鬟仆役,一個個過上以往做夢都不敢想的舒坦日子。
陳平安沒覺得他們這般做,就是錯了,隻是覺得即便要賣,也該晚一些出手,價格隻會更高,同樣是一件仙家器物,晚賣幾年,翻幾番都有可能。
牛角山包袱齋為何要與清風城許氏一樣,當初主動撤出龍泉郡,放棄一座耗資巨大的仙家渡口,白白為大驪宋氏作嫁衣裳?
陳平安一開始,是覺得包袱齋押注錯了,押注在了朱熒王朝身上,現在看來,極有可能是當初低價收購了太多的小鎮寶貝,所賺神仙錢,已經多到了連包袱齋自己都覺得過意不去的地步,所以當寶瓶洲中部形勢明朗後,包袱齋就權衡利弊,用一座仙家渡口,為各處鋪子,向大驪鐵騎換取一張護身符,又等於和大驪宋氏多續上了一炷香火,長遠來看,包袱齋說不定還會賺更多。
陳平安覺得自己這個想法,多半就是真相了。
與官家做偏門生意,來錢快,卻也快,終非正道。至於如何做不偏財的買賣,如今陳平安自然也不清楚,想必老龍城孫嘉樹、珠釵島劉重潤這幾位,比較清楚裡頭的規矩,將來有機會可以問一問。
神仙墳格局變了許多,故地重遊,許多想去的地方去不成,以往去不得的地方,卻已經有了涼亭、觀景台。
陳平安在一座翹簷小亭子中歇腳。
匠人的眾多幫手當中,夾雜著不少當年遷徙到龍泉郡的盧氏遺民,陳平安當年見過許多刑徒,因為落魄山建造山神廟和燒香神道,就有刑徒的身影,比起當年,如今在神仙墳忙碌打雜的這撥遺民,多是少年和青壯,依舊言語不多,隻是身上沒了最早的那種心死如灰,大概是年複一年,便在苦日子裡邊,各自熬出了一個個小盼頭。
於祿,謝謝,一位盧氏王朝的亡國太子,一位山上仙家的天之驕子,不能說是漏網之魚,其實是崔瀺和大驪娘娘各自揀選出來的棋子,一番幕後交易往來,結果就都成了如今大隋山崖書院的學子,於祿跟高煊關係很好,有點難兄難弟的意思,一個流亡他鄉,一個在敵國擔任質子。
至於謝謝,前些年確實是給崔東山欺負得慘了。
但是就像崔姓老人不會插手他陳平安和裴錢的事情,陳平安也不會仗著自己是崔東山的“先生”,就指手畫腳。
如何對他人給予善意,是一門大學問。
不是“我覺得”三個字,就可以彌補所有因為好心辦壞事帶來的後果。
當初與馬苦玄廝殺的地方,格局大變,外人已經無法涉足。魏檗提過一嘴,神仙墳和老瓷山兩地,白天隨便遊覽,並無禁忌,隻是晚上陰陽家和墨家大修士就會出現,設置陣法,負責牽連山根水運,到時候就不適合夜遊了。
沒能重返那處與馬苦玄拚命的“戰場遺址”,陳平安有些遺憾,沿著一條經常會在夢中出現的熟悉路線,緩緩而行,陳平安走到半路,蹲下身,抓起一把泥土,停留片刻,這才重新動身,去了趟並未一起搬去神秀山的鑄劍鋪子,聽說是位被風雪廟驅逐出門的女子,認了阮邛做師父,在此修行,順便看守“祖業”,連握劍之手的大拇指都自己砍掉了,就為了向阮邛證明與以往做了了斷。陳平安沿著那條龍須河緩緩而行,注定是找不到一顆蛇膽石了,機緣稍縱即逝,陳平安如今還有幾顆上等蛇膽石,五顆還是六顆來著?倒是普通的蛇膽石,原本數量眾多,如今已經所剩不多。
陳平安沒有就此就此返回落魄山,而是跨過那座早已拆去橋廊、恢複原貌的石拱橋,去找那座小廟,當年廟內牆壁上,寫了許多的名字,其中就有他陳平安,劉羨陽和顧璨,三人紮堆在一起,寫在牆壁最上頭的一處空白處,梯子還是劉羨陽偷來的,木炭則是顧璨從家裡拿來的。結果走到那邊,發現供人歇腳的小廟沒了蹤跡,好像就從未出現過,才記起好像已經被楊老頭收入囊中。就是不知道這裡頭又有什麼名堂。
回到龍須河畔,陳平安順流而下,對麵的道路,已經拓寬為龍泉郡驛路之一,曾是陳平安第一次出門遠遊的離鄉之路,最早的時候,身邊就隻跟著一個紅棉襖小姑娘。
他一路照顧著小姑娘,走過青山綠水。
可事實上,何嘗不是小姑娘默默支撐著泥腿子少年小師叔的心境,才讓他能夠遠遊他鄉,一直沒有放棄。
陳平安路過一座被大驪朝廷納入正統的水神祠廟,幾無香火,名分也怪,好像隻是有了金身和祠廟,連彆國地方上的淫祠都不如,因為連一塊像樣的匾額都沒有,到現在都沒幾個人搞清楚,這到底是座河神廟,還是座神位墊底的河婆祠,倒是再往下那條鐵符江的江神廟,建造得無比壯觀,小鎮百姓寧肯多走百餘裡路途,去江神娘娘那邊燒香祈願。當然還有一個最重要的原因,聽小鎮老人講,祠廟那位娘娘塑像,長得實在是太像杏花巷一個老婆姨年輕時候的模樣了,老人們,尤其是街巷老嫗,一有機會就跟晚輩使勁念叨,千萬彆去燒香,容易招邪。
陳平安沒有走入祠廟,繼續往下,打算一直走到那座鐵符江江神廟。
鐵符江如今是大驪頭等江河,神位尊崇,故而禮製規格極高,比起繡花江和玉液江都要高出一大籌,如果不是龍泉如今才是郡,不然就不是郡守吳鳶,而是應該由封疆大吏的刺史,每年親自來此祭奠江神,為轄境百姓祈求風調雨順,無旱澇之災。反觀繡花、玉液兩條江水,一地太守親臨河神廟,就足夠,偶爾事務繁忙,讓佐屬官員祭奠,都不算是什麼冒犯。
陳平安走遠之後,他身後那座沒有匾額的祠廟內,那尊香火凋零的泥塑神像,漣漪陣陣,水霧彌漫,露出一張年輕婦人的容顏,她唉聲歎氣,愁眉不展。
香火幾無,讓她忍不住怨天尤人,隻是罵了會兒,就沒了以往在杏花巷罵人的那份心氣,真是餓治百病。
陳平安加快步伐,越走越快。
最後終於開始六步走樁,已經足足三年放下撼山譜三個拳樁沒有練習,略微生疏。
依照崔姓老人的行家說法,如今陳平安的身體狀況,有好有壞,好的是武夫體魄,在書簡湖沉寂三年,根本底子,依舊無礙。北俱蘆洲的火龍真人,淩空三次“指點”,裨益極多,不然估計陳平安真要走著進入青峽島,躺著離開書簡湖。
隻是修道一途,可謂命途多舛。碎去那顆金身文膽後,後遺症極大,當初打造五行之屬的本命物,作為重建長生橋的關鍵,
品秩越高,戚戚相關,崩壞之後,那就是爬得越高摔得越重。這一點,類似崔姓老人所說一次次親眼目睹的劍仙風采,會在陳平安心境上戳出了一個個大窟窿,碎後重建,難上加難。所以趕緊煉化第三件本命物,就成了燃眉之急。
所以崔東山在留在竹樓的那封密信上,改變了初衷,建議陳平安這位先生,五行之土的本命物,還是選取當初陳平安已經放棄的大驪新五嶽土壤,崔東山並未細說緣由,隻說讓先生信他一次。作為大驪“國師”,一旦吞並整座寶瓶洲,成為大驪一國之地,選取哪五座山頭作為新五嶽,自然是早就胸有成竹,例如大驪本土龍泉郡,披雲山晉升為北嶽,整座大驪,知曉此事之人,連同先帝宋正醇在內,當年不過一手之數。
中嶽正是朱熒王朝的舊中嶽,不但如此,那尊迫於大勢,不得不改換門庭的山嶽大神,依舊得以維持祠廟金身,百尺竿頭更進一步,成為一洲中嶽。作為回報,這位“原封不動”的神祇,必須幫助大驪宋氏,穩固新河山的山水氣運,任何轄境之內的修士,既可以受到中嶽的庇護,但是也必須受到中嶽的約束,不然,就彆怪大驪鐵騎翻臉不認人,連它的金身一起收拾。
墨家豪俠許弱,親自負責此事,坐鎮山嶽祠廟附近。
屆時阮邛也會離開龍泉郡,去往新西嶽山頭,與風雪廟相距不算太遠。新西嶽,名為甘州山,一直不在當地五嶽之類,此次算是一步登天。
而一撥大驪頭等供奉,皆是金丹、元嬰這類地仙修士,會去往名為磧山的那座新東嶽,一同巡視邊境,防止在各地負隅頑抗的亡國修士,滲入其中,不惜性命,也要破壞當地山水。
至於南嶽,範峻茂,會是那邊的山嶽正神。
關於大驪新南嶽的選址,崔東山賣了一個關子,說先生可以拭目以待,到時候就會明白何謂“積土成山”了。
所以崔東山在信上坦言,他會借此機會,早早從其餘新四嶽的山根上刨土,讀書人的事,能叫偷嗎?再說了,即便先生最終仍是不願選取山嶽五色壤,作為下一件本命物,一籮筐一籮筐的珍稀土壤,最少也該裝滿一件方寸物,這就是好大一筆小暑錢,趁著如今看管不嚴,不要白不要,至於北嶽魏檗那邊,反正先生你與他是穿一條褲子的,客氣作甚?
陳平安不知不覺就已經到了那座氣度森嚴的江神廟。
此處香火不斷太旺盛,比不得埋河水神廟,大半夜還有千餘香客在外等候,苦等入廟燒香,畢竟龍泉郡一帶,百姓還是少,等到龍泉由郡升州,大驪朝廷不斷移民來此,到時候完全可以想象這座大驪江神廟的熱鬨場景。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步入其中,古柏鬱鬱,多是從西邊大山移植而來。
到了主殿那邊,陳平安跨過門檻,抬頭望向那座彩繪泥塑神像,高四丈,栩栩如生,彩帶縈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