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劍房有人來屋外告知陳平安,又有外鄉飛劍蒞臨青峽島,陳平安趕緊離開屋子。
不出意外,會是鐘魁的回信。
果不其然,到了那座收取四麵八方各地傳信飛劍的劍房,陳平安收到了一封來自太平山的密信,隻可惜鐘魁在信上說最近有急事,拔出蘿卜帶出泥,桐葉洲山下各處,還有妖魔作祟八方,雖然比不得先前險峻,可是反而更惡心人,真可謂打殺不儘的魑魅魍魎,他暫時脫不開身,不過一有空閒,就會趕來,但是希望陳平安彆抱希望,他鐘魁近期是注定無法離開桐葉洲了。
陳平安有些擔心,畢竟鐘魁如今不但已經被書院撤去君子頭銜,還成了鬼物之身,一旦遇上元嬰妖魔,沒了書院身份,就等於失去一張最大的護身符。
擔心之後,陳平安收起了密信,走出劍房,開始嘀嘀咕咕,在心裡邊笑罵鐘魁不仗義,信上說了一大通類似書簡湖邸報的消息,姚近之選秀入宮,三位大泉皇子精彩紛呈的起起伏伏,埋河水神娘娘洪福齊天,碧遊府成功升為碧遊水神宮,諸如此類,一大堆都說了,偏偏連一門敕鬼出土、請靈還陽的術法都沒有寫在信上。
在陳平安離開劍房沒多久,島主劉誌茂毫無征兆地蒞臨此地,讓劍房修士一個個噤若寒蟬,這可是讓他們無法想象的稀罕事,截江真君幾乎從未走入過這座劍房,一來這位元嬰島主,自己就有收發飛劍的仙家上品小劍塚,更加隱蔽和便捷。二來劉誌茂在青峽島深居簡出,除了偶爾去往顧璨所在的春庭府,就隻有嫡傳弟子田湖君和藩屬島嶼的島主,才有機會麵見劉誌茂。
劉誌茂雙手負後,彎腰低頭,仔細凝視著那把尚在劍房架上一道“馬槽”中,汲取靈氣的太平山傳訊飛劍,應該是在確認“太平山”三個字的真假。
在寶瓶洲,每一把出自大宗仙家的傳訊飛劍,往往光明正大地以獨門秘術,篆刻上自家的宗門名字,這本身就是一種巨大的威懾,在寶瓶洲,例如神誥宗、風雪廟和真武山,皆會如此,除此之外,出了一個天縱奇才李摶景的風雷園,亦是如此,並且一樣可以服眾,風雷園其中半數傳訊飛劍,甚至還是寶瓶洲當之無愧的元嬰第一人李摶景,親自以本命飛劍的劍尖,篆刻上“風雷”二字。
隻不過相傳李摶景已經兵解傳世,風雷園交由黃河、劉灞橋兩個年輕人坐鎮,加上死敵正陽山不可阻擋地迅猛崛起,即便黃河極其矚目,劉灞橋也屬於大道可期,可沒了李摶景的風雷園,還算是風雷園嗎?如今聲勢到底是大不如從前了。現在寶瓶洲山上修士,都在猜測那個在風雪廟神仙台上,一鳴驚人的新任園主黃河,到底何時能夠真正挑起重擔。
隻要碰上了篆刻名字的飛劍,一小撮膽敢私下截取飛劍的山澤野修,他們一般隻要看到名字,就會主動放歸飛劍,絕不敢擅自破開禁製,給自己惹來殺人之禍。
其餘山上仙家,都很默契,沒那臉皮做這種事情。龍泉劍宗那邊,地仙董穀曾經向阮邛提議,既然如今我們已經是宗字頭山門,那麼是否在可以傳訊飛劍上篆刻文字,一向不苟言笑卻也極少給門內弟子臉色看的阮邛,當時就臉色鐵青,嚇得董穀趕緊收回言語,阮邛當時自嘲了一句,“一個連元嬰境都沒有宗門,算什麼宗字頭山門。”
劍房主事人壯起膽子,小聲道:“島主,這把飛劍不止篆刻了‘太平山’三字,另一邊劍身,猶有刻字。”
劉誌茂嗯了一聲,伸出一根手指,輕輕一晃,那把懸停在劍槽之中的飛劍輕輕翻轉,顯露出“祖師堂”三字。
劉誌茂眯起眼,心中歎息,看來那個賬房先生,在桐葉洲結識了很了不起的人物啊。
之前劉誌茂主動拋開架子,主動登門請罪,與陳平安雙方打開天窗說亮話,原本對於陳平安所謂“大驪還欠了他些東西”這番話,劉誌茂有些將信將疑,現在依舊沒有全部相信,不過算是多信了一分,懷疑自然就少去一分。
桐葉洲第三大仙家,太平山祖師堂的傳訊飛劍。
放在九洲當中版圖最小的寶瓶洲,大致相當於出自神誥宗天君祁真之手的蓮花堂飛劍。
還是很能嚇唬人的。
早已不太將書簡湖放在眼中的宮柳島劉老成,未必在意,他當個書簡湖共主還如此坎坷的劉誌茂,還是得好好掂量掂量。
跨洲飛劍,往返一趟,消耗靈氣極多,很吃神仙錢。
青峽島劍房幾位管事修士,專程為此事商討一番,除了飛劍來自“太平山”一事,必須稟報田湖君外,還要不要“順嘴”說說那幾顆小暑錢的事情。隻是一番權衡,眾人咬咬牙,決定就不要用這種小事去勞煩田湖君了,最後劍房眾人便自掏腰包,將這幾顆小暑錢的開銷給對付過去,上上下下,為青峽島分點憂,共渡難關嘛。
劉誌茂收回視線,轉頭問道:“這把飛劍在劍房吃掉的神仙錢,陳先生有沒有說什麼?”
劍房主事人搖頭道:“不曾,好像陳先生不太了解劍房規矩。”
劉誌茂笑問道:“那你們有無暗示陳先生?規矩嘛,說一說也無妨,不然以後劍房少不得還要虧錢。”
主事人心中悚然,立即答道:“劍房絕無半點暗示!”
劉誌茂自言自語道:“這個陳先生,是跟咱們青峽島越來越不見外了,嗯,其實是好事情。”
劉誌茂又問道:“前兩天陳先生在你們這邊,又寄了兩封信去家鄉?”
主事人點頭道:“都是飛劍傳信去往龍泉郡,不過稍有不同,一封去往披雲山,一封去往落魄山。”
劉誌茂突然問道:“你們覺得這個陳先生,好不好打交道?”
劍房諸人麵麵相覷,劉誌茂擺擺手道:“算了,你們就根本走不到那一步。”
劉誌茂一步跨出,徑直離開劍氣駁雜絮亂的劍房,返回自己那座橫波府。
先前向他親自稟報消息的田湖君一直站在原地,劉誌茂說道:“就按陳平安的要求去找,不管話費多少人力物力,都作為青峽島最近的頭等事情去辦,記得彆大張旗鼓,悄悄辦成就行了,回頭把人帶回青峽島。陳平安足夠聰明,又不是跟春庭府打交道,你們就沒必要畫蛇添足了。”
田湖君點頭領命,沒有一個字的廢話,反正她這個師父,從來不愛聽那些,說了一籮筐阿諛言語,都不如一件小事擺在功勞簿上,師父會看的。
劉誌茂笑道:“今兒劍房難得做了件好事,主事人在內那四人,都還算聰明。你去秘檔上,銷掉他們近百年中飽私囊的記載,就當那四十多顆不守規矩賺到的穀雨錢,是他們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的額外報酬了。”
田湖君點頭,原本按照師父製定的既定策略,在成為江湖君主後,會有一輪聲勢浩大的犒賞功臣與殺雞儆猴,雙管齊下,有些在台麵上,有些在桌底下。隻是如今形勢變幻,多出一個宮柳島劉老成,前者就不合時宜了,隻能拖延,等到形勢明朗再說,可是一些不識趣的人心蠢動,導致後者反而會加大力度,誰敢在這個時候觸黴頭,那就是秋後算賬,外加亂世用重典,真會死人的。
田湖君悄然離開橫波府。
返回自己開辟出府邸的那座素鱗島,府上鶯鶯燕燕,見到了她這位地仙“老祖”,一個個諂媚不已,有些帶著點真心,更多是虛情假意。
田湖君對於這些,並沒有半點喜歡或是厭惡,在書簡湖討口飯吃,不這樣做,要麼一輩子給人當牛做馬,更慘一點的,就會慢慢餓死。
她先讓兩位跟自己一起搬遷到素鱗島府邸的心腹老人,去將陳平安提出、劉誌茂發話的那件事,分彆告知處理類似事情、最為經驗豐富的青峽島釣魚房,以及兩位與她私交甚好的藩屬島嶼,合力去辦好此事。
她獨自走過一條長達數裡路的密道,悄悄來到她用來潛心修道的密室,位於素鱗島府邸下邊的島嶼腹中,越往下,靈氣精華凝聚而成的水運越濃鬱,所謂密室,其實是在一條地下河旁邊,擺放了一張椅子而已,整個地下,呈現出淡淡水運具象化的幽綠顏色,不但如此,密室頭頂牆壁中,還滲出絲絲縷縷的月白色光輝,然後分彆湧入那張椅子鏤刻的一條條蛟龍嘴中。
當田湖君坐在那張破敗不堪的老舊龍椅上,深呼吸一口氣,滿臉陶醉,雙手握住椅把手,不斷有蛟龍之氣與水運靈氣一同滲入她的手心處,瘋狂湧入那幾座本命氣府,靈氣激蕩,砥礪道行。
田湖君臉龐扭曲,臉上既有痛苦也有愉悅。
一身香汗淋漓。
一個時辰後,田湖君睜開眼睛,重重吐出一口汙穢濁氣,輕輕揮袖,那口濁氣順著地下河流入書簡湖,不至於浸染侵蝕此地的寶貴靈運。
田湖君略有疲憊,更多還是心滿意足,修道之路,其中艱辛,讓人大怖,可其中愉悅,遠勝人間情愛的男歡女愛,因此男女之間的那些山盟海誓和矢誌不渝,在脫胎換骨的中五境練氣士,尤其是地仙修士眼中,實在是撓癢而已。不過事無絕對,若是大道本身就涉及到了那道情關,便是元嬰修士都要滿身泥濘,不堪重負,死活超脫不得。
關於此事,風雷園李摶景就是最好的例子。
以此人堪稱驚才絕豔的修道天賦,本該比風雪廟魏晉更早躋身上五境劍仙才對。
一旦躋身玉璞境,跨過那道天塹,仙人境都有可能是李摶景的囊中物。
到時候誰是寶瓶洲真正的本土修士第一人?
一位十二境劍修夠不夠資格?
需知如今的寶瓶洲修士執牛耳者,道家天君祁真,不過是剛剛躋身仙人境而已。
可偏偏李摶景這等占據一洲劍道氣運的大風流人物,恰好就是邁不過那道田湖君之流都不會太在意的關隘。
大道難料,不外乎此。
田湖君收起思緒,開始仔細思考自己的前程。
大道之上,風光無限好,可總不能隻看彆人的壯麗風景,自己也該成為彆人豔羨不已的風景,才是正道。
一想到那個躺在病榻上的小師弟。
田湖君心情複雜。
站起身後,瞬間抖散一身衣裙上的汗水汙漬。
她向前走出幾步,站在地下河畔,陷入沉思。
在劉誌茂和顧璨這對師徒中,田湖君內心情感,其實更傾向於小師弟顧璨,而不是那個城府深沉、為了大道誰都可殺的師父,而且會殺得讓人莫名其妙,臨死都不知緣由,這才是最可怕的地方。
反觀顧璨雖然桀驁不馴,不會真正做生意,可她田湖君隻要持之以恒,反而容易付出一分,得到意外之喜的兩分回報。小師弟到底還是個孩子,能夠應付那些看似盤根交錯、實則浮於表麵的各方勢力,可尚未真正了解隱藏在書簡湖水底的那幾條根本脈絡,那才是書簡湖的真正規矩。顧璨不會用人,隻會殺人,不會守拙守成,隻會一味進取,終究不是長遠之計。
所以理智告訴田湖君,顧璨身上可以押重注,但絕對不可以傾家蕩產去支持顧璨,他太喜歡劍走偏鋒了。
她田湖君遠遠沒有可以跟師父劉誌茂掰手腕的地步,極有可能,這輩子都沒有希望等到那一天。
田湖君其實很遺憾,遺憾顧璨能夠在短短三年之內,就可以打下一座小江山,但是到了高位之後,還沒有想著應該如何去守江山。她其實可以一點點教他,傾囊相授以自己兩百多年辛苦琢磨出來的心得,但是顧璨成長得實在太快了,快到連劉誌茂和整座書簡湖都感到措手不及,顧璨怎麼可能去聽一個田湖君的意見?也許再給資質、性情和天賦都極好的顧璨,幾十年光陰去慢慢打熬心性,那時候說不定真正可以跟師父劉誌茂,平起平坐。
可惜劉老成來了。
一下子就將顧璨和他那條泥鰍一起打回了原形。
史書上說藩鎮之貴,土地兵甲,生殺予奪。
可是不可以視而不見,書簡湖終究隻是寶瓶洲的一隅之地,又迎來了千年未有的新格局,大風險與大機遇並存。
大驪鐵騎也好,朱熒王朝也罷,無論是誰最後成為了書簡湖的太上皇,都希望能夠擁有一個足夠掌控書簡湖局勢的“藩王”,做不到,即便成了江湖君主,就一樣會換掉,一樣是彈指之間,生殺予奪。
田湖君從來不覺得小師弟顧璨做得差了,事實上,顧璨做得已經讓她都感到心悸和敬畏,隻是做得似乎……還不夠好,而大勢不等人。
現在大勢席卷而至,怎麼辦?
田湖君突然想起那個住在山門口的年輕賬房先生。
能夠稍稍阻滯洪水大勢淹沒書簡湖和青峽島,真能夠補救嗎?
田湖君搖搖頭。
太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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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返回屋內,坐在書案後邊,該搜集整理的檔案都已經就緒。
暫時能夠收集到的陰魂鬼物,也都與月鉤島俞檜、玉壺島陰陽家修士談好,朱弦府馬遠致尚未答應出售,可也已經許諾會收攏、篩選陰物,隻等陳平安辦成了那件事情,朱弦府就可以拿出所有準備妥當的陰物,到時候該是幾顆神仙錢就是幾顆,不過隨著時間推移,陳平安在珠釵島劉重潤那邊碰壁次數越來越多,好像鬼修馬遠致也有些氣餒,口風有所鬆動,打算退讓一步,陳平安隻要請得動劉重潤登上青峽島,他就可以先交出一半積攢在招魂幡和那口水井中的陰物,算是作為定金。
陳平安給披雲山魏檗寄去的信,主要是詢問買山事宜,再就是幾件小事,讓魏檗幫忙。
給落魄山寄去的家書,則是讓朱斂不用擔心,自己在書簡湖並無人身危險,不用來這邊找他。再讓朱斂轉告告訴裴錢,安安心心待在龍泉郡,隻是彆忘了今年大年三十,喊上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去泥瓶巷祖宅守夜,若是怕冷,就去小鎮購買好一些的木炭,守夜晚上點燃一爐炭火,過了子時,實在犯困就睡覺好了,但是第二天彆忘了張貼春聯和福字,這些千萬彆花錢去買,竹樓二樓的崔姓老人寫得一手好字,讓他寫就是了,寫春聯和福字的紅底子紙張,去年沒用完,還有足夠的盈餘,粉裙女童知道放在哪裡。最後叮囑裴錢,正月初一清晨,在泥瓶巷祖宅放爆竹的時候,不要太肆無忌憚,泥瓶巷那邊家家戶戶院子小,門口巷子窄,爆竹彆燃放太多。若是覺得不過癮,那就回到落魄山那邊燃放,爆竹堆放再多,都沒關係,如果嫌棄自己劈砍竹子、製作爆竹太麻煩,可以在小鎮店鋪那邊買,這點錢,不用太過節儉。再就是關於新年紅包,哪怕他陳平安不在家鄉,可也還是有的,初一或是初二,他的朋友,山嶽大神魏檗到時候會露麵,到時候人人有份,但是討要紅包的時候,誰都不許忘記說幾句喜氣言語,對魏先生,更不許無禮。
陳平安提起木頭筆架上的一支紫竹筆管的小錐筆,輕輕嗬了一口氣,卻愣了一下,放下筆,有些頭疼,更多還是愧疚。
桌上筆架,是陳平安隨手自製,毛筆則是紫竹島島主的附帶饋贈,當時陳平安開口跟人家討要了三竿紫竹,島主好人做到底,又送了陳平安兩支紫竹島秘製的毛筆,自然是一等一材質的上品紫竹筆管,毫尖又有一小截透明的鋒穎,極為玄妙,是紫竹島島主的不傳之秘,哪怕是下五境練氣士,隻要輕輕嗬出一口靈氣,就能夠如飽蘸墨汁,下筆自如,墨跡芬芳,紙張甚至能夠天然防蛀百年之久,故而此“湖竹筆”得以遠銷朱熒王朝山上山下,是達官顯貴的頭等案頭清供,哪怕無法書寫,懸在筆架那邊,做做樣子,一樣能讓主人見之心喜。
陳平安當時厚著臉皮收下了,討要了兩支尖毫小楷筆,最適宜書寫蠅頭小楷。
與當年李希聖贈送的那支小雪錐,有異曲同工之妙。嗬氣成墨,一口氣嗬氣之後,若是過於靈氣-淋漓,隻需要擱置筆山或是懸於筆架,不會有點滴“墨汁”墜落,若是少了,書寫一半便已無墨,無非是再輕輕嗬氣一口罷了,十分方便。而且若是本命竅穴分出五行之屬,墨跡還有色彩之分,極其實
用,所以還是許多山上女修間寫信往來的心頭好。
陳平安已經不練拳、不煉氣許久,又有與劉老成那場大戰,身體在緩慢痊愈,可是直到方才這一刻,才意識到自己兩座本命氣府內,已經靈氣枯竭到這個地步,原本金色文膽所在的竅穴,已經滿目瘡痍,破碎不堪,不用去說,當晚為了握住那把劍仙,類似涸澤而漁,焚林而獵,給那座綠衣小人紮堆的“水府”,也造成了巨大的影響,隻是影響之大,還要超出陳平安的預期,竟是到了水府靈氣名副其實的滴水不剩了。
陳平安毫不猶豫站起身,撐著那艘幾乎快要整座書簡湖都知曉的普通渡船,去了趟素鱗島,拜見田湖君。
府上管事歉意回複說島主在閉關,不知何時才能現身,他絕不敢擅自打攪,但是如果真有急事,他便是事後被重罰,也要為陳先生去通知島主。
閉關一半,是修行大忌。
陳平安又不是不涉江湖的雛兒,趕緊與那位滿臉“慷慨赴死”的老修士,笑著說沒有急事,他就是幾次登上素鱗島,都沒能坐一會兒與田島主好好聊聊,這段時間對田島主實在麻煩許多,今天就是得空兒,來島上道聲謝而已,根本無需打攪島主的閉關修道。
府上管事修士如釋重負,陳平安剛要離開,突然笑問道:“聽聞府上珍藏有曹娥島的姑娘茶,偶爾會拿出來款待客人,我既然來都來了,能不能多叨擾一番,喝杯茶潤潤嗓子再走?若是事後田島主生氣,前輩就說是我死纏爛打,揚言不給茶喝就不走了,才害得前輩不得不破費一番。”
府上老修士笑得合不攏嘴,趕緊帶著這位賬房先生入府,很快就奉上了一壺天然蘊含水氣的曹娥島姑娘茶。
陳平安喝著茶,就與老修士閒聊。
相談甚歡。
陳平安告辭後,老修士又親自一路送到了素鱗島渡口,與那位賬房先生使勁揮手作彆。
回府路上,老修士趾高氣昂,正值寒冬時分,老人滿麵春風。
今兒自己麵子真是大了去。
陳平安離開素鱗島後,沒有就此返回青峽島,而是去了趟珠釵島。
一壺曹娥島茶水,裨益水府靈氣,實在是杯水車薪,還是需要購買一些水運濃厚凝聚的秘製丹藥。
既然田湖君在閉關,就隻能來找劉重潤了。
傳言劉重潤當年家國覆滅,偷藏了許多從王朝密庫裡邊取出的好物件,更重要的是陳平安在書簡湖,信不過任何人。
經過與朱弦府馬遠致的閒聊,加上對書簡湖曆史和關係的梳理,發現這個珠釵島劉重潤,屬於那種做生意還算公道的修士,兩百多年來,沒有傳出劣跡。
若是劉重潤出身於帝王之家,所以天生善於隱藏,以至於兩百年沒有泄露半點,並且更有幕後人,能夠神通廣大到算出他今天的臨時起意,要與劉重潤購買丹藥,陳平安認栽。
今天劉重潤還是沒有親自接見。
很正常,估計是她確實厭煩了這個賬房先生的蹩腳媒婆行徑。
之前有兩次,陳平安停船登岸,劉重潤已經懶得露麵,是派遣一位姿容極其出彩的嫡傳弟子負責在渡口“攔阻”,名字沒能記住,因為珠釵島上上下下的行事風格,在書簡湖還算潔身自好,殊為不易,與同樣女修紮堆卻被書簡湖男修譏笑為“窯子島”的雲雨島,雙方口碑,天壤之彆。當時陳平安登岸此地,隻是為了想要從島主劉重潤那邊,獲知一些事情,至於珠釵島其餘任何修士,陳平安不想有任何交集。
自然不是陳平安如何清高自負,而是他知道,自己在書簡湖的一言一行,都會帶來種種不可預知的結果,就算是好的,也隻是錦上添花,可若是壞的,那就是殃及池魚,殺身之禍。
人生在世,一旦深陷困境,不可避免地在走下坡路,往往就是進退失據,左右為難,很容易讓人四顧茫然。
這會兒,除了慎重考慮自己的利益得失,以及小心權衡破局之法,若是還能夠再多考慮考慮身邊周圍的人,未必能夠以此解圍,可到底不會錯上加錯,一錯到底。
陳平安說明來意。
那位氣質不俗的貌美女修,笑問道:“陳先生,這次真不是給那鬼修當說客來了?”
陳平安點頭保證道:“真不是。”
她有些懊惱,輕輕一跺腳,埋怨道:“陳先生害我輸了十顆雪花錢呢。”
陳平安無奈道:“如果我說一句活該,我還能去見你那位島主師父嗎?”
年輕女修不情不願說道:“可以的。”
陳平安於是說道:“活該。”
遠處許多偷偷躲在暗處的珠釵島女修笑聲不斷,多是劉重潤的嫡傳弟子,或是一些上島不久的天之驕女,往往年紀都不大,才敢如此。
年輕女修沒好氣道:“陳先生自個兒去山巔寶光閣,行不行啊?”
陳平安微笑道:“行的。”
過了山門,她還真就直接把陳平安晾在一邊,跑去山門偏屋那邊與師妹們竊竊私語,然後與幾位與她一般押錯注的女修,乖乖掏出雪花錢給贏了的人。
一位掙了雙手捧錢都快要摟不住的幸運少女,探出腦袋,對那個年輕賬房先生的背影大聲笑道:“陳先生,謝了啊!”
緩緩登山的賬房先生沒有轉頭,隻是抬起手,揮了揮,應該是示意不用謝。
山門偏屋這邊,七八位年輕女修,無論輸贏,哄然大笑。
在寶光閣見到了一身華貴宮裝的劉重潤,兩人相對而坐,後者嫻熟煮茶,一舉一動都透著真正的富貴氣。
難怪聽說早前春庭府邀請過劉重潤兩次,隻是她都婉拒了。
劉重潤問道:“陳先生就不半點不擔心自己的身體狀況?”
陳平安開門見山道:“想啊,這不就來你們珠釵島了,想要跟劉島主買些適宜補養氣府水氣的靈丹妙藥,如果我沒有記錯,當年劉島主故國,曾有一座水殿和一艘龍舟,都是劉島主親自主持下打造而成,兩物皆名動寶瓶洲中部。”
劉重潤點頭道:“適宜地仙溫養水屬氣府和本命物的丹藥,我不但有,而且還不止一樣,但是這已經不是價格高低的事情,在書簡湖,這樣的珍稀寶貝,我卻不敢拿出來售賣,一旦麵世,除非我能源源不斷拿出手,不然就是一個死字。相信以陳先生的才智,可以想通其中症結。”
陳平安嗯了一聲,“換成我,一樣覺得燙手,不到山窮水儘的地步,絕不敢拿出來換成穀雨錢。”
劉重潤遞過去一杯霧氣升騰的虹飲島仙家茶,陽光映照下,茶杯上竟然浮現出一條手指長短的袖珍彩虹。
劉重潤笑問道:“陳先生明白事理的人,那麼你自己說說看,我憑什麼要開口報價?”
陳平安想了想,“那劉島主要怎麼才肯開價,說說看。”
劉重潤神色凝重,道:“珠釵島想要搬遷出書簡湖,陳先生意下如何?”
陳平安好奇問道:“珠釵島一直沒有沾惹是非,始終保持中立,幾乎沒有仇家,那麼書簡湖的最終歸屬,是大驪宋氏還是朱熒王朝,似乎對於劉島主影響都不大,珠釵島無非是分不到一杯羹,卻也不會惹上一身腥,在那之後,書簡湖趨於有序,規矩會越來越類似一個王朝藩鎮,劉島主恰好最熟悉這種規矩,為何執意要搬遷基業?”
劉重潤雙手捧茶,視線低垂,睫毛上站著些許茶水霧氣,尤為潤澤。
陳平安一手掌心托茶杯,一手扶住瓷色如雨過天青的瓷杯,始終凝視著這位珠釵島島主。
既無絲毫邪念,更無半點愛憐。
劉重潤微微抬起頭,與他對視,片刻之後,竟是她先敗下陣來,低頭喝了一口茶水,“我就怕是朱熒王朝皇室最終得到了書簡湖。有些看似荒誕不經的宮闈秘史,其實恰恰是真相。”
陳平安開始在腦海中去翻閱那些有關朱熒王朝、珠釵島以及劉重潤故國的前塵往事。
從青峽島到書簡湖,將他視為賬房先生,其實不全是個玩笑稱呼。
隻是許多悄悄擱放在山門屋子裡邊櫃子裡的書簡湖島嶼秘事,以及一些個殘片斷章的稗官野史,太過支離破碎,許多小道消息,還會混淆真相。
陳平安思來想去,沒有能夠梳理出一條站得住腳的來龍去脈。
畢竟這座珠釵島,並非陳平安需要去重點關注的關鍵“戰場”,陳平安知道得還是太少。
劉重潤問了一個在書簡湖最不該問的問題,“我能相信陳先生的人品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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