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天上懸著三個月亮。
這是浩然天下絕對看不到的景象。
素潔月輝儘情灑落在天地間,照耀得那十萬大山如同鋪上了厚雪。
隻是綿延不絕的大山之間,簌簌作響,聲音可以輕鬆傳遍數百裡。
若是有仙人能夠逍遙禦風於雲海間,向下俯瞰,就可以看到一尊尊高如山峰的金甲傀儡,正在搬動一座座大山緩緩跋涉。
也有一些身軀長達千丈的遠古遺種凶獸,渾身傷痕累累,無一例外,被手持長鞭的金甲傀儡驅使,擔任苦役,任勞任怨,拖拽著大山。
偶爾有些得以休憩片刻的蠻荒遺種,精疲力竭地以一些山峰作為枕頭,困頓酣睡,身上早已沒有半點先天而生的凶悍之氣,都被無止境的艱難歲月消磨殆儘。
這幅畫麵,在這座天下,隻能是口口相傳、以訛傳訛,距離真相,相差很遠了。
因為沒有人膽敢在這十萬大山上空擅自掠過。
漫長曆史上,確實有過一些上五境的大妖偏不信邪,然後就被不計其數的金價傀儡拖拽而下,最終淪為那些苦力大妖的其中一員,變成永久長眠於大山中的一具具巨大骸骨,甚至無法轉世。
在那群山之巔,有棟破敗茅屋,屋後邊是一塊菜圃,有著難得的綠意,茅屋圍了一圈歪歪斜斜的木柵欄,有條瘦骨嶙峋的看門狗,趴在門口微微喘氣。
一個身材瘦弱的老人站在門外的空地上,麵對大山,伸手撓了撓腮幫,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那條瘦狗驀然起身,飛竄出去,朝著一個方向使勁咆哮。
一股形若龍卷的磅礴罡風,浩浩蕩蕩席卷而去,直接將一大片遮蔽其中一輪明月的烏黑雲海給炸碎。
老人依舊無動於衷。
當雲海破去後,圍繞這座大山四周的大地之上,站起一尊尊金甲傀儡,手持各種與身形匹配的誇張兵器,其中不乏有遠古凶獸的雪白骸骨作為長槍。
其中一尊金甲傀儡便將手中白骨長矛,朝天空丟擲而出,雷聲滾滾,仿佛有那開天辟地之威。
長矛直撲天上極遠處的兩點米粒大小身影。
那兩位遠道而來的訪客,皆以人身示人。
其中一位高大老者,身穿鮮紅長袍,袍子表麵漣漪陣陣,血海滾滾,袍子上隱隱約約浮現出一張張猙獰臉孔,試圖伸手探出海水,隻是很快一閃而逝,被鮮血淹沒。
這位身材魁梧的老人係有一根不知材質的漆黑腰帶,鑲嵌有一塊塊長劍碎片。
老人身邊是一位年輕麵容的晚輩,腰間兩側各自懸掛一把長劍,背後還斜背著一隻雪白劍匣,露出三把長劍的劍柄。
眼見著那根長矛就要破空而至,年輕人眼神炙熱,卻不是針對那根長矛,而是大山之巔那個背對他們的老人。
那根氣勢如虹的長矛不過被紅袍老者瞥了一眼,便化作齏粉,四處飄散。
其餘飛擲而來的利器,如出一轍,皆是不等近身就已經崩碎。
紅袍老人有些惱火,不是被這撥攻勢攔阻的緣故,而是氣憤那個老家夥的待客之道,太小瞧人了,隻是讓這些金甲傀儡出手,好歹將地底下牢籠中的那幾頭老夥計放出來,還差不多。
紅袍老人冷笑道:“老瞎子,你莫不是在彆人地盤住久了,就真忘了主人是誰?就拿這些給我撓癢癢嗎?!”
隻見他一巴掌拍去,地上一具金甲傀儡被瞬間砸入地下,塵土飛揚。
之後出手不停,大地上出現一連串爆竹聲般響聲,一尊尊巍峨如山的金甲傀儡全部給拍得不見蹤跡。
山巔那個矮小老人轉過頭,“望向”那兩頭站在這座天下頂點的大妖。
他的眼眶竟是空的,如同兩座漆黑不見底的深淵。
這個被稱呼為老瞎子的矮小老人,還在那邊撓腮幫。
照理來說,若是同樣的十三境修士,或是那些個屈指可數的隱秘十四境,在自家打架,除非外人帶著不太講理的兵器,當然,這種玩意兒,同樣是幾座天下加在一起,都數的過來,除了四把劍之外,比如一座白玉京,或是某串佛珠,一本書,除此之外,在家天下,一般都是立於不敗之地的,甚至打死對方都有可能。
尤其是躋身失傳二境的第一層境界後,如果吃飽了撐著,去往彆處天下撒歡,被那座天地的大道規矩壓製,那是最“天經地義”的事情。
隻是天大地大的,總有那麼幾個例外,有何奇怪。
比如這個老瞎子,蠻荒天下的外來戶,卻硬生生活得比主人家還逍遙。
又比如浩然天下那個臭牛鼻子。
老瞎子沙啞開口道:“換那個家夥來聊還差不多,至於你們兩個,再站那麼高,我可就要不客氣了。”
那個身上帶了五把劍的“年輕人”,笑了笑。
作為年紀最輕的一位上五境劍修大妖,參加過那場驚天動地的大戰,甚至還贏了劍氣長城的劍仙,使得對方不得不淪為倒懸山看門人之一。
他覺得腳底下那個老瞎子確實是很厲害,卻也不至於厲害到無法無天的地步。
紅袍老者臉色陰晴不定,一身凶悍戾氣幾乎要使得四周的光陰長河都要停滯。
可最後他隻是冷哼一聲,轉身而走。
那位戰功彪炳的年輕劍仙大妖稍稍猶豫,心湖間就響起略顯焦急的話語,“快走!”
驀然之間,一股巨大的拉扯力,席卷這位劍修大妖。
劍仙大妖正要借此機會出劍,會一會那個老瞎子,卻發現紅袍老者怒吼一聲,抓住他的肩頭,使勁往天幕拋去。
然後紅袍老者一揮大袖,滾出一條洶洶血河,試圖打斷那股已經盯上晚輩劍修的氣機。
天地翻轉,氣機絮亂。
感受到一陣大道壓肩窒息感覺的紅袍老者臉色微變,使勁揮動大袖,一條條鮮血長河幾乎要彙聚成一座巨湖,厲色道:“老瞎子,你信不信我將你這十萬大山就此毀去?!”
老瞎子停下撓腮幫的動作。
就在此時,一個威嚴嗓音傳入這座極大的“小天地”,“夠了。”
紅袍老者憤憤然停下手,收起神通,鮮血長河返回大袖。
老瞎子伸手一抓,將那劍仙大妖一把拽在腳邊,蹲下身,滿臉驚駭的年輕大妖發現自己竟然動彈不得,矮小老人伸手從他眼眶中摳出一顆眼珠子,放入嘴中咀嚼,轉頭呸了一聲,吐在地上,結果給那條瘦骨嶙峋的老狗流著口水,飛奔而至,一口吞下。
老瞎子站起身,用腳尖一挑,將那少了一顆眼珠子的劍仙大妖踢向空中,“這是看在你的麵子上。”
天地重歸寂靜。
老瞎子雙手負後,走向院門,看著那條老狗,嗤笑道:“狗改不了吃屎。”
又開始抬手撓腮幫,轉身走向山崖畔,總覺得這幅畫卷上有些地方的“筆墨”,還需要刪減或是增加。
就這麼一直站著。
老瞎子突然皺了皺眉頭,猶豫了一下,手指微動,那些再度起身的金甲傀儡重新落座。
這次的客人,是一位老人和一位年輕女子,來自劍氣長城。
老瞎子對那風塵仆仆的年輕女子,露出一個連他自己都覺得彆扭的笑意,恐怕誰見到了,都隻會覺得陰森恐怖。
然後他轉頭望向那個老頭子,怒道:“陳清都,彆來煩我!這次我誰也不幫!”
劍氣長城的老大劍仙,陳清都。
陳清都問道:“你還是個人嗎?”
老瞎子答道:“你捫心自問,我們還是人嗎?”
陳清都點頭道:“我是。”
老瞎子沉默片刻,問道:“兩座天下打得再厲害,能有當年厲害?撐死了不過是將那個一,打得更加破碎而已,當年是如此,一千年一萬年之後,能變到哪裡去?世道還不照樣是這麼個鳥樣?意義何在?說不定徹底掀翻了打爛了才好,重新歸一。”
陳清都說道:“活該你眼瞎。”
老瞎子突然笑了,“總好
過你這條替人賣命的看門狗吧。狡兔死走狗烹,一次不夠,還要再嘗一嘗滋味?我看你們這些刑徒遺民,當初之所以落了個今日田地,就是陳清都你們這些人連累的。我在這邊待了這麼久,知道為什麼一直不願意往北邊瞧嗎,我是怕一看到你們這個天底下最大的笑話,會把我活活笑死。”
老瞎子指了指院門口那條瑟瑟發抖的老狗,“你瞧瞧你陳清都,比它好到哪裡去了?”
老瞎子偏轉視線,對那個年輕女子沙啞笑道:“寧丫頭,你可彆惱,與你無關,你還是很不錯的。”
寧姚默不作聲。
陳清都很快就帶著寧姚離去。
老瞎子輕輕歎息一聲,再無心情去欣賞那幅尚未完工的山河畫卷,走向院門,看到那條諂媚抬頭吐舌頭的老狗,老瞎子驟然間伸出一腳,重重踩在老狗的背脊上,它立即嗚咽求饒,老瞎子直接將這頭生命力無比頑強的遠古大妖,踩斷了整條脊梁骨,反正靠著那顆年輕大妖的眼珠子,它很快就可以恢複。
老瞎子嘀嘀咕咕,步入院子。
劍氣長城那邊的牆頭上。
老大劍仙盤腿而坐,寧姚在喝酒。
陳清都淡然道:“不用替我打抱不平,老瞎子才是當初最受傷的那個人,所以不是外界傳聞那般,跟蠻荒天下的祖妖大戰一場,輸了才丟掉的雙眼,而是很早之前,他自己伸手剮出的眼珠子,一顆丟在了浩然天下,一顆摔在了青冥天下。我這次去找他,為的就是想要親耳聽到他那句‘誰也不幫’,已經很好了。”
寧姚點點頭。
寧姚喝過了半壺酒,轉頭望向老大劍仙。
陳清都氣笑道:“寧丫頭,我不是說你,你倒是回自己家瞧去啊,這兒可陳爺爺我的地盤,哪有被你趕人的道理?”
雖然嘴上這麼說,老人仍是跳下牆頭,走回自己茅屋。
其實他是知道原因的,那個小子曾經在這牆頭上打過拳嘛。
寧姚從袖中拿出一支卷軸,將酒壺放在一邊,然後趴在牆頭上,攤開那幅光陰長河走馬燈,這已經是第三遍還是第四遍了?
畫卷上,場景是在那個她也去過的神仙墳,一群孩子正在放紙鳶,有個黝黑乾瘦的孩子,一個人遠遠坐在彆處,顯得形單影隻,有同齡人放飛紙鳶的奔跑過程中,路過那個家夥身邊,拽了拽紙鳶,然後蹲下身,撿起一塊泥巴,狠狠丟擲過去,看到那個轉身就跑的身影,手有紙鳶的高大孩子,哈哈大笑。
寧姚伸出一根手指,在那幅畫卷上敲了敲,剛好戳在那個高大孩子的腦門上,她嘀嘀咕咕了一些。
她然後收回手,就這麼安安靜靜看完這幅畫卷。
咫尺物當中,其實還有不少,不過她每次都隻會看一幅。
她翻轉身,雙手疊放在後腦勺下邊,輕輕搖晃一條腿。
看過了一幅幅畫卷,隻是從喜歡,變成了更喜歡。
她寧姚,喜歡誰,與天地無關。
陳平安可以為了她,傻乎乎練習一百萬拳。
可這很了不起嗎?
寧姚睜開眼睛,她覺得自己哪怕死一百萬次,都可以繼續喜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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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小冬告訴陳平安,大隋京城的暗流湧動,已經不會影響到山崖書院,最開心的當然是李寶瓶,拉著陳平安開始逛蕩京城四方。請小師叔吃了她經常光顧的兩家陋巷小飯館,看過了大隋各處名勝古跡,花去了足足大半個月的光陰,李寶瓶都說還有小半有趣的地方沒去,但是通過崔東山的閒聊,得知小師叔如今剛剛躋身練氣士二境,正是需要日夜不休汲取天地靈氣的關鍵時期,李寶瓶便打算按照家鄉規矩,“餘著”。
陳平安開始真正修行。
以白天特定時辰的純正陽氣,溫煦臟腑百骸,抵禦外邪、渾濁之氣的侵蝕氣府。
以夜間某些時刻汲取的清靈陰氣,著重滋潤兩座已經開府、安放本命物的竅穴。
由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