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八十三章 彩雲局(1 / 1)

拂曉時分,陳平安剛練完了天地樁,睡眼惺忪的裴錢就在外邊敲門,過去開門,陳平安見到一個神色萎靡的黑炭丫頭,看來昨晚崔東山那番好心提醒,把裴錢嚇得不輕,陳平安便讓她在自己屋子補個覺,裴錢如獲大赦,倒頭就睡,幫裴錢捂好被子,陳平安坐在桌旁翻看青虎宮地仙陸雍贈送的那本煉丹書,雖是闡述煉丹一途,可畢竟是元嬰修士的獨門秘籍,對於大道多有精妙心得,陳平安每次靜下心來研讀,皆有收獲,當得起“開卷有益”四字。

客棧簡陋,一日兩三餐,都需要下榻行旅客人自己出門解決,從掌櫃到夥計,都是氣性大的,陳平安一行人入住之時,就看到客棧跟一夥行腳商賈罵罵咧咧,互相嫌棄,不過陳平安這邊有崔東山、盧白象和隋右邊三人鎮場子,客棧看菜下碟,相對要熱絡許多,主動推薦了幾樣當地美食。

陳平安帶著補完回籠覺的裴錢一起出門,吃過早飯,還帶了一份,他沒有返回屋子,在客棧門口,交待裴錢將吃食捎給崔東山他們之外,還要她告知他們要在縣城逗留兩天,他要一個人走走逛逛,裴錢自然樂得歇腳休息兩天,不用趕路,就意味著不用枯燥乏味的六步走樁,美得很。

在陳平安獨自逛蕩縣城的時候,崔東山與畫卷四人領了裴錢帶回的早點,碰頭進餐,崔東山一臉感激,說這是先生在幫著學生查漏補缺,用心良苦,這般為學生著想的先生,上哪兒找去。裴錢不敢頂嘴,隻敢腹誹,什麼查漏補缺,明擺著是對你做事不放心好不好。

吃過了早點,崔東山心情大好,對裴錢笑道:“會不會五子連珠棋?咱們小賭怡情,輸贏一把,就一顆銅錢,如何?”

裴錢下過五子連珠棋,是盧白象教她的小把戲,規矩簡單,裴錢經常拉著魏羨,借用盧白象的棋墩棋子,在棋盤上殺得昏天暗地,兩人有來有回,比起盧白象和隋右邊對弈時的沉悶無趣,裴錢和魏羨就下得很熱鬨了,落子時一個比一個劈啪作響,氣勢十足,恨不得在棋盤上砸出個窟窿來,看得盧白象後悔不已。

跟魏羨這個臭棋簍子對弈,裴錢贏多輸少,一占上風就喜歡得意忘形,一落下風就要悔棋,所幸魏羨不太計較勝負和棋品。

這會兒聽崔東山說要賭棋,裴錢使勁搖頭,她又不傻,哪怕崔東山說要跟盧白象學下棋,可五子連珠棋這種沒有門檻可言的旁門小道,裴錢還真沒有信心能贏錢,畢竟像老魏這麼榆木疙瘩的笨蛋,世間少有。

崔東山笑嗬嗬道:“咱倆下棋,你我作為先生的弟子門生,當然不能傷了半點和氣,誰輸誰贏錢!”

裴錢眼睛一亮,輸一盤棋還能贏一文錢,天底下竟有這等美事?

於是在裴錢屋子,盧白象拿來了棋具,崔東山跟裴錢這對暫時沒有分清楚輩分的同門,下起了有糟蹋棋盤嫌疑的五子連珠棋。

畫卷四人心有靈犀地一旁觀棋。

裴錢胡亂落子,先後兩顆棋子之間,隔著十萬八千裡遠。崔東山下得同樣沒有章法,有些時候跟在裴錢棋子的屁股後頭,有些時候則東南西北各一顆,玩起了一些圍棋的粗淺入門定式,看上去是裴錢輸麵更大,隻是當棋盤空地越來越狹窄的時候,裴錢就既心疼又驚訝地發現,自己越來越容易五子連珠,等到棋盤滿是犬牙交錯的黑白棋子後,裴錢竟然贏了,無論她如何落子,都是五子連珠的壯烈局麵。

就這樣憋屈窩囊地輸掉了一文錢,裴錢悔青了腸子,恨不得把棋盤吃進肚子,悔棋悔棋。隻是瞥了眼對麵蹺二郎腿嗑瓜子的崔東山,她沒敢耍賴。

崔東山斜眼看著棋局,惋惜道:“棋輸一著,棋輸一著,看來我賭運比你略好些。不然咱們再下?如果嫌棄一副棋盤,無法讓你裴錢棋力儘顯,咱們可以再加一二三隻棋盤,但是每加一副棋,賭注就得加一顆銅錢,我呢,隻要贏了棋,就立馬掏腰包給你錢,但是你裴錢可以隨便加棋盤,直到輸了贏錢為止,還算公道吧?”

裴錢猶豫道:“可是桌麵擱不下兩副棋盤啊。”

崔東山指了指地麵,“咱們在地上下棋,怕什麼,棋盤多了,下到屋外廊道都可以,對吧?反正棋盤越多,你贏錢越多。我知道你記性好,我也湊合,咱們讓盧白象或是隋右邊,去跟客棧借兩塊木炭,到時候我用炭筆畫棋盤,咱們就不用棋子了,如果誰記錯了,也算輸。”

裴錢轉頭,看了眼老魏,魏羨大概是覺得這種求輸的下法,太腦子進水,直接走了,朱斂更是翻著白眼離開屋子。

倒是兩個曾是藕花福地國手的棋道高手,盧白象果真去借了木炭返回,隋右邊神色漠然站在一旁,他們兩人反而耐著性子留在了屋子,陪著蹲地上那師出同門的一大一小瞎鬨。

裴錢的記性之好,陳平安和畫卷四人早就心裡有數,可謂出類拔萃,這種與生俱來的天賦,無論是陳平安,還是棋力卓絕、複盤熟稔的盧白象,都自愧不如。

所以用完了兩盒棋子後,裴錢和崔東山除了比拚誰更不要臉外,更在比拚記性。

地上已經用炭筆畫了另外兩副棋盤,裴錢如果不多加一副,還是會贏棋,所以不得已又讓崔東山再畫一副。

盧白象默默離開屋子,隋右邊緊隨其後。

廊道中,隋右邊問道:“看得出深淺嗎?”

盧白象搖頭道:“五子連珠棋太過簡單,再畫十副棋盤,裴錢還是試不出此人的棋力強弱。”

隋右邊問道:“如果你不再藏掖,選擇傾力而為,我們差距有多大?”

盧白象笑道:“說實話,你應該沒辦法讓我下出手筋棋。”

所謂手筋,就是棋盤上的妙著,多出自勢均力敵、廝殺激烈的棋盤局勢,治孤,屠大龍,容易出現這類神仙手。

盧白象的言下之意,他隻需要按部就班,好似磚瓦匠那般一路“鋪棋”,四平八穩,就可以穩贏隋右邊。

隋右邊沒有什麼感受羞辱的惱怒,棋盤上的棋力高低,真真切切就擺在那邊,這一路行來,經常與盧白象對弈,隋右邊不是推枰,便是投子,世間圍棋國手,幾乎都不會說“我輸了”三字,可推枰投子便是兩種無聲的認輸。隋右邊雖然勝負心極重,可手談一事,本就被她視為閒餘小道,輸贏不會影響遠遠大於棋術的劍道,所以隋右邊還算輸得起。

而且按照朱斂偶然談及的“後世棋壇”,藕花福地各國棋待詔和頂尖國手,對於早年魔教開山鼻祖的盧白象棋力,推崇備至,可能選出最強手,各朝各代各個流派的棋道高手,還會有些分歧,可如果從藕花福地曆史上選出前三甲,盧白象必然有一席之地。足可見盧白象在棋盤上聲譽之高。

其餘兩人,一位是被稱為千古棋聖的王繼元,一位是事後被證實為謫仙人的“黃?”,也是鬆籟國湖山派的中興之祖,是俞真意的師祖,正是此人憑借宗門巨大聲望和自身無敵於世的棋力,廢除了座子製,使得藕花福地的棋壇出現了一道分水嶺,從此分為古棋派和新棋派,王繼元小了黃?六十歲,黃?在古稀之年就不知所蹤,故而兩人不曾有機會手談一局,關於不同時代的三人棋術孰高孰低,後世弈林宗師們吵得不可開交,盧白象無疑是古棋派的巔峰,王繼元則是新棋派的頂點,更是各種定式、飛刀集大成者,所以既有人堅信王繼元如果有機會對上盧白象,絕對能夠讓二子,盧白象根本就沒資格與千古棋聖王繼元平起平坐,但是精研古棋譜的棋壇高手,則揚言隻要讓盧白象熟悉新棋派三兩個月,再去與王繼元對弈,無非是多出個納頭便拜的棋聖弟子而已,總之眾說紛紜,由於之後再無與三人棋力大致相當的國手出現,更沒有誰給出足夠服眾的公允評價,所以關於三人棋力高低,注定成了一樁沒有結果的懸案。

隋右邊突然說道:“彆輸給那人。”

盧白象微微笑道:“拭目以待吧。”

而裴錢屋內,崔東山蹲在地上嗑著瓜子,裴錢皺著臉,泫然欲泣。

她即將輸掉六顆銅錢了。

崔東山安慰道:“炭筆還足夠,勝負未定,再畫一副便是,賭大贏大。”

裴錢抬起手臂抹了把眼眶,從袖子裡掏出桂姨贈送那隻當做錢袋子的香囊,從裡頭摸出七顆銅錢,這些可都是她的血汗錢,她攥緊銅錢,猶猶豫豫站起身,輕輕放在桌上,可憐兮兮望著姓崔的家夥,希冀著他拿出神仙風範,揚長而去,不曾想崔東山笑嘻嘻走到桌邊,伸手一抹,銅錢就沒影了,崔東山這才往屋門口走去,轉過不忘笑著提醒道:“記得把棋具還給盧白象,還有將地上的痕跡擦掉,不然給陳平安知道了咱們賭錢,會罵我狗血淋頭,再讓你抄書抄到斷了胳膊,至於錢嘛,願賭服輸,陳平安可不會幫你討要回去。”

崔東山雙手抱住後腦勺,大搖大擺離去,“今兒真是個好日子,掙了錢出門買糖葫蘆去嘍。”

裴錢站在桌旁,哭慘了。

崔東山突然倒退而走,身體後仰,探出一顆腦袋,笑道:“裴錢,我不是要跟盧白象學下棋嘛,就打算討個好兆頭,你接下來每喊我一聲棋仙,我送你一文錢。”

裴錢眼睛一亮,一溜煙跑出門檻,屁顛屁顛跟在崔東山後頭,殷勤喊起了棋仙。

不到一個時辰,除了將棋具交還給盧白象,一遍遍喊著棋仙,裴錢已經啞了嗓子,兩人回到她屋子,裴錢咿咿呀呀,她說不出一個字來,她便笑臉燦爛地伸手討要,見崔東山沒反應,她趕緊在桌上寫了一個數目。

崔東山微笑道:“騙你玩呢。你真信啊?”

裴錢崩潰了,又說不出話來,隻能張牙舞爪。

崔東山眯起眼,伸手戳向裴錢那雙眼眸,“再叨叨,你不但暫時成為一個小啞巴,還會變成瞎子。陳平安再生氣,也不能打死我這個學生吧,可你就慘了,成了個小瞎子,這輩子還有啥盼頭,是不是這個理?”

崔東山站起身,假裝瞎子伸手亂摸一通。

裴錢黑著臉,抿起嘴唇,又不敢抄起行山杖打死這個王八蛋,她越想越絕望,神色呆滯,一屁股坐在床沿上,心如死灰,淚如雨下。

&nbs-->>

举报本章错误( 无需登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