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六章 道爭毫厘左右徘徊(1 / 1)

大雨急促如沙場擂鼓,山上廝殺慘烈。

尤其是當那個馭劍女子死後突兀再現,從破廟安然無恙走出。

讓山頂君子王頎和埋河水妖麵麵相覷,這是哪門子的仙家神通?難道那劍術卓絕的絕色女子,是道家旁門的符籙傀儡?還是不為人知的墨家機關術?可什麼時候符籙和機關術已經高明到如此地步了?

被一次次劍氣夷為平地的那塊山林空地上,武將許輕舟瞥了眼草木庵仙師徐桐,方才若非徐桐提醒他小心,他差點就要伸手抓住了那把必然法寶品相的癡心劍,徐桐卻要他趕緊讓開,許輕舟心頭亦是巨震,果斷棄了唾手可得的法寶,這才躲過了死而複生女子的劍師馭劍術,不然最少一條胳膊就要交待在這裡。

徐桐心情沉重,“此女絕對不是尋常的純粹武夫。”

許輕舟定睛一看,除了地上長劍被駕馭離去,然後劍氣轉瞬間一劈而至,地上屍首分離的女子已經憑空消失。

遠處一棵樹木上,毫發無損的隋右邊站在枝頭,手持癡心。

隋右邊遙望身披兵家金烏甲的許輕舟,和手撚一張金黃材質符籙的仙師徐桐,戰意盎然,她有一種直覺,隻要再來一場耗儘純粹真氣的生死之戰,破境在即!

許輕舟出現片刻的心神搖曳,這女子,“死了一次”後,修為和氣勢竟然漲得如此明顯,分明是在大戰中抓住了破境契機,打定主意要將他和徐桐當做砥礪武道的磨刀石,一旦給她躋身第七境金身境,恐怕自己手中名刀“大巧”就失去了意義。

許輕舟是意誌堅定、久經廝殺的純粹武夫,尚且如此,徐桐身為練氣士,大泉王朝第一大仙家門派的草木庵,又是數代相傳的子承父業,修行路上,徐桐順風順水,麵對一位單純的六境巔峰武夫,徐桐根本不怕,可是麵對一位極有可能戰場破境的敵人,以及這位敵人像是一個殺不死的存在,那麼隻需被她一劍功成,就可以削去自己的項上頭顱,徐桐如何能夠不心驚膽戰?

大千世界,無奇不有,法寶靈器千千萬,可是練氣士的命隻有一條。

許輕舟已經察覺到徐桐的怯戰心思,既沒有惱羞成怒,破口大罵那位在蜃景城享福百年的神仙,也未跟著慌亂起來,這位出身大泉頭等將種門庭的男子,沉著冷靜道:“再殺她一次,若是她再活過來,你我二人便避其鋒芒。”

徐桐一咬牙,手指間那張金黃色符籙,寶光流溢,“那就不計代價,再殺她一次!”

隋右邊扯了扯嘴角。

她看那許輕舟和徐桐,不過是自己在登天道路上,她腳底下的兩具白骨而已。

另一處戰場,盧白象也需換氣,隻是因為隋右邊幫著吸引了許輕舟和徐桐,暗中隱忍不發,隻等這一刻才出手偷襲的武道宗師和練氣士,殺傷力遠遠不如許、徐二人傾力而為,所以隻是肋部被劃出一條血槽,一手捂住傷口,肩頭還被一枝朝廷特製、布滿符籙紋路的墨綠色箭矢貫穿,盧白象隨手抖了抖刀尖的血滴,竟是看也不看一眼那枝箭矢,更沒有騰出手來去拔出。

連他在內,四位藕花福地的曆代天下第一人,走出畫卷之前,各自都得到了一句話,隻是相互並不知情,作為四人共主的陳平安,更被蒙在鼓裡。

魏羨最早走出那幅畫卷,可破廟門口那句話,卻說得挺晚。

盧白象當時就相信魏羨不會在這種事情上騙人,更相信不是陳平安暗中授意魏羨,想要誘使四人死戰到底。

隻是盧白象暫時還不想死。

朱斂都沒死呢,破廟前佝僂老人的那道生機氣息,最為生龍活虎,果然是受傷越重殺力越強的武瘋子。

盧白象雖然不曾聽說過什麼金精銅錢,隻知道這座天下的神仙錢,有雪花、小暑和穀雨三種,但是盧白象覺得自己這條命,怎麼都是一顆“金精銅錢”能夠媲美。

反正馬上就要破甲一千,既然完成約定在即,就不用著急,何況對方這場圍殺之局,想要收網撈起他這條大魚,還早呢。

關於破境一事,盧白象可能是四人當中,看法最為清淡的一個。

隋右邊無疑是最心頭炙熱的那個,因為她野心最大,要完成藕花福地未能完全的夙願,仗劍飛升。

第二口新鮮的純粹真氣,在盧白象體內如大江大河奔流,雖然遜色先前巔峰狀態,但是足夠再應付一炷香的廝殺了。

破廟所在山頭的山腳處,又有大泉邊軍登山絞殺那些傳聞中的魔道巨擘。

高適真被大雨淋得臉色慘白,終於拗不過身邊一位國公府老管家,由著後者幫他在頭頂撐起了大傘。

高適真方才剛剛經曆過一場大喜大驚,先是有山上諜報傳到山腳,負劍女子被許將軍和徐仙師聯手斬殺,腦袋被許輕舟削落在地,又被草木庵主人打得魂飛魄散,死的不能再死了。結果片刻之後,就又有斥候下山稟報,那負劍女子又活了過來,與許輕舟徐桐展開了下一場廝殺,這次那負劍女子盯著兩人追殺,不再針對邊軍甲士。

這位孤注一擲的大泉申國公,突然轉頭看著身邊不遠處,那些在大雨中沉默登山的甲士,依稀可見,有些臉龐年輕,跟他兒子高樹毅差不多的歲數,有些百戰老卒則已經不再年輕,如他高適真一般。

約莫兩刻鐘後,心情沉重的高適真又得到一個壞消息。

那負劍女子硬扛許輕舟一刀劈砍在背,以及一尊金甲符籙傀儡的當頭一拳,一劍洞穿了徐桐的心臟,本不該當場死絕的徐仙師,竟然手段儘出,不管吞下多少靈丹妙藥,施展了多少續命吊命的仙術,依舊死了,整顆心臟枯萎如灰燼。負劍女子死後,屍體又消逝不見,第二次從那座破廟走出,而且已經躋身了武道第七境金身境,許將軍已經率先撤退,擅自離山,大皇子殿下震怒,揚言要嚴懲蜃景城許氏。

高適真一言不發。

唯有冬夜裡冰冷刺骨的瓢潑大雨,像是老天爺睡夢裡的念念不休。

幾代人都為國公府效命的老管家,輕聲安慰道:“國公爺,隻要王先生不曾親自出手,就說明還沒有到一錘定音的時候,不用太悲觀。”

高適真麵無表情。

山上,盧白象雖然負傷極多,可除了腰部那道傷口,以及那枝貫穿肩頭的禦製箭矢,戰力影響不多,依舊抵擋住了一撥撥的潮水攻勢。

一些個漏網之魚,破廟門外一夫當關的魏羨,收拾起來毫不為難。

那副西嶽甘露甲,不愧是讓許輕舟眼紅至極的兵家甲丸,要知道許輕舟本身披掛甲胄,是兵家甲丸三等中的第二等金烏甲,品相要高出甘露甲一大截。

加上魏羨出身行伍,這位起於市井底層的南苑國開國皇帝,大半輩子戎馬生涯,在藕花福地四國青史上贏得了萬人敵的美譽,在那之後,所謂陷陣無雙的沙場猛將,在世時再風光,撐死了就是“魏羨第二”,所以魏羨比盧白象更適應亂軍叢中的廝殺,無形之中,身處大軍結陣的戰場,魏羨就擁有一種類似儒聖坐鎮書院的優勢。

這可不是什麼六境巔峰武夫就能擁有的天資,可能八境遠遊境和九境山巔境的宗師,都無法獲得。

朱斂出手不留餘力,故而受傷極重。

在魏羨打算與朱斂轉換陣地的時候,朱斂卻拒絕了魏羨的好意,武瘋子一旦身陷絕境,凶性之烈,令人膽寒。

魏羨仍是執意要換下朱斂,更多是想要來一出“萬軍叢中取上將首級”的好戲,這個他最擅長,雖說多半要付出一條命,才能宰掉那個什麼大泉皇子劉琮,但隋右邊都死了兩次,魏羨覺得自己死去活來一回,能夠換來一場徹底放開手腳的酣暢衝鋒,不虧。再說了,邊陲客棧是護在門口,這山上廟門口還是如此,自己豈不是成了一條看家護院的看門狗?

但是朱斂一拳打退一件練氣士的靈器,借勢後撤,夠老身形一路後滑,朱斂雙拳已經可見白骨。

朱斂在重新向前衝殺之前,咧咧嘴,輕聲跟背後魏羨說道:“好心提醒你一句,死了能活,花的是那陳平安的銀錢,心不心疼,看咱們四人各自心情,但是我勸你還是彆輕易死,暫時我說不出理由,就是這麼個直覺,信不信由你,你要是覺得無所謂,你就繞過這些會點術法的煩人蒼蠅,去殺那皇子劉琮,我不攔你。”

魏羨好像不願領情,問道:“能幫我擋著甲士入廟片刻?”

朱斂已經一腳重塌,身形若奔雷,數次轉折路線,重新與那些隨軍修士和一旁策應甲士糾纏在一起。

顯而易見,他朱斂不幫這個忙。

魏羨一拳砸中一名劈刀砍向他麵甲的大泉邊軍,打得那人胸口甲胄凹陷進去,撞飛了身後一名袍澤,屍體直接砸得身後邊軍七竅流血,倒地不起。

魏羨抽空轉頭望向陳平安,“擒賊先擒王,我去試試看?”

陳平安點頭答應。

魏羨深呼吸一口氣,迅猛前掠,隻是稍稍繞過了朱斂所在戰場。

朱斂嘿嘿一笑,“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難得有回菩薩心腸,還給人當做耳旁風,這世道。”

陳平安再次抬頭,直直望向那座山峰。

破廟內,裴錢在跟蓮花小人兒顯擺她的家當,又拿出了那隻多寶盒。

她對那個憨笨蠢蠢的蓮花小人兒,破天荒沒什麼戒心,它是除了陳平安之外,裴錢在這個世上最放心的。

隻是蓮花小人兒心不在焉,經常踮起腳跟望向門外那邊的陳平安。

裴錢臭著臉教訓道:“咋的,對我爹沒信心啊?你斷了條胳膊,還眼瞎不是?我爹是誰?會輸?我跟你說!就算我裴錢哪天變成了不喜歡銀子的傻瓜,我爹也不會打架輸給彆人!”

蓮花小人兒一臉茫然,兩者之間,有啥關係?它一直搞不懂這個脾氣惡劣的黝黑女孩,到底在想什麼。

陳平安的嗓音傳入破廟,“用樹枝抄書練字。”

蹲在地上的裴錢如遭雷擊,偷偷給了蓮花小人兒腦袋上一巴掌,沒敢下狠手,怕五百字變成一千字,起身後拿了行山杖,在地上寫起了聖賢文章,她每寫一個字,小家夥一個蹦躂,沉入土地後,然後就在那個字旁邊探出腦袋,咯咯而笑,裴錢翻了個好些白眼,心想天底下怎麼有這麼無聊的小東西,該不會是個小白癡吧?唉,回頭還是跟陳平安好好說道說道,賣了換錢,給她買本新書都成啊。

山頂,埋河水妖摩拳擦掌,躍躍欲試,“不然我下去練練手?”

王頎沉吟不決。

魁梧壯漢看了眼雨幕,“再過一刻鐘,這雨水就要小了,到時候就算你求我,我都懶得出手。你彆忘了,我這次出現在這裡,原本沒有幫你殺人的必要,隻是幫著我家主人盯著這邊情況而已,到時候隻需從那陳平安的屍體上摘下那養劍葫,就可以拍拍屁股走人了。”

當然,他其實還需要幫主人尋找那件能夠遮蔽天機的寶貝。

至於如何找。

大有玄機。

這樁密事,王頎一個小小離經叛道的書院君子,根本沒資格知曉罷了。

壯漢悄悄轉移視線,遙望了一眼手持狹刀的盧白象。

王頎仔細思量之後,點頭道:“出手可以,不要現出真身,不然事後我無法跟大伏書院交待,那位山主不好糊弄。”

壯漢譏笑道:“這還不簡單,就說我這埋河水妖,受你點化,棄惡從善了,想要跟你和大泉朝廷討要一座水神祠廟,所以願意出把力,靠著立功,換取一個正統身份,怎麼就不好解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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