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字章節)
一位身穿誥命華服的矮小女子,憑空出現在埋河水岸,緩緩而行。
隨著境界修為的急劇攀升,埋河水神娘娘對於兩岸水運的掌控,愈發嫻熟,這就像是武將在開疆拓土,馬蹄所至,即是國土。
埋河本就是一條幾乎橫貫大半個大泉王朝東西向的大河,之前是憑借一身煉化兵器,勉強維持埋河威勢,她麵對一條尚未金丹境的作祟河妖,就已經頗為吃力,若是冒冒然升碧遊府為碧遊宮,大泉朝廷又不願拿出一部分國運,讓欽天監修士帶來放入水神廟中,
這也是這位水神娘娘不願答應的原因之一,一旦府邸匾額換成了碧遊宮,四麵八方皆是眼紅和垂涎,說不定宮府兩塊匾額,哪天就給人當柴燒了。
她天生豪爽、性情暴躁,這不假,可能夠坐鎮埋河數百年,一樁樁機緣都牢牢抓在了手中,自然絕非癡傻之輩。
她蹲下身,從埋河中掬起一捧水,月色下,手心河水漣漪微微蕩漾,相較以往,靈氣盎然了太多。
趕來驛館之前,先是許多水神廟承受不住的香火精華,倒退流轉,悉數湧入祠廟,原本銀白色的香火精華,竟然變成了淡金色,絲絲縷縷,飄向主殿內那尊泥塑金身,金身金身,可不是什麼造像匠人的鎏金鍍金手藝,而是一位山水神祇的神道根本所在,是一種大道顯化,那些淡金色的濃鬱香火緩緩熏染神台上的金身神像,在神道之中,被譽為“描金”,隻有兩種情況,才會出現這等異象,一種是帶著皇帝旨意的欽天監修士,奉旨行事,以一支禦製毛筆蘸金描繪某位神祇金身,多是“數次點化”而已,還有一種是儒家聖人,對著金身“指點江山”,而且這些儒聖,必然最少是七十二書院山主之流。
埋河水神廟莫名其妙獲此大福緣之外,碧遊府更是水運升騰,祥雲彙聚如一頂華蓋。
幾乎能算是一座修行的洞天福地了。
此舉被視為封正!
真真正正被浩然天地正統所認可!
河神娘娘再心大,也知道這份令她措手不及的大恩,絲毫不比第一次陳小夫子授業解惑遜色了。
在驛館玩笑說是以身相許,之所以如此,實在是她不知如何報答了。
那枚玉簡本身,其實就已是她所謂的碧遊府鎮宅之寶。
上古時代,埋河曾經是桐葉洲三條入海大瀆之一的主乾,此後滄海桑田,江河改道、積淤、阻塞等等種種變故,那條大瀆的規矩越來越小,最終隻剩下了一截,便是埋河。碧遊府的前身,是一座“河瀆龍宮”的廢墟,而那枚玉簡就是她從破敗龍宮中找到的至寶,萬年不改顏色,是那江河水精凝為實質,更是一方天地水運的具象,再由老龍王煉化為玉簡,想必龍宮猶在的遙遠歲月裡,這枚玉簡亦是龍王愛不釋手的珍惜之物。
她要陳平安記下仙家道訣就立即銷毀玉簡,其實就是起了一些戲弄之心。
陳平安除非是上五境神仙,才有本事毀去玉簡。
不過將其煉化為本命物,既然擁有了那門“一步登仙”的道訣,她相信隻要陳平安用心,希望不小。
她一步跨入埋河,走在水麵上,如誌怪上的神女。
唯一的美中不足,就是那頭河妖肯定勾結了附近某位山神,登岸隱匿於某地山運之中,沒了蹤跡。
水神娘娘一個後仰直直倒去,就那麼躺在埋河水麵上,隨著水流往下遊飄蕩而去。
河中溺死水鬼,浩浩蕩蕩在河底跟隨這位水神娘娘,往水神祠廟那邊飄去。
她突然捂住臉,沒臉見人的嬌憨模樣,“那些羞臊話,哪裡是一個黃花大閨女可以說的。”
好在很快就恢複了鬥誌,她坐起身,雀躍道:“趕緊讓人去蜃景城請匠人,重塑神像!人靠衣裝神靠金妝!神像胸脯那邊的曲線,誇張就誇張一些嘛,腿也可以長一些!”
一些開了靈智的河底遊蕩水鬼,真是漲了見識,世間還有如此……有趣的水神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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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家隊伍的北行之路,遇上了很多啼笑皆非的事情。
一位小有名氣的江湖豪傑,帶了一杆精鐵打造的八寶玲瓏槍,慕名而來,說要領教威震邊關的姚家槍。
此人呼朋喚友,十數騎呼嘯而至,齊齊停在官道上,他高坐馬背之上,抖了一個花俏槍花。倒不能說是三腳貓功夫,身為二三流武夫,十數年水磨功夫還是有的,隻是這類武林中人的切磋技擊,比起姚家鐵槍當然不在一個境界上,後者轉瞬之間,可分生死。
姚鎮當時坐在車廂內翻閱兵書,隻覺得好笑,沒有跟這幫想出名想瘋了的江湖好漢一般見識,姚近之一聲令下,姚家騎卒默然摘下輕弩,嚇得那撥人立即竄出官道,等到姚家隊伍遠去,喋喋不休,埋怨這姚家鐵騎是繡花枕頭,徒有虛名,連下場比較槍法高低的底氣都沒有。
結果當天這夥人就給州城官府緝拿歸案,難兄難弟們,吃了頓結結實實的牢飯。
後來還有一位下五境的野修,年紀不大,二十歲出頭,試圖成為姚家的隨軍供奉,卻也不敢造次,說清楚大致身世背景、以及適當吹捧了一下自己的神仙術法,就在下榻驛館外邊蹲著,啃著乾餅就著劣酒,等候發落。姚鎮讓人送了一百兩銀子給他,野修漲紅了臉,仍是收了銀子才離開。
隨著距離蜃景城越來越近,姚鎮即將赴任兵部尚書的消息,不脛而走,傳遍朝野。
又有一位落魄不得誌的兵家修士,正值壯年,身材魁梧,堵住了去路,揚言姚家隻要有人勝得了他,他立即滾蛋。然後邵淵然便露了一手,他便滾蛋了。
真正引起姚家隊伍好奇心的,是山神涉水、水神上山接連兩樁奇事。
隻不過這兩位山水神祇,遠遠比不得埋河水神這等品秩,是最末流的地方神靈,那山神管轄方圓百裡地界,水神則是負責一條兩百裡河水的河伯,雙方山水相鄰,關係並不和睦,時有摩擦,不過以往都是小打小鬨,在山水邊界隔空對罵而已,結果近期因為一位大香客更換了燒香門庭,從山神廟去了水神祠,那可關係著每年小十萬兩白銀,進誰的口袋,小山神就讓麾下一位土地公,暗地裡去勸說香客回心轉意,不料給河伯撞了個正著,打得土地公灰頭土臉,山神一氣之下,直接越界涉水,兩把大板斧,打得十數裡河水掀起滔天大浪,百姓驚駭,水神哪裡丟得起這個臉,裹挾江水,倒流上山,直撲山神廟。
姚家隊伍當時剛好靠近河水岸邊趕路,兩位供奉和姚家隨軍修士,就護著姚鎮和那三姚,去看熱鬨。
陳平安跟在一行人當中,隻有裴錢和朱斂跟隨左右。
於是就看到了河伯逞凶山神廟的景象。
雙方好一通廝殺,山神站著地利,將河伯打回水中,河伯就再次駕馭渾濁河水,愈戰愈勇。
你來我往,各展神通,好好一座秀麗山峰,給大水淹得一塌糊塗,參天樹木斷折倒塌無數。
戰場之外,山上的土地公和山魈精魅,河邊的蝦兵蟹將和水鬼仆役,搖旗呐喊,一個個聲嘶力竭,看上去比上陣廝殺還要累,而且相互較勁,河邊架起了紅皮大鼓,為自家河伯老爺擂鼓助威,鼓聲如雷,山上就趕緊搬出一麵高達數丈的旗幟,使勁揮舞,獵獵作響。
邵淵然站在姚近之身邊,為她解釋山水神祇的內幕,言談風趣,一旁少女姚嶺之聽得有滋有味,隻是不知道帷帽下的姐姐姚近之,是什麼心思。
裴錢忙著在岸邊撿取那些活蹦亂跳的河魚,這可比她自己釣魚輕鬆太多了。
這場鬨劇,被一位臉色鐵青的州城城隍爺打斷,禦風而來,懸停空中,把兩位神祇罵得狗血淋頭。
這位城隍爺身穿大泉禮部特製的官服,前後官補子與陽間官員禮製相同,具體什麼品秩,就是什麼圖案,隻是城隍爺的官服一律為黑色,意味著為人間君主行走陰間,約束夜間出沒的眾多鬼魅陰魂。相比散落天下各處、屢禁不絕的淫祠,城隍爺更需要朝廷敕封,而且幾乎不存在“名不正”的情況,任何一個掌國之姓,對於必須紮根城池之中的城隍爺,自然最容易控製,而且城隍爺對朝廷天然忠心。
陳平安看著這方山水的鬨騰,心境平和。
比起自己在龍泉小鎮的經曆和兩次遊曆的所見所聞,眼前這些畫麵終究是小打小鬨,談不上可笑,隻是很難再有一次登上家鄉披雲山、第一次見到壯闊江河的感覺了。
朱斂就站在陳平安身邊,四名扈從當中,姚家人對此人印象深刻,因為相比其餘三人,這個佝僂老人真的太像一位隨從了。加上都聽說了客棧廝殺中四人的表現,依稀知道背劍的絕色女子是一位劍師,器宇軒昂的盧先生用刀的宗師,悶不吭聲的魏羨一夫當關,擋住了皇室練氣士的群攻,而這個神色慈祥的小老頭,出手最凶殘,大戰落幕之際,老人所站位置四周,地上都是殘肢斷骸。
朱斂沒有去看陳平安。
許多時候,人心無需用眼看。
朱斂愈發好奇那個龍泉郡,以及龍泉郡前身的驪珠洞天,到底是如何的藏龍臥虎,才能夠讓如此年輕的陳平安,好似早早見過了人間的大風大浪,再難有心境上的波瀾起伏。
年紀輕輕,古井不波。
難免有暮氣、城府之嫌疑。
但是朱斂卻不做如此想,處處與人為善的陳平安帶給他一種模糊感覺,就像那心境的古井深處,隱約有一條惡蛟在水底遊曳,影影綽綽。
隻是這條不為人知的蛟龍,大概是被禮儀規矩、善惡之分等,給死死束縛在井底,哪怕是想要浮出水麵、探出頭顱都做不到。
朱斂不敢揣測其它,隻確定一件事情,陳平安內心深處,必有一兩個放不下的極大執念。
這次騰雲駕霧數百裡的趕來勸架,讓城隍爺勞心勞力,心情大惡,恨不得將那河伯廟、山神廟一腳一個踩平了。
山水神祇擅自越界一事,極其敏感,一旦給人往京城禮部衙門捅上去,他這麼個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來的城隍爺,下場比那兩個不知輕重的蠢貨好不到哪裡去。
那城隍爺打發了兩個戰戰兢兢、打道回府的王八蛋,瞧見了河邊的姚家一行人,運用望氣之術,隻是一瞧,就覺得有些刺眼,心中震撼,立即想要落下身形去一探深淺,隻是那些人跋扈得無法無天,直接有兩位修士拔刀相向,放話說不得靠近,不然視為行刺。城隍爺氣得差點要喊回那兩位轄境下屬神祇,所幸吃了幾百年的香火,養氣功夫還是有些,最終隻是牢牢記住了那些陌生麵孔,臉色陰沉地返回州城。
返回大隊伍的途中,姚鎮來到姚近之身邊,輕聲問道:“為何如此不近人情?”
姚近之無奈道:“一路上的官場應酬,觥籌交錯,在所難免,可若是涉及城隍和神靈,可就說不清楚了,爺爺總不希望還沒進入蜃景城,就被六科言官以密折彈劾吧?哪怕皇帝陛下當作玩笑,可是京城從官場到市井,注定要掀起一陣妖風妖雨,那麼天底下有誰不愛看熱鬨?我們自己這趟不就是來看熱鬨的嗎?會在乎那兩位山神河伯的對錯是非嗎?”
姚鎮一點就透,深以為然。
老將軍心中惋惜不已,若是姚近之是個男兒身,留在邊關,才叫放心。
裴錢撿了一大堆河魚,結果陳平安不願意收,她隻得拎著魚尾巴,一條條使勁甩入河中,累得她汗流浹背。
到了既是州城又是郡城的騎鶴城,就算是距離大泉京師隻有咫尺之距了。
這座郡城曆史悠久,郡名來源於相傳有一位修道高人在此騎鶴飛升,名聲大噪。郡內有一座小山,風景平淡無奇,隻因為是那仙人騎鶴飛升之地,每年都有無數文人騷客來此遊曆,小山四周,皆是京師權貴購置打造的宅院,寸土寸金。
先前那位城隍爺應該就在這座城中,隻是姚鎮還不至於忌憚一個州城城隍。
掌握一國城隍升遷、貶謫的禮部尚書,品秩俸祿與他沒差,何況大泉尚武,兵部尚書不是什麼虛職,不然也不會成為所有武將養老的第一把交椅。
依舊是下榻驛館,這是朝廷規矩,城內驛館占地極廣,竟是不輸王侯宅院,為了迎接姚鎮,刺史和郡守兩座官邸的心腹,各自跑了好幾趟驛館,幾乎清空了整個驛館。
事已至此,對此姚鎮隻能領情,假裝什麼都不知道。水至清則無魚,官場尤為如此。
一般而言,廟堂上容得下忠臣奸臣、能吏昏官和眾多牆頭草,唯獨容不下一位好似道德聖人的存在。
那就像朝堂上高懸著一把照妖鏡,一眾國之棟梁們的種種瑕疵,纖毫畢現。
老將軍心中感慨萬分,這些為人處世的道理,是孫女姚近之在十四五歲的時候說的話。
有些時候,姚鎮會自嘲,自己這一大把年紀攢下的人生閱曆,難不成都當成馬草給喂了戰馬?
好在隊伍之中還有個陳平安。
姚鎮這次北行,就喜歡找這個年輕人閒聊。
陳平安先前按照約定,跟姚仙之切磋過,指點一二,姚仙之將陳平安的話語奉為圭臬,回去找爺爺談心的時候,很是憂傷,說自己這輩子練武都練到了狗身上。姚鎮就問他,你這個所謂的“一輩子”是幾十年啊,姚仙之啞口無言,把一旁煮茶的姚近之給逗樂了。姚近之雖然下棋就沒有贏過盧白象,可這鬥茶,她堪稱國手。
風沙粗糲的邊關之地,世代男女皆英武的姚家,怎麼就養出這麼一個鐘靈毓秀的女子?
姚仙之沒來由冒出一句,“近之姐,我不喜歡那個邵淵然,我喜歡陳平安。”
姚近之微笑道:“你喜歡和不喜歡,關我什麼事?”
姚仙之還要說話,給姚近之瞪了眼,就嚇得他把到了嘴邊的話語咽回肚子。
姚鎮笑得很沒有家主風範。
姚近之輕描淡寫說了一句,“爺爺,如果不出意外,朝廷馬上就有密使來到騎鶴城,到時候爺爺再笑不遲。”
姚鎮笑不出來了。
跟這些官場染缸裡浸泡過幾十年,一個個在公門修行成老狐精的家夥,玩那花花腸子,實在是讓老人頭痛。
陳平安在自己屋子裡練習六步走樁,以虛握劍式,閉目觀想一位位劍修各具風采的出劍。
桌上擺放著一節竹筒,竹子是普通綠竹,從沿途一座青山上的竹林中隨手劈砍而來。
陳平安想要雕刻出一隻筆筒,作為臨彆贈禮,送給姚老將軍。
裴錢跑過來說想要去外邊逛逛,陳平安就讓她去問盧白象願不願意帶她出門,如果不行,那就老實待在屋子裡讀書。之前陳平安給了她第二本儒家典籍,被裴錢背誦得滾瓜爛熟,有次她還一臉雀躍地來到陳平安房間,說她能夠真的倒背如流,陳平安拿起書,讓她試試看,竟然還真一字不差,背誦了千餘字,然後陳平安就扯住她的耳朵,讓她回屋子閉門思過,隻說了一句讀書要用心,給你當做了耳旁風?
那次裴錢氣鼓鼓回到自己屋子,站在椅子上,俯瞰著桌上那本破書,捏著下巴,眉頭緊皺,用心?啥個意思?自己這還不夠用心?為了能夠做到把一本書倒背如流,花了她一炷香功夫呢。她蹲下身,看了看撰寫這本狗屁書籍的聖賢名字,記住了,等到自己練成了劍術和拳法,以後一定要打得這個老王八蛋哭爹喊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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