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道人頭一次正視枯瘦小女孩。
身材高大的道人,瘦竹竿似的小丫頭。
天壤之彆。
在道人凝視之下,原本拿腦袋撞井壁以求解脫的小女孩,好似盛夏時分,喝了一碗涼茶,而且還是富貴門庭裡,那種白瓷大碗梅子湯,驀然沒了痛楚,大口喘氣,背靠著井口外沿,怯生生望向那個老神仙,被本能牽引,她的眼神快速遊曳,在尋找那顆“珠子”給老人藏在了什麼地方。
這叫不記吃也不記打。
好在這位道人對人間的態度,尤其是善惡,迥異於常人。對於小女孩不知死活的探尋,不以為意,但是對於小女孩的身份,老道人已經心中有數,故而對那個口口聲聲“讀書人隻有借東西”的老秀才,更加厭煩。
早年兩人打賭,渾身酸氣的老秀才,靠著耍無賴和撒潑打滾的潑婦行徑,贏走了他一件信物,要他以後若是遇上手持信物之人,一定要護著他的性命周全。老道人願賭服輸,答應下來,但是心中對於老秀才的怨氣,可不小,後來又見到了一次,切磋了一次道法,兩人坐而論道,講道理的那種,就在藕花福地和蓮花洞天的接壤邊境線上,不然一塊小小的藕花福地,哪怕靈氣稀薄,大道難以具象顯化,可依然撐不住兩人的大道之爭,說到底,還是老秀才要占那老不死的便宜。但是不知何時,除了這些,老秀才這個臭不要臉的玩意兒,竟然偷偷在藕花福地布下了這麼一顆棋子,真是燈下黑。
老道人盯著眼皮子底下的這個小丫頭,視線清澈且冷漠,如大日高懸,從來不管人間冷暖,更不會計較世人的褒貶。
老道人幾個眨眼功夫,就看遍了小丫頭的此生經曆。
果然如此。
老道人又看了眼某座府邸,冷哼一聲,怨氣稍稍減少幾分,略微思量,就知道了老秀才的大致用意,以心算稍加推演,覺得可行,老道人破天荒有些猶豫,轉頭望向南方城頭,咦了一聲,老道人竟是有些訝異。
老道人輕輕一彈指,擊中小女孩眉心處,她僵硬不動。
再一揮衣袖,井口四周漣漪陣陣,老道人一步踏出,消逝不見,在那方丈之地,光陰長河開始倒流,連同小女孩在內,其餘所有肉眼不可見的細微,天地運轉的規矩,都開始倒轉,小女孩“撿起”了那些書籍,最後畫麵定格在那個她想要往水井吐口水的動作上。
她有些茫然,沒來由心中多了些懼意,搖搖頭,最終還是沒敢撒野,捧著偷來的那摞書,飛快跑開了。
牯牛山在京城以南二十餘裡。
滿目瘡痍的城頭之上,稀稀疏疏,站著一位位從城內趕來欣賞“戰場遺址”的宗師高手,俞真意和種秋暫時停下了生死搏殺,此刻俞真意在默默感受城頭上的氣息流轉,以及殘留天地間的純粹劍意,種秋則沒有這麼多心思,雙手扶在殘破不堪的一處箭跺上,舉目遠眺。
琉璃飛劍來到俞真意身旁,越是臨近城頭,飛劍破空速度就越慢,上了城頭後,微微顫鳴,好似有些畏懼。
磨刀人劉宗跟著琉璃劍來到走馬道,跳上一堵稀爛的牆頭,盤腿而坐,手中剔骨刀破損厲害,老人伸出拇指,細細摩挲著亮如鏡麵的刀身,囂張了一輩子,到最後給一把劍揍得如此狼狽,現世報嘍。
北晉大將軍唐鐵意腰佩“煉師”,緩緩登上城頭,挑了一塊空地,站定,手握刀柄,氣勢磅礴。
相比之下,始終躲在橋底下納涼的臂聖程元山,實在是辱沒宗師身份。
周肥和陸舫也一起來到南城頭,身後跟隨簪花郎周仕和腳踩木屐的鴉兒。
鏡心齋樊莞爾也小心翼翼登上了城頭,不敢從兩邊城道正大光明地轉入走馬道,是以輕功踩著內牆壁登頂,挑選位置,在南苑國國師和北晉龍武大將軍之間。
城頭兩人之戰,已經演變成了出城一戰。
從眾人所立城頭到牯牛山一線之上,塵土飛揚,如有鼇魚翻動背脊,掀開了大地。
南城外驛路官道的商賈行旅,早已散儘。
丁嬰不但逆流而上,步步前行,一拳拳遞出,強行打散了陳平安的那條劍氣長河,還拚著一身傷勢,欺身而近,逼得陳平安不得不以劍招迎敵,丁嬰化腐朽為神奇,再不拘泥於天下武學門派支流,皆為我丁嬰所用,所有招式,與俞真意那些大宗師壓箱底的架勢,似是而非,神意大有不同。
一掌直直拍向陳平安一人一劍,罡風卻會起始於陳平安背後,砰然炸開。
彈指之間,一縷縷劍氣如水渦旋轉,軌跡難測。
當時在將陳平安打落地麵後,丁嬰衣衫襤褸,披頭散發,沒有任何逗留,幾乎同時就跟著掠下城頭,始終將兩人間距維持在兩臂之內,絕不給陳平安舒舒服服將劍術和劍意催發到巔峰境界,丁嬰可以斷言,眼前白袍謫仙人的每一劍,劍劍媲美曆史上女子劍仙隋右邊的傾力一劍。
當然不包括隋右邊的飛升三劍。
那時候的女子劍仙,時來運轉,冥冥之中,極有可能占據著天下近乎半數的武運,不可以簡單視為隋右邊了。
因此丁嬰心知肚明,此方天道,並不排斥武人以純粹肉身蠻橫飛升,甚至任由隋右邊汲取武運,故而隋右邊當年飛升失敗,形銷骨立,在墜回人間途中,就已經白骨化塵,神魂灰飛,還是她差了實力,怪不得彆人。
丁嬰一拳崩在陳平安劍身中央,劍身彎曲出一個大弧度,長氣的劍尖幾乎要刺在自己肩頭,陳平安不得不伸出並攏雙指,貼在劍尖處,扳回那個被丁嬰一拳砸出的弧度,身形順勢後退,蜻蜓點水,瞬間就在官道上滑出去十數丈。
眼看著丁嬰意外沒有趁勝追擊,陳平安沒有任何慶幸,立即以《劍術正經》上的鎮神頭式,散發劍氣,護住四周。
拳罡如虹,七八條凝為實質的長虹激蕩而至,撞在劍氣之上。
陳平安一次次碎步轉移,一次次雷聲大作,劍氣拳罡幾乎同時銷毀,發出一團團絢爛光彩。像是兩國邊境線上的兩支精騎同歸於儘。
丁嬰在遠處出拳不斷,根本談不上拳架招式,隻是最簡單的出拳而已,隨心所欲。
出拳的同時,輕輕一步,就拉近兩丈距離。
等到陳平安好不容易抵消全部拳罡,丁嬰又已經貼身搏殺起來,打得陳平安一直無法換氣。
陳平安一直且戰且退,丁嬰一直氣勢淩人。
雙方各自的氣勢之巔,陳平安在於城頭第一劍。
麵對那一劍,便是丁嬰,心高氣傲到了眼中隻有老天爺的地步,都隻能黯然而退,甚至連心性都開始出現變化。
丁嬰的氣勢頂峰,恰恰在於落在下風之時,在劍氣洪流之中逆流向上。
在那之後,陳平安開始走下坡路,但是奇怪的是丁嬰也沒能維持住那股氣勢和心態。
散開的劍氣,哪怕看上去再氣勢洶洶,如決堤洪水,丁嬰自信能夠抵擋,最多就是給陳平安一劍之後贏得喘息機會,使得丁嬰失去先機。
可是凝聚為一線潮的劍氣,丁嬰隻能避開鋒芒。
城外三裡,官路附近有一座小山丘。
丁嬰一手雙指彈開劍尖,一掌驟然發力,推在了陳平安胸口上。
陳平安如斷線風箏一般撞入那個山包。
丁嬰竟然直接將陳平安打透了這座小山丘,如一枝箭矢穿透敵人胸膛。
塵土衝天。
丁嬰這一掌威力之大,隻要從陳平安一劍脫手就可以看出來,長氣劍給拋到了空中頂點後,開始下墜,不出意外,就要落在靠近丁嬰這邊的山丘附近。
丁嬰眯起眼,看不清陳平安的慘狀,在不耽誤自己前掠的同時,丁嬰其實有些猶豫如何處置前方那把劍,是趁人病要人命,將那把劍駕馭回來,丟回城頭那邊,儘可能遠離兩人戰場,使得這年輕謫仙人無劍可握,還是以此作為誘餌,在一線之間,以殺招伏殺陳平安?
不過對手直接讓丁嬰打消了所有念頭。
丁嬰心中猛然警惕起來,毛骨悚然,立即停下身形,雙腳重重踩在地上,拉開出一個氣勢恢宏的大拳架,拳罡如暴雨,急促砸在那把劍與山丘坡頂之間的地帶,可哪怕丁嬰應對如此迅速,仍是有一抹雪白任由拳罡砸在身上,從山丘之頂,高高躍起,探手一抓,已經落在他腳下的長氣拔高幾尺,剛好被握在手心。
為了最快衝過丁嬰的那一通拳罡暴雨,分明已經是強弩之末,可是一劍在手,陳平安仍是要遞出這一劍。
至於一劍之威,會不會大打折扣,說不定隻能給氣勢正盛的丁嬰撓癢癢,還是帶來一點可有可無的輕傷。
陳平安根本不去想。
這個匪夷所思的世界,那條街上,每個人都莫名其妙就要喊打喊殺,好像沒有誰在意過陳平安真正是誰,是好是壞,為了什麼會出現在南苑國京師。
這種糟糕至極的感覺,當時陳平安見過了病床上的劉羨陽,獨自走向廊橋。
他就發誓,這輩子都不能再像這樣,隻能像條狗,對著老天爺搖尾乞憐,希望求來一個公道。
陳平安學了不短時間的劍術正經,但是真正陳平安抓住神意的,卻不是這部劍經,而是另外三劍。
齊先生在破敗古寺內,一劍輕易劈開了粉袍柳赤誠的陣法。
在與梳水國老劍聖宋雨燒並肩作戰那一次,陳平安曾經以此一劍斬金甲。
文聖老秀才山水畫之內,有兩劍,劍靈那一劍,陳平安在南苑國城頭上已經學了一分神似,然後遞出一劍,直接打得丁嬰差點自認天下第二。
陳平安對著那座中土大嶽穗山又有一劍。
是這三劍。
之外還有兩劍,但是陳平安懵懵懂懂,因為與出劍之人不夠熟悉,距離遙遠,陳平安尚未領悟出足夠讓自己出劍的那點神意。
一劍是風雪廟魏晉破開天幕,人未至劍已到。
一劍是墨家豪俠許弱的推劍出鞘寸餘,便有一座山嶽橫亙在身前。
陳平安手握長氣,當下一劍,就是齊靜春隨手一把槐木劍,隨便破開柳赤誠的白帝城混元陣。
丁嬰內心,再次出現一絲猶豫不決,又是這樣熟悉的一劍,裹挾著浩蕩天威,人間隻管承受便是,城頭上,自己退了,這次退還是不退?
丁嬰前方高空,一人一劍。
陳平安一劍斬下。
一道金線出現在天地間。
學了拳就要出拳,學了劍就要出劍。
好歹要讓彆人聽一聽自己說了什麼。
刹那之間,丁嬰心思澄澈,人與心大定。
一劍退,兩劍退,劍劍都要退,我丁嬰到底要退到哪裡去?還如何跟老天爺掰手腕子?!
就當眼前這個名叫陳平安的謫仙人,就是那個老天爺,打死了眼前人,再打死那個更大的,便是天地清明、天人有彆的嶄新格局!
不如乾脆由我丁嬰來做一做這老天爺?!
丁嬰痛快大笑,雙手掐訣,神魂出遊,竟是陰神白日而遊天下。
這尊陰神一手負後,一手伸手,以手掌遮在頭頂,嗓音不大,卻在丁嬰心湖間慷慨而言,“我若消散人間,丁嬰能否更強?”
這當然是自言自語。
丁嬰並未出聲,隻是有一個念頭猶如在心頭嗤笑:“修為如何,我可做不得主,規矩還是要講的,但是心智唯有更,無需廢話,便是魂魄皆無,我丁嬰隻存肉身,又如何?該如何還是如何。”
片刻之後,陳平安手持長氣,飄然落地,神色有些尷尬。
原來這一劍遞出,陳平安的那一口純粹真氣,本就已是強弩之末,勉力而為,但是這一劍的“意思”太大,陳平安當下的力氣太小,所以沒能提起來,隻落得一個雷聲大雨點小的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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