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過了那位隱姓埋名的老廚子,太子魏衍和瘦猴似的師父,還有鏡心齋的樊莞爾一起離開,矮瘦老人之前真見著了十人之列的老廚子,一個屁都沒敢放,這會兒又開始絮絮叨叨,說這老廚子真是白瞎了一身通玄武學,心性也太不堪了,竟然為了一份安逸生活,自廢武功。
魏衍對此無可奈何,不附和不反駁,由著師父嘮叨,老人雙手負後,搖頭晃腦,要太子殿下引以為戒,切莫學那不知上進的老廚子,否則武功再高,一輩子還是個窩囊廢。
說得過癮了,瘦猴老人才發現身邊這對金童玉女一直沉默,根本不捧場,憤憤然離去,撂下一句“不耽誤你倆卿卿我我”。
魏衍和樊莞爾相視一笑,然後兩人幾乎同時抬頭望向南方天空,太子殿下說了句隨我來,率先掠上一座碧綠琉璃脊刹的屋頂,樊莞爾尾隨其後,正是太子府最高的建築,兩人並肩而立,剛好依稀見到了遠方陸舫分開天地的那一劍,氣勢恢宏,歎為觀止。
魏衍心中震撼不已,感慨道:“不愧是鳥瞰峰劍仙,這一劍恐怕已經不輸曆史上的那個隋右邊了。不知是誰能夠讓陸舫如此認真對待,難道是跟丁老魔對上了?”
樊莞爾搖頭道:“不太像。”
魏衍有些歉意,“樊仙子,本該陪著你就近觀戰,但我的身份,由不得我任性而為。”
樊莞爾點頭道:“太子殿下是千金之軀,以後要繼承魏氏大統……”
不等樊莞爾說完,遠處就有瘦猴老人飄掠而來,對魏衍叮囑道:“可彆湊過去找死,既然陸舫出劍,那就沒幾個人能夠讓他收手了,這種神仙打架,本就忌諱外人鬼鬼祟祟偷看,何況丁老魔就最喜歡肆意打殺觀戰之人。”
魏衍笑道:“師父,你方才還說老廚子膽小如鼠來著,不符合武學勇猛精進的宗旨。”
老人氣笑道:“那家夥多大歲數了,你這小崽子才多大?老廚子一大把年紀,該享的福都差不多了,又有一身本領,就該找個厲害的對手,轟轟烈烈戰死,好歹能夠像那飛升失敗的隋右邊,在江湖上撈個流芳百世的好名聲!你魏衍還年輕,武藝不精,找死一事,還早著呢。”
魏衍與老人關係極好,既是嚴厲的師父,更像刀子嘴豆腐心的自家長輩,平時相處,則又如朋友一般,便調侃道:“對對對,師父你說得都對,天底下道理都是你說了算。”
老人咦了一聲,驚訝道:“不對勁,那邊怎的如此雷聲大雨點小,不像鳥瞰峰陸劍仙的作風啊。”
老人有些好奇難耐,“心癢心癢,我得過去瞅瞅。”
瘦猴老人身形在府邸屋頂的攢尖上幾次踩踏,轉瞬之間就已經遠去百丈,最後變成了一粒黑點。
太子魏衍坐在屋脊上,樊莞爾並未落座,仍是舉目遠眺,久久不願收回視線。
魏衍猶豫了一下,問道:“樊仙子,冒昧問一句,童仙師是不是已經身在京城了?”
樊莞爾流露出一抹倦怠和恍惚神色,搖頭道:“說出來你可能不信,我從未見過師父。”
魏衍不敢置信。
關於樊莞爾的身世背景,一直雲遮霧繞,就算是被她和鏡心齋扶龍的魏衍,一樣雲裡霧裡,隻知道樊莞爾是鏡心齋這一代的翹楚,行走江湖,這些年獨來獨往,但鏡心齋是龐然大物,這一點毋庸置疑,不止是南苑國廟堂上有鏡心齋的棋子,天下四國,朝野上下,都有鏡心齋女子的身影,若隱若現。
不談蠻夷之地的塞外草原,南苑國算是國師種秋的地盤,鬆籟國則神仙俞真意坐鎮,北晉既鳥瞰峰陸舫,也有鏡心齋童青青,但是童青青幾乎從不露麵,仿佛比陸舫更遠離人間,關於童青青的江湖傳聞,一籮筐都裝不完,有說她年輕時是丁嬰的紅顏知己,因愛生恨,從此分道揚鑣。有人言之鑿鑿,說童青青其實是那個瘋子朱斂的嫡傳弟子,曾是北晉的公主殿下,還有人說童青青本是個美若天仙的男子,修了仙家術法,變得不男不女了,但是返璞歸真,得以容顏不老。
隨著老神仙俞真意此次出關,以匪夷所思的稚童容貌出現,有心人便開始揣測童青青是不是返老還童,世間再無絕色了。
魏衍對於這些,都不相信。
樊莞爾轉過頭,笑著解釋道:“我曾是鬆籟國的貧家女,被門內一位雲遊江湖的師姐相中根骨,她代師收徒,將我帶去了鏡心齋,我當時才六歲,什麼都不懂,在那座亭子對著師父的畫像拜了三拜,就算完成了拜師儀式。門內珍藏了很多謫仙人遺留下來的秘籍寶典,我那白猿背劍術就是其中之一,它不算鏡心齋武學。”
樊莞爾苦笑道:“大概我才是那個江湖裡最想見到‘童青青’的人吧。”
說到這裡,樊莞爾笑了起來,雙手合十低頭賠罪道:“直呼師父名諱,莫怪莫怪。”
魏衍被樊仙子這樣罕見的童心童趣逗樂,自然而然就想起了那夜走在橋上,她伸手拍打橋上獅子腦袋的事跡,
相比鏡心齋的樊仙子,魏衍更喜歡這樣的樊莞爾。
這個時候下邊台階上出現一位太子府諜子,魏衍飄落下去,片刻後回到屋頂,神色凝重道:“敬仰樓又開始作妖,剛剛出爐的榜單,已經在外邊瘋傳,這會兒恐怕整個京城,都聽說了最新的天下十人。”
說到這裡,魏衍神色古怪,一一報上那十人,“魔教太上教主丁嬰,湖山派掌門俞真意,春潮宮周肥,陳平安,南苑國國師種秋,磨刀人劉宗,臂聖程元山,金剛禪寺雲泥和尚,北晉龍武大將軍唐鐵意,遊俠兒馮青白。”
最後三人,加上那個陳平安,四人之前從未上榜,全是新麵孔。
樊莞爾怔怔問道:“我師父呢,陸舫呢?”
魏衍無言以對。
他哪裡知道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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種秋在廢墟中起身後,一抖青衫,震落所有塵土。
與此同時,在牆根“納涼”的簪花郎周仕和魔教鴉兒,隻覺得清風拂麵,然後光線一暗,定睛望去,周仕如釋重負,鴉兒則心情複雜,既怕自己被這位不速之客瞧上眼,鬼迷心竅,淪為春潮宮的鶯鶯燕燕之一,也鬆了口氣,自己最少暫時性命無憂了。
在周肥現身後,那些人人都有江湖二流高手實力的春潮宮美人們,也紛紛落在不遠處,如天女散花。
周肥看著淒慘的兒子,搖頭道:“就這麼點出息,哪怕帶你回家,可你拿什麼去跟薑北海爭,你啊,還是再在這邊乖乖待上六十年吧,不然出去就是個死,不是給薑北海玩死,就是我被你氣得打死。六十年後,躋身這座藕花福地的前三甲,我就來帶你走,連這都做不到,你就老死於此吧。”
周仕滿臉錯愕,卻沒有太多失落,呐呐無言。
周肥斜瞥了眼兒子身邊的鴉兒,譏笑道:“是想著不出去也不錯,能夠跟心儀女子雙宿雙飛?”
被看破心事的周仕微微臉紅。
周肥伸手虛空一抓,鴉兒頓時被無形大手扯起,周肥再隨手揮袖,身邊浮現出一件青色衣裙,自動穿在了鴉兒身上,古怪衣裙附身之後,鴉兒的傷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痊愈,鮮血倒流回體內,一身氣機更是從決堤洪水變成了平穩河流。
周肥彎腰對著周仕說道:“你留下,你心愛女子卻要離開。我等你六十年,如果你完成約定,有資格隨我去往桐葉洲玉圭宗,你當天就可以迎娶這個小娘子,如果失敗了,下次在春潮宮見麵,你就可以親眼看著她穿上嫁衣,然後喊她一聲娘親了。”
周仕匆匆忙忙站起身,斬釘截鐵道:“好!”
周肥笑容燦爛,摸了摸周仕的腦袋,“乖兒子。”
彈指之間就被決定了命運的女子,如墜冰窖。
馮青白站得很遠,根本不敢招惹這個周肥。
周肥每說完一段話,馮青白就默默挪步,離得更遠。
謫仙人的“輕舟已下萬重山”,修士圖謀越大,舍棄得越多,開竅清醒得越晚,比如陸舫這種,因為他在桐葉洲就已是元嬰地仙,而且還是一名劍修,所以肯定是為了破心魔、叩心關而來。
即便如此,陸舫一步步從懵懂無知的孩童、跟一位二流高手拜師學藝、自悟劍術,最終能夠在藕花福地的規矩束縛下,以及靈氣稀薄的巨大牢籠中,一樣成為四大宗師之一的鳥瞰峰劍仙,這就是陸舫的強大之處。
馮青白自愧不如,遠遠不如,他的謫仙人身份,取了巧,雖然魂魄不全,跟陸舫一樣將肉身滯留於桐葉洲,但是大部分記憶都保留下來,隻是借助藕花福地的一副他人皮囊,當做一座暫住的逆旅客舍,歸根結底,陸舫是在直指本心,求道證道,馮青白是退而求其次,以術問道。
而不知在桐葉洲真身是誰的春潮宮周肥,多半與馮青白是一個類彆的謫仙人,並且投機取巧更多,顯然來此不為大道,根本就是遊山玩水來了。可是來到藕花福地花天酒地?一待就是將近五十年,那麼周肥到底是誰,有此魄力,有此財力?
桐葉宗,玉圭宗,太平山,扶乩宗?
馮青白心中哀歎不已,加上那個突兀出現的白袍年輕人,自己的運氣實在是糟糕至極。
以往藕花福地的機緣,可沒有這麼難爭取。
丁嬰,周肥,俞真意,種秋,陸舫,加上那個年輕人,任意一人,放在之前每一個六十年當中,都是有望問鼎天下的第一人,尤其是暫時尚未露麵的丁、周、俞三人,哪怕對上巔峰時期南苑國開國皇帝魏羨,魔教開山鼻祖盧白象,女子劍仙隋右邊,武瘋子朱斂,都可以掰掰手腕!
在跟兒子“閒聊”的周肥,依然在與種秋對峙的陳平安,加上他馮青白。
一條街上,站著三位謫仙人。
有兩人並肩走來,堵住了馮青白的退路。
在京城開了一家綢緞鋪子的磨刀人劉宗,在塞外草原稱王稱霸的臂聖程元山。
程元山手持一杆鐵槍,死死盯住那位遊俠兒。
磨刀人劉宗卻看了看周肥,又瞥了瞥更遠處的陳平安,似乎在挑選對手。
馮青白歎了口氣,握緊手中長劍,頭疼至極,如果自己的那座大靠山還不來,可就真要死在這裡了。哪怕靠山不來,那個好兄弟來了也成。
馮青白眼前一亮,會心一笑。
遠處走來一位氣質儒雅的黑袍男子,腰懸長刀。
馮青白笑著揮手打招呼,“唐老哥,來了啊?”
中年男子微微點頭。
程元山心中一緊,有些棘手。
來者是北晉砥柱,龍武大將軍唐鐵意,身為當世第一名將,極少衝鋒陷陣,世人隻知這位出身豪閥的武人,喜好用刀,可刀法深淺、修為高低,無人知曉。除了用兵如神之外,唐鐵意更多被提及的是一件閨閣趣事,傳聞此人染有眉癖,喜好讓妻妾畫出各種長眉,一經麵世,北晉京城貴族婦人紛紛效仿。
程元山輕聲道:“劉老兒,彆掉以輕心,唐鐵意此人用刀,極為霸道,擅長一刀分勝負,兩刀定生死。”
劉宗心不在焉道:“用刀的?我對他沒興趣。”
他指了指遠處的陳平安,“那小子,歸我了。”
劉宗不再理睬程元山,徑直前行,連馮青白都不理會,繼續向前,一手輕輕梳理白發,一手藏在袖中。
於是變成了臂聖程元山一人對陣兩位高手。
程元山做出一個出人意料的舉動,提槍走到街旁,為唐鐵意讓出道路,伸手示意隻管去與馮青白彙合,他絕不阻攔。
唐鐵意路過程元山身邊的時候,還不忘轉頭笑問道:“真不接我兩刀?兩刀而已,很快的。”
程元山乾脆閉目養神。
馮青白有些佩服這位臂聖修心養性的功夫了。
唐鐵意走向馮青白,有些埋怨,“上次見麵,說好了你隻來這邊渾水摸魚,怎麼變成了打頭陣?”
馮青白哈哈笑道:“富貴險中求嘛。”
兩人在前年相識於北晉一座邊關郡城,當時唐鐵意剛剛率軍打退草原蠻子,機緣巧合,一見如故,馮青白甚至還在唐鐵意麾下行伍,待了大半年時間,以斥候身份參加過一次大戰,如果不是馮青白執意要繼續遊曆山河,唐鐵意都要為他跟北晉國皇帝討要一個將軍身份了。
馮青白看著熟悉的臉龐,好奇問道:“你怎麼來了?”
唐鐵意回頭看了眼不動如山的臂聖程元山,然後瞪了眼馮青白,“俞真人放出話來,要你的小命。連我都聽說了,你自己不清楚?現在多少人想要你這條小命,真以為隻有一個程元山?!”
馮青白抿起嘴,忍住笑。
這裡頭當然大有玄機,這個故事,足夠讓他們重逢於異鄉的兄弟二人,好好喝上幾壺美酒了。
唐鐵意雖是藕花福地土生土長的人物,可是哪怕在桐葉洲,馮青白都沒有遇上這麼對胃口的家夥,性情豪邁,天資卓絕,驚才絕豔,任何溢美之詞,都可以放在這個滿腹韜略的武夫身上。
文章隻是小事,江湖不過如此。
需知大文為韜略,大武為兵法。
這就是唐鐵意的看法。
恐怕整座藕花福地,就隻有唐鐵意一人,能夠作如是觀。
馮青白打算賣一個關子,笑道:“隻要唐老哥不垂涎我的這顆腦袋……”
不等馮青白把話說完。
視線就被鋪天蓋地的雪白刀罡遮蔽。
生命最後一刻,馮青白唯有茫然。
謫仙人馮青白當場被劈成兩半,半具屍體分彆撞在街道兩側牆壁上。
唐鐵意緩緩收刀入鞘。
正是那把消失多年的妖刀“煉師”。
四大福緣之一,與丁嬰頭頂的銀色蓮花冠、南苑國京城的青色衣裙、白河寺的羅漢金身並列。
唐鐵意神色不悲不喜,喃喃自語道:“方才在來的路上,剛剛聽說你躋身最新的天下十人了,墊底,排第十。再就是,我竟然也上榜了,排第九。馮青白,你大概以為跟俞真意私底下有過一次開誠布公的對話,就能夠活到最後,原本確實如此,我這次趕來,也的確是為了救你,可是千不該萬不該,你第十,我第九,兄弟二人同時上榜。”
唐鐵意微微歎息,“謫仙人也會死啊。”
撿起地上那把佩劍,懸在腰間,有意無意,唐鐵意賣了一個破綻。
因為世間幾乎沒有一個頂尖高手見過他的刀法,見過的,都死在了唐鐵意刀下。
北晉朝廷在這二十年前,皇帝陛下被江湖武夫差點刺殺成功後,就開始喪心病狂,秘密抓獲了數十位一流二流高手,都被用來給這位龍武大將軍練刀,使得北晉國的江湖黯淡無光,青黃不接,陸舫在鳥瞰峰,不問世事,根深蒂固的鏡心齋重心,在於向彆國朝堂滲透,分明是誌在天下,而不在江湖,對於北晉國內的武林廝殺和江湖恩怨,從不插手。
唐鐵意在北晉,手握十數萬最精銳邊軍,閒暇時分,就為美人畫眉,日子不要太逍遙。
他確實如程元山所說,一生武學就隻有兩刀,一刀無堅不摧,一刀後發製人。
所以修為不如唐鐵意的一流高手,必死,修為隻要不是高出唐鐵意太多的宗師,也很危險。
隻可惜臂聖程元山對於唐鐵意的那個破綻,沒有貪功冒進,老人隻是默默退去。
麵對這位北晉龍武大將軍,並非沒有一戰之力,相反,他認為自己勝算更大,但是正麵接下唐鐵意兩刀之後,自己必然受傷不輕,到時候恐怕就輪到彆人來割取自己的頭顱了。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彈弓在下。
唐鐵意猛然低頭望去,隻見手中那把“煉師”刀鞘上的刻紋,如水銀流淌滾動,散發出淡淡的五彩流螢,然後順著刀柄和手掌,向上蔓延到了唐鐵意的肩膀、脖子,唐鐵意始終沒有鬆開刀柄,等到那些光彩徹底沒入肌膚、筋骨,唐鐵意覺得這把近期偶然所得的煉師,終於與自己融為一體。
遠處周肥嘖嘖道:“運氣真不錯,宰了個謫仙人,得了件認主的法寶,如虎添翼,名次肯定要再往前挪一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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