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九章 送君已千萬裡(1 / 1)

在秋蘆客棧住了三天,最後是林守一說再住下去已經意義不大,已經吸收不到太多靈氣,尤其是不知為何,每次在亭子吐納久了,會感受到一股好像是利器散發出來的銳氣,體魄神魂竟然有些經受不住,林守一難得開玩笑,讓陳平安去井底看看有沒有寶貝。

陳平安大致猜出真相,一定是自己跟崔瀺的那場交手,那兩縷離開氣府的劍氣,傷到了這處老城隍遺址的山水氣運,由於涉及到劍靈,陳平安不能多說什麼,隻好在離開客棧的時候,多瞧了崔瀺幾眼,後者本來這兩天心情大佳,走路帶風,給陳平安看了兩眼後,立即就老實許多,崔瀺有些摸不著頭腦,開始反省自己到底是哪件壞事遭了報應。

一行人離開客棧的時候,剛好有人準備下榻秋蘆客棧,崔瀺目不斜視,但是李寶瓶三個孩子都倍感驚奇,原來是之前那位黃庭國老侍郎,帶著家眷仆役,一路遊玩來到了郡城,客棧外邊的巷子裡停了三輛馬車。

他鄉遇故知,戶部老侍郎開懷大笑,尤其是看到李寶瓶李槐幾個孩子都將草鞋換成了靴子,穿了嶄新衣裳,朝氣勃勃,老人愈發欣慰,一定要送他們出城。

老侍郎的家眷裡頭,一位衣著素雅、氣態雍容的女子,一位器宇軒昂的青袍男子,最為引人注目,老人介紹說是他的長女和幼子,說是讀書都沒出息,想要靠子女光耀門楣是奢望了。聽著父親當著外人的麵抱怨,青袍男子一直麵無表情,那成熟女子笑望向那些少年少女和孩子,最後定睛望向於祿,女子笑意更濃,像是無意間找到了一道最美味的山珍野味,女子像是咳嗽難忍,連忙側身低頭,抬起袖子遮住猩紅嘴唇,乾咳兩聲。

寬大袖口內,真實的景象,是女子偷偷咽了咽唾沫,伸出舌頭舔了舔嘴角。

陳平安皺了皺眉頭。

擔任馬夫的高大少年微笑如常,轉頭望向崔瀺,“公子,我們何時動身?”

崔瀺漠然道:“動身。”

老侍郎哈哈笑道:“我這副老身子骨,之前偶染風寒,實在是經不起風吹日曬嘍,與崔公子同坐一車好了,剛好向崔公子討教崖刻一事。你們兩個,在後邊跟著,若是不願步行出城,乘不乘坐馬車隨你們自己。”

兩輛馬車駛出行雲流水巷,前邊馬車車廂內,崔瀺和老侍郎相對而坐,氣氛沉重。

表麵身份是黃庭國侍郎的老人抱拳道:“這趟老朽不請自來,希望國師大人恕罪。”

眉心一點朱砂的白衣少年,雙指摩挲著腰間玉佩,很不客氣地凝視著老人,言語更是冒犯,“是你家那條小雜種唆使你來一探究竟的?想要看看我到底有沒有能耐打殺你們父子?”

曾經在那一晚,醉酒泛舟去往星河的老人,並不動怒,神色和藹道:“國師大人,我那幼子本事不大,小心思卻不少,這次委實是又怕又喜,沒了定力,才通知於我,希望我幫著他出謀劃策,應該如何配合國師和大驪,這如何能算試探?國師大人誤會了,也高看了我這幼子。”

崔瀺搖頭道:“我行事從不管你們怎麼想,我隻管看你們如何做,以及最後的結果,所以既然那個小雜種壞了我的規矩在先,我自有教訓他的手段在後,你這個當爹的老爬蟲,若是不服氣,打算撕毀盟約,不去當那個披雲山新書院的山主,這一切,我們不妨慢慢算計,隻看誰道高一尺誰魔高一丈了。”

老蛟化身的老侍郎臉色陰沉,“國師大人,何必如此咄咄逼人,我家幼子如此行事,便是有些許過界,可對手握大權的國師而言,難道不是大局為重嗎?難道我這點麵子都沒有,不值得國師網開一麵,通融通融?”

“你們這些將爾虞我詐當做茶餘便飯的家夥,可能會覺得這種試探,才是正常的,我以前也是如此,但是現在情況不太一樣。”崔瀺眯起眼睛,“我家先生,剛剛教會我一個道理,有些時候,你一步都不能走出去,否則是要挨打的。”

崔瀺身體前傾,望向那張陰晴不定的滄桑臉龐,譏諷冷笑道:“你真以為自己有資格,跟我乘坐同一輛馬車?那你知不知道,你的本體,伏龍觀那方硯台上的老瘦小蛟,如今已經落在我手上了?”

老人苦笑道:“國師大人,何至於此?盟友之間,便是有些小爭執,不需要大道根本吧?”

老人收斂表情,眼眸透出冰冷本性的殘酷意味,“本來一樁天大好事,國師大人就不怕魚死網破?雙方皆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崔瀺死死盯著老人那雙尚未撤去障眼法的眼眸,措辭愈發氣勢淩人,但是語氣反而極其平緩,如同世間最寬廣浩瀚的江水,功力全在水麵之下,“你不配跟我講你們那套道理,你得用心揣摩我崔瀺的道理,懂嗎?接下來,我會用上古雷霆之法擊打那方硯台的酣睡老龍,也就是你的真身,直到差不多打散你三百年道行為止。所以你看看,我根本不用親自理會你家小雜種,到最後你自然而然就會遷怒於他。”

老蛟視線之中殺機重重,低喝道:“崔瀺!你不要欺人太甚!”

崔瀺大笑道:“欺人太甚?你這條老爬蟲是人嗎?你們一家都不是人啊。看看你這副德行,再看看你那個雜種幼子,還光耀門楣?尤其是外邊那位紫陽府的開山鼻祖,見著了身負濃鬱龍氣的於祿,連路都走不動了吧?就你這麼一家子,我就算敢把你們扶持到很高的地方,可你們坐得穩站得住嗎?!”

崔瀺伸出並攏雙指,在自己身前晃了晃,“你們不行的。”

不等老蛟說話,崔瀺雙指指向窗外,“出去,看著你我臟眼睛。三天之內,我如果沒有收到一個滿意的答案,我就不會給你任何回複了,到時候你儘管來殺我。”

老蛟沉默許久,終於彎腰作揖,倒退出去。

從頭到尾,崔瀺的心湖之間,幾乎沒有泛起任何漣漪,至於色厲內荏更是談不上。

當馬車略作停歇然後繼續向前,崔瀺閉上眼睛,意氣風發。

崔瀺嘴角翹起,喃喃道:“三。”

車廂內,毫無征兆地清風拂動,少年身上一襲大袖白衣,表麵如溪水緩緩流淌。

道路旁,看到老人離開馬車後,與孩子們言笑幾句,便獨自留下,目送一行人離開郡城。

後邊馬車走下青袍男子和雍容女子,有些疑惑不解。

老人一直望著那輛馬車,到最後,老人頹然收回視線,非但沒有找出任何破綻,反而看到了匪夷所思的恐怖一幕。

跳境界!

儒衫老人轉頭望向一女一兒,笑眯眯道:“隻少了一個,算是一家小團圓,為父很開心。”

身為紫陽府開山祖師爺的女子,顯然要更加直覺敏銳,蛟龍之屬,對於其它種類的心湖動靜,大概是沾了湖這個字眼的光,本就天生擁有一種窺探神通,她已經意識到老蛟的心境不太對勁,毫不猶豫,拔地而起,化作一道虹光就要逃離郡城,但是她忘記了,自己與這位父親的差距,不止是輩分而已。

儒衫老人顯然已經怒火滔天,根本不管郡城方麵是否會被波及,再者,彆說是一座小小郡城,就是整個黃庭國,又有什麼資格談臥虎藏龍?小貓小蛇倒是真有一些,可哪裡能夠讓老蛟刮目相看。如今大驪鐵騎南下,已成定勢,他原本就已經無需太過隱匿身形,但這是建立在他跟大驪建立穩固盟約的前提之上。

這次之所以多此一舉,使得節外生枝,惹惱了國師崔瀺,其實說到底,老人的確是太過驚悚,心境起伏之大,失了分寸,比起寒食江水神的幼子,好不到哪裡去,畢竟他和觀湖書院的崔明皇,在崖刻之巔,親眼見識過那座“雷池”,和那位一揮袖就讓他們離開雷池的老秀才,事後掌心更多出了一串金色文字。

青袍男子寄出的那封大水府密信之中,為父親說到了少年相貌的大驪國師,詳細講述了崔瀺的種種所作所為,還說如今境界全無,修為半點不剩,寒食江水神的言語之中,其實並無半點歹意,隻是希望父親來幫著試探一二,能否幫著大水府撈取更多利益,畢竟一座大水府,哪敢跟崔瀺掰手腕?便是打殺了崔瀺,有何好處?大驪南下之際,豈不是大水府覆滅之時?

青袍男子顫聲問道:“父親,這是為何?可是大姐做了錯事?”

老人伸出一隻乾枯手掌,五指成鉤,一點一點向下劃拉,臉色冷漠道:“跟你姐關係不大,主要是因為你的畫蛇添足,害我白白少去三百年修為,害得接下來多出諸多波折,為父心情不太好,這個理由夠不夠?!”

老人五指之間綻放出一朵朵猩紅血花,看著小巧可愛,可事實上絕不溫情可人。

因為高空之中,如出一轍,女子身上被劃出五條巨大血槽,簡直比砧板上的豬肉還淒慘,一刀下去,剮出深可見骨的傷痕。

不但如此,本來已經轉瞬逃出百丈距離的女子,被迅速拉回郡城這邊。

不過由於慘況發生在無聲無息的高空,郡城百姓並無察覺,除了寥寥無幾恰好抬頭望天的,一個個目瞪口呆之外,其餘並無掀起太大波瀾。

最終,女子砰然摔回地麵,渾身血肉模糊,一襲原本品相極好的符籙法衣,破敗不堪,衣不遮體,女子蜷縮在地上,痛苦哀嚎,向老蛟苦苦哀求。

堂堂紫陽府府主,黃庭國屈指可數的練氣士,有望躋身十境修為的大神仙,就這麼滿地打滾。

儒衫老人隨手一揮,女子整個身軀橫著摔向道路旁的鋪子,撞斷了一根梁柱後,爛泥似的癱軟在牆腳。

青袍男子臉色發白,“是那國師生氣了?這點微不足道的試探,便是兒子確實錯了,可是值得他這般興師動眾嗎?難道就不怕我們乾脆倒向大隋?”

儒衫老人盯著這個滿臉惶恐的幼子,歎了口氣,拂袖離去,竟是沒有出手教訓,隻是撂下兩個字,“廢物。”

那位寒食江水神老爺,去抱起奄奄一息的姐姐,返回馬車,車夫正是那位大水府麾下的河伯文士,青袍男子掀起簾子的時候,背對著文士,有些悔恨道:“隋彬,你是對的,我不該如此莽撞。”

文士揮動馬鞭,緩緩駕動馬車,返回秋蘆客棧,輕聲道:“福禍相依,也不全是壞事,知道了那位國師的底線,以後打交道就會容易一些,現在吃些小虧,總好過以後水神老爺得意忘形,給人宰了都不知緣由。”

青袍男子將姐姐放在車廂內,坐在文士身後,惱羞成怒道:“小虧?!我爹少了三百年修為,就他那臭脾氣,接下來我有得罪受!彆人不知道,你隋彬不知道我那七八個兄弟姐妹,是怎麼死的?”

文士隋彬淡然笑道:“死了好,死得隻剩下隻剩下三個,活著的就不用死了。換成以往,我就需要幫水神老爺收屍了,嗯,說不定還需要拚湊屍體,東撿一塊,西拾一塊,有些麻煩。”

如果隋彬這位幕後軍師一個勁兒出言安慰,青袍男子可能會越來越惴惴不安,連郡城都待不住,說不定大水府都敢逗留,要先跑出去幾千裡避避風頭,如今聽著隋彬的刺耳風涼話,青袍男子反倒是心安幾分,瞥了眼這位水鬼之身的河伯背影,心想難怪會和郡守魏禮一起,被那少年國師器重。

“你彆一口一個水神老爺的,我不習慣,這麼多年,我對你額外青眼相加,你對我也從不卑躬屈膝,挺好的,可彆共患難而不能同富貴。”

青袍男子最後憤然感慨道:“隋彬,你說我爹讀了那麼多年,不比儒家聖人少了,私家書樓藏書之豐,更是冠絕黃庭國,怎麼脾氣還是這麼差啊。”

隋彬笑道:“你爹對那些小小年紀的讀書人,不就脾氣好得很,而且還是真的好。”

青袍男子對此無可奈何。

隋彬猶豫了一下,“其實你爹之所以如此火大,恐怕還是涉及到大道契機的關係,雖然你刻意隱瞞了這個,可那位大驪國師,料定你爹是知情的,看得到那麼遠的事情,未必沒有以此離間你們父子關係的想法。”

青袍男子心中悚然。

車廂內,傳出一個意料之外的滄桑嗓音,“隋彬,你這麼聰明,未必是好事啊。”

隋彬哈哈笑道:“老先生,我也曾是讀書人,嗯,如今淪為讀書鬼了。既然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

神出鬼沒的老蛟微笑道:“這個草包有你的輔佐,我就放心了。”

青袍男子微微窒息。

良禽擇木而棲啊。

如果說以前是爹看不起小小河伯,或者說小心蟄伏,根本不需要外人,那麼從今以後就要開始“打江山”了,手底下的“文臣武將”豈不是多多益善。

隋彬似乎看穿寒食江水神的心思,微微一笑,打趣道:“放心,我可不會變節,哪怕當了鬼,這點骨氣還是有的。”

坐在車廂內的老蛟冷冷瞥了眼蜷縮坐在角落的女兒,轉頭望向車簾子那邊,便換上了發自肺腑的和煦笑容,“你那個女兒的事情,我聽說過,要不要我出點力,幫她成為橫山的山神?”

隋彬搖頭道:“那個豬狗不如的孽障,由著她自生自滅就好了。”

老蛟爽朗大笑,“這份脾氣像我。”

外邊的青袍男子和車廂內的重傷女子,同時滿心淒涼。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寒食江水神也好,紫陽府開山鼻祖也罷,距離十境修為隻有一步之遙,在各自地界,高高在上,生殺予奪,比世俗君王還要逍遙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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