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外,項知節急急而行,大氅像是一片鬱鬱黑雲,在拐角處流星似的一閃而逝。

文師爺在後麵趕得氣喘如牛,想不通他的腿怎麼能長成那樣,抬起一邁就能走了個不見人影。

此時的項知節,卻隻恨自己步緩,不能一步邁到樂無涯身邊去。

他上次到此,還是樹木繁盛的夏季。

如今一路穿過衰草枯柳的院落,來到了書房門口,項知節本欲伸手推門,但手掌抵在門上,他又放下了。

他忍著如焚的心焦,將裹滿凜冽寒意的大氅解下,把雙手攏在唇邊,嗬了嗬手。

他在外麵跑了一日一夜,身上被冷風浸透了。

項知節想,他不能把寒氣帶到老師身邊去。

樂無涯隔著一扇糊著明紙的門扇,注視著與他一門之隔的高大人影駐足不前,埋首嗬手,生怕將寒氣過給了他。

樂無涯目波微微一轉,手指抓緊了毯子邊緣,也察覺了自己行動的可笑幼稚:

他這邊的境況,崔大夫必已是一五一十告訴了小六,自己遮遮掩掩的,圖個什麼?

秦星鉞想去開門迎上一迎,被樂無涯製止了。

他順手把腿上剛披上的毯子卷了一卷,遞還給了秦星鉞。

待到身上寒意稍退,僵硬的手掌也恢複了溫暖,項知節才叩響了書房的門。

樂無涯帶著笑意的聲音傳入他的耳朵:“咳。進。”

項知節聽他聲音,那緊繃繃的心裡無端吹進了一道春風,潤物無聲地輕鬆了些許。

他推開門去。

薑鶴捧著大氅,秦星鉞捧著毛毯。

二人目光相遇片刻,挺有默契地雙雙告退了。

秦星鉞順便還一肘子拐走了連蹦帶跳地直追過來的文師爺。

項知節沒見到他前,攢了一腔子的話,恨不得一股腦地全倒給他聽。

但嗅到一屋子暖烘烘的鬆柏香,見他麵色紅潤,那些擔憂的話就像是一江春水,滔滔地向東流逝了。

他說了句閒話:“院子都荒了。”

樂無涯答說:“我挺好。”

二人的話說得都不著邊際,堪稱是驢唇不對馬嘴。

說完了話,他們都覺察到了,忍不住一起笑了起來。

樂無涯:“又尋了什麼借口來?”

項知節搖了搖頭。

“沒找借口。”項知節說,“我去貴州辦事,順道來一趟。”

樂無涯心算了一下貴州與南亭的距離,謔了一聲:“一口氣順了八百裡的道啊。”

項知節:“所以留不久,還要回去。看你一眼便是。”

說著,他蹲了下來,手掌虛虛攏住了樂無涯的小腿:“疼不疼?”

樂無涯嬉皮笑臉:“放心,走得動道,不會妨了你的棋路的。”

項知節微笑著仰頭看他,眼裡有水亦有光:“那很好。”

聞人約沒有告退。

他將他們的對話聽在耳裡,心下已然明白,樂無涯入了一趟京,大概是站了六皇子這一隊。

他低下頭,抿了抿嘴:

他心裡是很不喜歡樂無涯自稱為“棋”的。

顧兄就是顧兄,好了壞了,都是顧兄,不是個物件。

聞人約將這話藏住了,在六皇子安頓下來後,找到樂無涯,拉開架勢,打算同他正正經經地談上一場心。

樂無涯見了故人,還得了一堆貴州的特產,正美著呢,豎著耳朵聽了聞人約半晌高論,才哭笑不得地發現,他竟是要與自己談一番“人貴自重”的道理。

對他的訓誡,樂無涯是十分的不受教:“我樂意當棋子。”

上輩子,他若不是把自己當個玩意兒,放任自流,怕是連二十九都活不到。

最後,他好容易想直起腰杆來當一回人,結果怎麼樣?

再者說,人與人之間,若沒有利益交換,怎麼能長久?

聞人約從前跟樂無涯談過許多正事,就是沒有談過為人處世之道。

經過這番相談,他一口氣發現了諸多與他觀念不合之處。

談到頭來,二人竟是大吵了一架。

樂無涯揉著自己的腿,有理有據道:“我當時若是沒救成你,你也不會這麼喜歡我嘛。”

聞人約當場被氣了個倒仰:“顧兄,你這麼說,豈不是看輕了我?”

樂無涯吵架向來是絕不肯認輸,必要拔個頭籌不可:“本來就是。有本事你當初不求我,讓我哪兒來的回哪兒去,入土為安啊。”

聞人約聽了此等妙論,張口結舌之餘,簡直要氣得笑出聲來。

他說服不了樂無涯,索性負氣而走。

走前他撂下了一句話:“顧兄,你且平心靜氣地細想一想,就沒有一個不圖你什麼、平白就對你好的人嗎?”

等聞人約走了,樂無涯趴在床上,真是掰著手指算了算。

小鳳凰和大哥二哥都不能算。

自從有了記憶,他們都是對自己好的,好得掏心掏肺。

他們待自己好,是刻在骨血裡的理所當然。

樂阿爹當然是彆有所圖了。

而葉娘親早早就知道他的來曆不明。

這兩人不能算全然的純粹,待他卻也是一等一的好。

小七嘛,是圖他解悶,還把自己當了靶子,要和小六爭一點愛。

他算來算去,還真算到了一個人。

樂無涯翻了個身,仰望著床帳頂,想,當初小六是為什麼要對自己好來著?

他還什麼都沒來得及做呢,他就塞給了自己一個手爐。

為了尊師重道?

可給手爐時,他還不是他的老師,隻是個剛從邊地回來、身負重傷的白身小子。

這個問題困擾住了樂無涯,讓他半晌不得好眠。

睡過去前,他打定主意,明日要找項知節來,問個究竟。

上輩

子他得過且過地混了過去(),?盧驛??膉絙絙??()_[()]?『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這輩子可不能再稀裡糊塗。

然而,項知節確實如他所說,奔襲數百裡,隻是為了來“看他一眼”。

一覺醒來,他已翩然告辭。

樂無涯坐在床榻上,聽著秦星鉞的回稟,發了會兒愣,一抬眼卻見他臉上要笑不笑,好像是憋著要給他個驚喜。

樂無涯拿枕頭砸他:“笑什麼呢?”

秦星鉞摟著枕頭:“要不,您出來親自看看?”

樂無涯眼珠一轉,衝他一伸手。

伏在秦星鉞的背上,樂無涯來到了院裡,環顧四周,不禁訝異。

隻見枯了半冬的柳樹上,又煥發出了生機。

一串又一串的鈴鐺,如同柳條一半,垂掛在枯了的枝條上。

風一吹拂,鈴鐺便滴溜溜地打了轉。

乾這事的人挺細心,鈴鐺裡的銅舌,被他摘去了十之八九,風一吹,隻有一兩聲悠悠細響在院中回蕩,不吵人,唯餘一院閒散自在的彆樣意趣。

樂無涯穿行於這柳鈴叢中,伸手撥弄出一兩聲輕響,隻覺舒心適意。

他想,小六昨日就說了一句“院子都荒了”,旁的一句都沒再多言語。

第二天,院子裡就添了這一番熱鬨。

這麼說來,當棋子果真是有當棋子的好處。

……

樂無涯等著聞人約再登門拜訪,有心衝他嘚瑟顯擺一番,讓他看看“當物件”的妙處。

沒想到,聞人約當真是個有氣性的,一去不回,在南亭書院紮了根。

但他對樂無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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