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橋燈市間,火光翻湧,人影繚亂,一時難以確認。
……是小六?還是小七?
樂無涯擔心自己錯眼,往前迎了兩步。
順便為著能看得清楚些,他慣性地眯起了眼睛。
四周明亮如白晝,那段身影像是要融化在白光裡,確實難以分辨。
這二人的形影,在他心裡從來是壁壘清晰、各自分明的,哪怕隻看背影,也絕沒有弄錯的可能。
樂無涯很少有過這種困惑。
驟然間,他的頭腦像是被尖錐紮了一下。
伴隨著刺痛而來的,是耳畔一聲模糊的呼喚:“爺,醒醒。有貴人來探你了。”
他將死之際,病得神魂離散間,好像有人來探望過他。
樂無涯記得,有一隻柔軟溫暖的手搭上了他的額頭。
他那時,好像對那人說了許多的話。
可具體說了些什麼,他竟是忘了個一乾二淨。
樂無涯印象最深刻的,還是自己回光返照、頭腦清晰地想陰皇上一把的時候。
樂無涯格外認死理:遇到想不通的事,非要想通不可。
當他忍著逐漸劇烈的頭痛、與腦海裡破碎的畫麵暗暗較勁時,一隻手猛地抓住他的肩膀,將他生生掀回了身來。
粗暴野蠻,卻也立竿見影。
他腦海中殘存的畫麵頓時被驅了個一乾二淨,影兒都沒了。
立在他眼前的是個寬闊胸膛。
樂無涯仰著頭向上看,看到了一張似豹似虎的鐵麵具。
與他綠幽幽的眼睛正相配。
“……你?”
樂無涯認為此人決計不可能出現在此,心中疑惑,伸手要去掀他的麵具,剛掀到鼻子處,那人就一使力,將麵具按了下去,順便打了一下他的手背。
赫連徹冷冰冰的:“是我。”
樂無涯揉著發紅的手背,用篤定的語氣問道:“逃席啦?”
赫連徹看他如此嬌貴,是一萬分的不待見。
在景族,悍勇尚武之風盛行,男子若是被打了一下就要如此作態,是要被人瞧不起的。
赫連徹一邊鄙夷,一邊應道:“嗯,逃了。”
樂無涯返身張望,發現那個疑似小六或是小七的背影已然被重重人潮衝得蹤影不見。
他還想再看,又被一雙大手扳正了脖子:“說話看人。大虞人是這般沒禮節的麼?”
樂無涯狡辯:“我又沒說話。”
不知道為什麼,赫連徹看他頂嘴,很想往他腦袋上彈一指頭。
樂無涯自幼便無師自通了一手察言觀色的好本事,見他神色有異,忙正色問道:“……怎麼就逃了呢?”
赫連徹不答話,似笑非笑地反問:“聞人縣令怎麼不喚我達兄了?”
“裴將軍早把你老底揭給我了。”樂無涯反應奇快,眼睛一眨就是一個謊,“不過我還是高興叫您達兄,不知可
否?”
赫連徹的嘴角在麵具下微微地翹了翹:“隨你。”
話講到此處,樂無涯又左右看了看。
赫連徹一眼看穿了他的小心思,一皺眉頭,冷聲道:“乾淨的,沒尾巴跟著。”
燈會人流洶洶,絕不是個方便尾隨跟蹤的地方,
樂無涯確實挺好奇,赫連徹究竟是怎麼越過重重宮闈、道道眼線,跑到這裡來的。
沒想到自己隨便一個查探的小動作就能惹得他黑臉……
樂無涯想,這麼大的個頭,心思還挺細膩彆扭。
上一世,樂無涯沒怎麼同他打過交道。
樂無涯隻是知道,世上有他這麼個人,和自己流著一樣的血液,必然是恨透自己了,才放心大膽地把自己交給他去殺。
結果他手藝不精,自己福大命大。
戰場相見,樂無涯隻丟了半條命。
至於另外那半條命,之所以會丟在圜獄之中,說起來也與赫連徹有些關聯。
那時候,由解季同轟轟烈烈掀起的倒樂浪潮愈演愈烈,樂無涯正是風聲鶴唳、四麵楚歌的時候,又有致命的流言傳出,說他血脈不純,其母為景族密探,自從長成後,他便心向母族,時時向景族傳遞軍中情報,才致使大虞對景族久攻不下,隻得握手言和,他再以職務之便,周旋於虞、景之間,裡通外國,傳遞情報,從中漁利。
這八成是老皇帝放出的風聲,好在焚身烈火中多添一把柴,好好惡心樂無涯一把。
不過,這本是捕風捉影的傳言一樁,並無實據。
結果,景族那邊竟然做出了回應。
赫連徹公然表示,樂無涯並非血脈不純之人,而是如假包換的景族人,且是他至愛的胞弟。
當年是大虞人不講道理,將他劫掠而去;如今,大虞既然容不下他,那還請大虞皇帝大發天恩,把他的弟弟還回來,以全他們兄弟天倫之情。
一石激起千層浪!
皇帝本想利用景族,給樂無涯添上一樁罪名,全沒想到景族會主動跳出來認領。
物議如沸間,樂無涯“裡通外國”的罪名算是徹底坐實了,連帶著整個樂家也遭了殃。
——皇上自然是沒錯的,所以隻能是樂家的錯。
那時的樂無涯已然被抄家落獄,處在一個債多不愁虱多不癢的狀態。
但當這件消息傳來時,樂無涯的心還是狠狠被刺了一下。
赫連徹此招狠絕無比,可謂是一箭三雕。
一箭射的是老皇帝的麵子。
他若是不清楚樂無涯的底細,就如此重用樂無涯,就成了個被異族玩弄於股掌之中的糊塗蛋;若是他清楚樂無涯的底細,那就成了個自作聰明的糊塗蛋,放任樂無涯這麼個純種的異族人身居高位、禍亂朝綱。
二箭射的是樂家。
養育樂無涯這麼久的是樂家,在赫連徹眼中,他們和老皇帝沆瀣一氣,是首惡元凶,絕不可能輕輕放過他們。
三箭(),???咼?偎?葶絔?敧葶?
偎?﹦??♀()♀『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能使出這麼一套鈍刀子割肉的好本領、一點點把他磋磨至死的,非得是個心思深沉如海的人才行。
然而,這一世與他相見的寥寥幾麵,卻叫樂無涯覺得,赫連徹與他想象中那個暴戾、陰毒之人相去甚遠。
赫連徹見他望著自己沉思,有些不慣,便強行一推他的肩膀,讓他與自己並肩而行。
這一推,推出了他身上細碎的鈴鐺響。
赫連徹察知了那聲音來自何處,心情莫名暢快了起來,下令道:“聞人縣令,陪我走走。”
樂無涯歎出一口氣:“能不答應嗎?”
“不能。你若不應,就算你破壞兩處邦交。”
“……好吧。”
二人在這繁華他鄉緩緩並肩前行。
樂無涯愛熱鬨,一邊規規矩矩地往前走,一邊眼珠子亂轉,偷看著那表演頂盤噴火的藝人。
赫連徹冷清慣了,對周遭的一切並不感興趣,隻覺得吵哄哄的:“喜歡熱鬨?”
樂無涯點頭。
“夠熱鬨麼?”
樂無涯再點頭。
赫連徹整一整袖邊:“可我至今似乎還沒聽聞人縣令說一句謝。”
樂無涯終於把目光從喝彩連連的人群挪了回來,紫色眼睛在麵具後一眯,張開雙臂,往上一跳,才堪堪把他抱了個滿懷:“多謝達兄!”
赫連徹:“……”
被這麼個人公然摟著抱著,他臉都僵了,手指在身側猛地攥成拳,又慢慢鬆了開來。
他嗬斥道:“下去!”
樂無涯聽話地鬆開手,又喜滋滋地蹦了下去。
他沒想錯。
真不是堅冰一塊。
經了這一抱,樂無涯竟意外開啟了他的話匣子。
大概是為著轉移尷尬,他居然開始主動講述自己為何會出現在此處:“皇上不勝酒力,提早離席,把我推給他的五崽子,叫他帶使團出宮,登城觀燈。我趁著換衣的功夫,與人換了身份。”
自從他上次在驛館神出鬼沒了一回後,樂無涯便猜到他八成是有個和他相貌、身量相仿的替身。
但親耳聽到他玩這偷梁換柱的把戲,樂無涯仍是咋舌不已:“達兄好膽色。”
赫連徹負手道:“他與我地位相當,除此之外,誰也不配和我同席同行。他打發他的兒子來敷衍我,我便打發我的侍衛去敷衍他。”
樂無涯想,原來還有這麼惡心人的一手。
反正正事已經辦完了,那侍衛若是爭氣,不被人認出來還自罷了,就算旁人看出此赫連徹非彼赫連徹,考慮到赫連徹如今去向不明,一旦叫破這頂替之人的身份,恐怕立時要引起滿城騷動,壞了剛剛訂立的盟約,亦是不美。
事關外交,這幫老狐狸絕不會貿貿然嚷出來,隻能捏著鼻子,指鹿為馬。
就算事後報知皇上,皇上也隻能把這啞巴虧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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