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無涯將信函妥善封好,將心情與表情一應調整好,便轉而去探望項知節。

一出門,他發現如風正在撣掃窗塵。

今早趕著將項知節送回來時,他滿心焦躁,不曾留心這院落裡的細小變化。

如今,他放眼望去,整間院子被如風拾掇一新。

步道纖塵不染。

花枝被修剪得整整齊齊。

被夏天炎炎烈日炙烤得打蔫兒的柳葉都像是被清水滌洗過,舒展了開來,觀之比往日要新鮮可愛許多。

如風察覺到樂無涯的視線,抬起頭來,客氣地一點頭:“聞人縣令。”

招呼完畢,他抹去最後一格窗塵,抄起笤帚,步履輕快地消失在了柳葉叢中。

樂無涯望著他的背影,由衷地想,好家夥。

……他也想要這麼個眼裡有活兒的大兒子。

可惜他這輩子也是個一世孤零的命。

他溜達到了項知節的房間。

樂無涯上了一遍堂,小六的衣裳已經從頭到腳換了身新的,傷口重新包紮完好,連頭發都重新梳成了一個漂亮又簡單的款式,半披半散在肩上,很見風情。

樂無涯一指方才如風離開的方向,歆羨道:“從哪兒找來的大寶貝?”

“是他。他把孔陽平給了小七,把如風給了我。”項知節溫和道,“現在如風是我的人。”

樂無涯吹了聲口哨。

他知道,老皇帝選人,向來是嚴苛至極。

能派到兩個開府成年皇子身邊的,必定是精明強乾又精挑細選的高等眼線。

項知節不是盲目自信的人。

他能這樣說,那必是當真將人馴服且收入麾下了。

樂無涯讚道:“這麼厲害啊。”

項知節不好意思地垂下頭,反應和小時候被誇讚時一模一樣。

樂無涯瞧著新鮮,想上手逗一下他微紅的耳朵,可一想到自己先前不知在何處地方造孽深重,也不敢再有旁的舉動,乖巧地挺直腰背,將雙手搭在膝上,作老實狀。

項知節觀察著他的反應,眼睫微垂,心中有了定數。

他暫時不再與他談情,轉而聊起了正事:“不知道裴將軍那邊如何了。”

樂無涯倒是很信小鳳凰:“他辦大事向來有數。不過……”

他望向窗外煌煌的天光,沉沉歎息了一聲。

儘管事發在昨夜,但樂無涯一眼望去,已經預見到了接下來一個月會發生所有的事情。

首先是裴鳴岐。

他會以定遠將軍的身份,帶軍迅速將整個興台包圍,叩開興台城門,稱有人謀反,如百裡疾風,橫掠過境,將興台一應土兵、官員全部收監扣押。

成功接管興台後,他會將此地種種,包括殷家村的阿芙蓉田,包括六皇子陷入死境、險些殞命之事具折上奏。

消息傳至上京,他們的皇上則必會雷霆大怒。

上之所以如此憤怒,倒也不是無的放矢。

邵鴻禎做了兩年知縣,呂知州對他的考評結果,皆為“卓異”。

不去細看底下暗流洶湧的毒汁的話,邵鴻禎的政績的確是繁花似錦,十分拿得出手。

除此之外,搞人事他也很有一手。

邵鴻禎並不是性烈如火、眼裡揉不得沙子的齊五湖,也不是狡猾多端、看人下菜碟的樂無涯。

他懂得,身為一縣之長,想為治下百姓多討些好處,就得喂飽他的上級。

呂知州收了他的孝敬,自然肯多替他講好話。

這次興台出了驚天血案,他還能對邵鴻禎如此和顏悅色,也有邵鴻禎平日裡下的功夫在。

本地的布政使同樣來興台巡視過。

在明麵上,邵鴻禎確實如樂無涯一樣,種植了玄參、黃精、白芍等各種中藥,將經濟搞得轟轟烈烈。

至於禍源之地殷家村,是個在地圖上不仔細看、都看不出是否在益州界內的山野小村,若不是出了滅門案、還被其他縣的人逮住了馬腳,根本不會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巡視的結果也是顯而易見:

布政使根本沒留心殷家村這麼個小山旮旯,滿意而歸。

邊塞之地出了這麼一個連續評上“卓異”的縣令,又是根正苗紅的進士出身,皇上甚是滿意。

他通過布政使司,詢問邵鴻禎是否有意調去江南魚米之鄉,去做知州。

而邵鴻禎答說:“邵某不戀江南好,隻願在興台終老。若有生之年,能見興台縣如其名,‘興旺發達、如登春台’,下官死可瞑目矣。”

這話一出,皇上當即灑下幾滴龍淚,寫下“群縣楷模”四字,裱畫成匾,打算賜給邵鴻禎,以資嘉獎。

這匾還沒裱完,興台縣就出了滅門案。

上京那邊恐怕還在考慮,是否要等此案風頭過去一年半載,再行嘉獎,邵鴻禎就被逮進去了。

他在興台大搞阿芙蓉種植的“豐功偉績”,將用八百裡加急的快馬,送上皇帝案頭。

這無異於給皇上臉上隔空抽了個響的。

幸虧那塊匾額還沒送出去,可這消息都千裡迢迢地傳來了益州,恐怕不少京官也已知曉此事。

當然,大家出來做官,沒有不愛惜頂上烏紗的,必會絕口不提此事,並義憤填膺地上書奏報,要押送邵鴻禎此等沽名釣譽、欺君罔上的背臣進京受審、明正典刑,行處斬、乃至車裂、淩遲之刑,以震懾百官。

項知節問:“老師認為會如何?”

樂無涯垂下眼皮,斬釘截鐵道:“邵鴻禎沒法活著走出興台大牢。”

項知節輕聲“嗯”了一聲。

這也是他心中所想。

在殷家村,他是親耳聽到邵鴻禎出言如何威脅樂無涯的。

他聽在耳裡,卻並不動心。

而樂無涯也是一樣,毫不緊張,甚至麵對垂死掙紮的邵鴻禎,產生了些許悲憫之情。

們都知道(),????潹?獑靻??[()]?『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已經儘全力甩出他手中的牌,甚至意圖拖樂無涯下水,但他一開始,便已經輸了。

他輸在壓根兒不了解這位皇上:

皇上不會押送這位“好官”進京,給他名揚四海的機會。

尋常百姓少有讀書識字的,根本弄不懂“阿芙蓉”是什麼東西,隻會以為是花草一類無害之物。

就算有人知道阿芙蓉是何物,邵鴻禎那套“大虞人不害大虞人”的見鬼理論,也著實能唬一唬人。

況且他確實是治理了匪患,讓常年貧困的興台百姓見了希望,有了奔頭。

更何況,他還素有賢名,清廉自守,是個能讓興台百姓甘心情願為他立下生祠的人物。

押他進京,等於是替他歌功頌德了。

若是引得民間物議如沸,傳來傳去,反倒容易將他傳成一個為生民開太平,卻被皇權所容的悲情之人。

皇上決不允許有這樣的情況出現。

樂無涯擺弄著手指,說:“我沒猜錯的話,很快,邵鴻禎家裡會抄檢出大批銀票珠寶和鴉片膏子;會有妓子、小倌出來告他行事不檢;會有人跳出來,說他勾結其他官吏,判案不公,打著為民旗號,罔顧事實,一味偏向弱民,故意亂判公案……”

總之,先要毀去他的生前名,再送他去死,叫他一輩子無法為自己申辯。

以邵鴻禎的罪責,公事公判的話,他完全值得一個夷三族。

但他絕不會以勾結土匪、販賣阿芙蓉的罪責而死,而是背著一身齷齪狼藉的小罪,“暴斃”於興台。

樂無涯忍不住想,若是文賦不那麼操之急切,該有多好。

若是他肯細水長流,徐徐治理,他與邵鴻禎、與齊五湖,說不好能成為真正的好友。

可惜,沒有如果。

見樂無涯麵色怏怏,項知節抿一抿唇,喚他:“老師,我渴了。”

樂無涯將案邊的一碗溫水端到他唇邊。

項知節從碗沿抿了一小口,頓時咳嗽得驚天動地。

樂無涯一把替他捂住手臂,防著牽動了傷口。

項知節的眼底恰到好處浮出一層水膜似的淚,望著樂無涯,宛如明月籠煙,含愁帶怨。

樂無涯看著心疼,打開門大喊一聲:“如風!!”

院內靜謐一片。

剛剛還在院裡忙得有聲有色的如風,此刻如同死了一般的不吱聲。

樂無涯實在無法,隻好折返床邊,拿起小勺子,舀起水來,送到六皇子唇邊,嘴裡還嘟嘟囔囔地抱怨:“二十三了啊。”

項知節含笑,抿走了一口水,絲毫不以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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