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無涯無語凝噎半晌,最終給出的反應堪稱無禮之至:“……你?”

項知節溫和道:“是我。”

樂無涯:謔。

他一個小小縣官,把當朝六皇子在驛館裡晾了四五日,當真是罪該萬死。

既然是罪該萬死了,那多一樁兩樁死罪,也沒什麼。

樂無涯上一眼下一眼地打量他,越咂摸,越覺得玄妙。

和上次那身濃墨重彩的裝扮不同,今日他一身青衣,青玉為冠,看上去素雅淡然,口唇處卻顯然抹了一點朱紅,相映相襯下,愈發顯得眉眼濃豔。

有意思的是,大晚上的,他明明獨處一室,卻這般裝點自己,可見時光如流,把一個乾淨樸素的小六也變成了個愛美之人。

樂無涯飽嘗美色,眼睛享福,也覺出了饑腸轆轆。

他在桌旁坐下,順手放下了自己隨身帶來的一方扁圓的木食盒,慢慢靠近了那熱騰騰的油酥餅。

樂無涯問道:“怎麼突然到南亭來?”

項知節溫聲答道:“聽說聞人縣令想要我的畫像。五哥好心,替我請了名家畫師,連夜畫了一幅。我本想請薑鶴送來,但我總覺得那畫畫得不大好,不如親自來一趟。聞人縣令有何指教,隻需看我便是了。”

樂無涯暗暗地樂了:

還行,不算傻小子,怎麼都不虧。

不等他開口,項知節輕聲說:“上麵這些都是借口而已。”

他望向樂無涯:“我是想念南亭了。”

樂無涯一顆心砰的一跳。

還沒等他品出這話中真味,項知節一指桌麵:“上次南亭縣吃了一回油酥餅,念念不忘至今,此來正好給府裡的人帶回一些去。”

樂無涯:“……”

他麵無表情地鬆了一口氣,卻又無端覺得牙齒發癢,很想咬他一口解解饞。

既是項知節主動挑起油酥餅一事,樂無涯又餓了,索性老實不客氣地開始用餐,毫無儀態地灑下了半桌子的酥皮。

小六從不會挑他的理,隻靜靜看他吃喝,並在他略感乾渴的時候,適時地將一隻白玉茶壺推了過來。

……是玫瑰甜茶,額外加了些冰糖,極對樂無涯的胃口。

項知節待人接物,還是一如既往的妥帖,

他擺出對待老師的恭謹態度,但絕不與他論前塵、談往事,一口一個“聞人縣令”地稱呼他。

“聞人縣令送的線香,母親很是喜歡。”項知節說,“我此行又替她求了些來。”

樂無涯一眼看到了他手腕上的檀木珠串。

靠近他後,樂無涯能嗅到他身上檀香和柑橘混合的淡淡氣息,好像已經熏入了骨似的。

他難免好奇:“六皇子也修道麼?”

“偶爾。”

“信嗎?”

“信。”項知節單手掐了道珠,正經道,“它幫我完成了一樁大心願,我自是信的。”

樂無涯的心又是頂著肋骨一跳,想起小鳳凰說過,是他和小六去道門為他求來的生路。

即使心知,樂無涯仍佯作不知,取笑道:“滿足心願才肯信?夠功利的。”

項知節微微笑著搖了搖頭,手執道珠,溫和道:“道家講十二因緣,這道珠有十二顆,意為天命在掌。”

“我不信蒼天注定,隻信事在人為。”

無明、行、識、名色、六入、觸、受、愛、取、有、生、老死。

項知節的拇指扣在“愛”珠上,緩緩摩挲。

樂無涯叼著餅,微微眯起眼睛。

這話,意有所指啊。

“道門講出世,六皇子卻句句在談入世,不矛盾麼?”

項知節:“出世入世,不過是儒、道兩家的簡單分彆。”

樂無涯托腮:“哦?”

“老子說過,‘道’無形無相,是寰宇中的某種規律。”

項知節娓娓道來:“那我要尋求的道,為何不能是一個人呢?”

“若我在意一個人,將他視為我的寰宇規律,能與他宛如日月,相伴偕行,怎麼不算是修成正果,求得大道呢?”

樂無涯挑眉。

他記得小六小時候就愛看星星,沒想到長大後變本加厲,貪心不足,開始琢磨摘月亮的事情了。

見樂無涯若有所思,項知節補充道:“還有,我信奉的是正一教。”

樂無涯不甚理解:“什麼?”

他認真解釋道:“可以娶親的。同樣是道門,全真教就不給娶親。”

樂無涯:“……”

樂無涯:“那娶了麼?”

六皇子麵上浮出紅雲,指腹碾著“愛”珠,滾來滾去:“……還沒有。”

樂無涯想,老婆的影子都還找見,你打算得真夠長遠的。

樂無涯不蠢。

他猜得出,他要“求”的那個人是誰。

隻是,為何偏偏是自己呢?

自樂無涯重生於世,一切看起來都沒有太大變化。

官場是那個官場,皇上是那個皇上。

小七照舊是刁,小鳳凰照舊是蠻,薑鶴照舊是呆,就算是身邊時時跟著的聞人約,也是個叫人提不起戒心的老實人。

唯獨小六是個例外,與他記憶裡的那個乖孩子相去甚遠。

一麵對他好,一麵又……

好像還是在對他好。

但樂無涯很早就懂得,世上絕沒有毫無道理就對他好的人。

這樣的好,讓他不得不心生警惕。

“這些日子,六皇子又是送信,又是贈銀,又是請醫,一腔真心,實令下官感動。”

樂無涯定定望著他的眼睛,試探道:“六皇子,下官如今隻是小小南亭縣令,出身不顯,功名不著,不出意外的話,這輩子都是小官之命。您如此抬愛,不怕錯付麼?”

室內一時靜寂無聲。

二人隔桌對望

,忽有一陣挾裹著潮悶之氣的夜風自窗外掠入,驚動了燭火和桌前的一雙對影。

窗外滾過隱隱的春雷聲,闐闐若眾車駛過。

室內光影驟然飄忽,樂無涯的半張臉浸入了黑暗,似乎要隨這陣風消失無蹤似的。

六皇子忽的倒吸了一口氣,在黑暗中伸出手來,死死扼住了他的手腕。

樂無涯狠狠嘶了一聲。

——疼。

察覺到他吃痛的反應,六皇子掌上力道一鬆,卻並未撤開手去。

剛才的情景,他在夢中夢見了太多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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