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無涯枕著六皇子送來的銀票,作守財奴狀。

時至子時,他仍未能入眠。

平心而論,誰不愛錢?

鋪路修橋,的確都在樂無涯的計劃中,能把這筆錢用上,他就有更多餘裕去行為民之事了。

可真要接了這筆錢,又總覺得哪裡不對勁。

他想不透,於是索性拿出了自己前世那套思想:他到底要從自己身上得到什麼呢?

他還是樂無涯時,能給六皇子的東西多多了。

樂無涯仍記得,皇上酒後戲言,曾道,有缺小小年紀,相人如此之準,你看上朕的哪個兒子,朕就許作太子,如何?

如今,一個小小南亭縣令,能給他什麼?

樂無涯把銀票抱在懷裡,像摸寵物一樣又摸了半晌,還是想不出個所以然來。

或者,退回去?

然而,有了這幾千兩現銀,什麼路都能修成了。

他從不是那種寧肯和百姓一起挨餓受苦、也非要圖個清名不可的官員。

有錢擺在眼前,為著避嫌不要?

那是傻了。

但就這麼不明不白沒心沒肺地收了,看上去似乎也夠傻的。

想到最後,樂無涯感覺不管收與不收,自己都像個傻蛋。

死小孩!

他惱羞成怒,一翻身,便摟著銀票睡了。

日有所恨,夜有所夢。

樂無涯夢見自己某日去外麵辦完差事,連夜返回上京。

路上,他一路迎風疾馳,著急得很,可入了城,他的心便定了,下馬執韁,在滿城華燈中慢慢前行。

入夜的上京異常喧鬨,寶馬雕車轆轆而行,樂舞笙歌渺渺無儘。

他在這醉人的三月春煙中,始終不醉,在這熱鬨裡穿行,像個過客。

“……老師?”

樂無涯回過頭來,看到了十七歲的項知節。

他牽著馬,著一身青衣,束一條額帶,正是個大好青年的模樣。

二人在料峭春寒中對視。

連著趕了兩日的路,樂無涯到底是遲鈍了些,看著他呆了一會兒,仿佛看到了少年時那個不知冷熱的自己。

他脫口問:“不冷啊?”

話一出口,他才覺出失禮:“微臣參見六皇子。”

項知節不等他將禮行全,就伸手一托他的手臂,隨後撤回手來:“老師不必多禮。”

他和小七不同,若項知是說不必行禮,那必是在陰陽怪氣。

麵前的是小六,他說不必,那是真的不必。

樂無涯擺出老師口吻:“去郊外放馬了?”

項知節:“去觀星。”

“忘了,你從小就好這個。”樂無涯拍拍腦門,道,“老師老了,近來記性不好了。”

項知節:“老師,還年輕得很。”

見他小時候那兩個字兩個字往外跳的毛病已有所好

轉,樂無涯頗感欣慰,拍了拍他的肩。

項知節牽著馬,默默尾隨在了樂無涯身後。

樂無涯走出一段,才發現自己得了皇子護送的殊榮:“怎麼不回宮去?”

項知節:“先送您回家。”

樂無涯知道,自己這學生話少,因此小小年紀就有了一口唾沫一個釘兒的架勢,推拒也是無用,隻需接受便是。

他嘀嘀咕咕的:“怎麼喜歡看星星呢?星星有什麼看頭?”

項知節:“看了,心裡安靜。”

樂無涯:“你夠安靜了,再靜,就要剃度出家了。”

項知節語出驚人:“以前,想過的。”

樂無涯頗驚異地一抬頭。

古往今來,信佛的皇子向來不少,可若真有皇子做出落發出家的壯舉,那可熱鬨了。

一想到皇上的臉色,他就想笑。

他微笑起來:“不會吧?小小年紀,紅塵還沒看幾眼呢,就要看破了?”

項知節說:“因為母親說,廟宇能清人心,鎮邪祟。”

莊貴妃?

樂無涯奇道:“你身上有什麼可驅的邪祟?”

該不會是莊貴妃被道香熏迷了心,覺得他這個結巴的症候是被什麼臟東西附了體吧?

莊貴妃乃深宮之人。

他雖未曾麵見,不過她那神神叨叨的行事作風可謂是聲名遠播。

他依稀記得,莊貴妃是將門女子,卻偏偏迷上了燒香祈禱,集福迎祥,性情也孤僻冷淡,簡直像是荔枝樹上長了顆西瓜一般奇特。

樂無涯:“那她該勸你學道才是。”

“她說,鎮不住。”

“三清都鎮不住?”

“嗯,鎮不住。”

樂無涯有些憐憫,抬手摸了摸項知節的腦袋:“樂師傅也不會念經,不過好在已經是個大邪祟了,應該能嚇跑你身上這個小邪祟……”

項知節被他摸了兩下,嘴角本要上揚,可當樂無涯的手滑下、接觸到他的皮膚時,他眉頭一皺,將他冷得嚇人的手抓在了掌心裡:“……老師。”

樂無涯自顧自地嘀咕:“你不信我是邪祟啊,你看,我是狐狸變的。”

他原地團團轉了一圈,疑惑道:“我尾巴呢?”

項知節把手搭在樂無涯額頭上,那灼人的熱度讓他一觸即退。

隨即,他不由分說,攔腰將樂無涯抱起,側放在了馬上。

樂無涯困惑地一眨眼。

項知節一本正經道:“老師的尾巴,被我收去了,回家看了病、吃了藥,才能還給您。”

樂無涯抱著馬脖子,懶洋洋地問:“我又犯病啦?”

怪不得這樣容易傷感。

項知節不答,牽著兩匹馬,加快了腳程。

樂無涯腰上和胳膊上都沒勁兒,眼看著就要往下滑。

項知節及時扶住了他的腰身,思索片刻,扯下了額帶,繞著樂無涯的手係了個扣,叫他

能更穩地抱住馬脖子。

項知節天然體熱,微溫的額帶貼著樂無涯冰冷的手腕,叫他覺出了幾分熨帖,索性任由項知節折騰去。

然而,在綁縛時,項知節望向樂無涯的掌心,愣了愣。

樂無涯這才發現,原是自己手掌的皮被馬韁磨破了,有兩道粉色的嫩肉翻出來,看樣子還挺嚴重。

他許久未曾日夜兼程地趕路,人嬌氣了,手也跟著嬌氣了。

項知節卻十足的有分寸,並不多問,把他大致固定好,便繼續引馬往前走。

樂無涯把臉頰枕在粗糙的馬鬃上。

因為想到了過去縱馬馳騁的日子,他不免要想得更多。

“說起來,上京的星星,一點也不好。”他說,“……以前,老師在軍中,是看過很好的星星的。”

項知節:“那老師告訴我,在哪裡,我帶老師去看。”

“太遠了。”樂無涯昏昏欲睡,“回不去了。”

“那就在上京,看星星吧。我知道,有個很好的地方。”

樂無涯閉著眼睛笑了:“你就誆我吧。上京燈火三千,星星暗沉沉、灰突突的,有什麼看頭?”

“有。”項知節的話音篤定,“有一顆很好的,我總是去看。是我一個人的,星星。”

樂無涯心有所感,勉力睜開眼。

隻見項知節正仰頭望向天際。

道旁燈紅如霞,落在他的麵頰上,有如紅玉照人。

樂無涯見他瞧得認真,仿佛真有奪目的天上星,便也想去看。

可惜他眼睛近來有些壞了,怎麼費力都看不見。

他閉上眼,想緩一緩,再認真看看。

可一睜開眼,眼前的不是上京,是晨光熹微、夜色將褪的南亭。

樂無涯翻身而起,咂了咂嘴。

他迷迷糊糊地把錢袋子拆開,又數了一遍。

摟著這數千兩銀票睡了一晚上,樂無涯終於下定決心,搞些回禮,以答謝皇子之恩。

在送禮一事上,孫縣丞要比他更加踴躍。

昨夜他回去後,他索性一夜未睡,擬了一份長長的禮單,一大早便上衙候著樂無涯起床了。

六皇子如此厚恩,他們必得禮尚往來,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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