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人無橫財不富,佛國禪音須彌山(1 / 1)

入暮時分,皇帝陛下和皇後娘娘已然回了長安城,隻留下親王殿下和諸部主官主持剩下來的環節,六科考試終於全部結束,到了出榜的時間。

數百名考生安靜站在寬大的石坪之上,踮著腳仰著脖子看著那麵空無一物的影牆,就像數百隻餓了數日的大鵝伸著長長的脖子,等著被人喂食。

幾名書院教習緩步自樓間走了出來,向親王殿下微微鞠躬行禮,由禮部官員共同確認後,教習們踩著木桌,拖了一桶米漿,隨意把一張大紅紙貼到了影牆上。

海浪般的聲音呼嘯響起,數百名考生就像那數百隻終於看到食物的大鵝,再也無法壓抑住自己的情緒,哄的一聲向影牆處湧去。

寧缺牽著桑桑微涼的小手,被人群擠的東倒西歪,但最終還是奮力殺出了一道血路,擠到了影牆的最下方,第一眼便看向禮科和書科的榜單。在紙張的最下方,他找到了自己的名字。

“寧缺……丁等最末。”

書科成績同樣如此,寧缺有些惱火地揉了揉腦袋,喃喃自言自語道。

“不至於啊,就算是瞎答的,我可寫了那麼多字,而且字寫的那麼好,難道改我卷子的是個女考官?”

寧缺目光目光卻不受控製地向兩旁移去——噫!他瞪圓了眼睛,看著數、禦、射三科榜的最上方,看著那一模一樣的名字,覺得自己是不是眼花了,下意識裡念了出來。

“寧缺,甲等最上!甲等最上!還是甲等最上?”

聽到寧缺的不自覺的聲音,影壁下方考生們彼此祝賀的聲音漸漸變得小了起來,先前眾考生隻會尋找自己的名字,然後會去看看那些已經聲名在外的才子姓名,卻極少有人會去注意幾個榜單上的無名之輩,自然沒有注意到那幾個相同的名字。

“誰是寧缺?”

“寧缺是誰?”

“三科甲上?”

有人震驚抬頭看著影壁,驚呼出聲,左右詢問身旁的同伴,想要打聽一下這位三科甲上的寧缺,究竟是何方神聖。

暮色已濃,金色的光線把書院後方那座大山變成了一座極高的神壇,石坪上青石縫間仿佛都透著股暖意,催著人們歸去歸去,然而已經知曉入院試成績的考生們卻沒有離開,圍在石坪一角,打量著那名看上去極其普通的少年考生,偶爾會順帶注意一下他身旁那個小侍女,時不時轉頭低聲議論兩句。

考生們的目光很複雜,有疑惑不解有震驚難言,有考生能夠在入院試裡考出三科甲上,超過了有名的才子,南晉謝三公子,而且事先根本無人聽說過寧缺,完全籍籍無名之輩。

禦射兩科的弓馬本領倒也罷了,那寧缺是被軍部推薦,或許能在邊塞草原上磨練出來一身好本事,然而他的數科居然也是甲上,要知道謝承運、鐘大俊、王穎這三名被寄予厚望的考生,在這一科上也不過是考了個甲等。

“你數科是怎麼考的?”

有那嘴快的考生忍不住提出了自己的疑惑,頓時得到了某些人的響應,質疑不解,口氣又有些強硬不服的意味。

軍部今年推選了七十幾位待考生,本已惹得長安城裡很多人不是那麼很愉快,寧缺作為軍部推選生居然搶了三科頭名,壓過了大多數人風頭,更讓許多出身世家的子弟不爽了。

“有什麼好不服的?寧缺是我朋友,你們知道他是什麼人?人是去紅袖招喝花酒叫姑娘都不用花錢的主兒!這世上還有什麼事兒他辦不到?”

一個紈絝子弟率先站了出來,這人乃是長安城一位富豪之子,禇由賢,和寧缺乃是狐朋狗友,經常一起去紅袖招玩樂,交情很鐵。

話說在長安城裡的年輕人們擺陣比架式,最有效的不是比誰家爹的官更大,誰家掙的銀子更多,對於大唐這樣一個開放活躍的社會來說,社會地位和財富累積隨時都會發生劇烈的變化,而且那樣顯得太俗而無味,他們更看重的是個人的才華名聲實力,還有就是是誰在長安城裡混的最開。

當然若要在長安城裡混的開,也不能完全離了家世背景的作用,可總有那些不怎麼忌憚家世背景的地方,比如紅袖招,比如各部堂食堂之類的地方,所以誰能在這些地方橫行,便成為了彼此較勁的場所。

禇由賢說寧缺在紅袖招喝花酒叫姑娘都不用花錢,並不是羞辱,而是實實在在替他捧場,幫他打名聲。果不其然,聽到寧缺能夠橫趟無人敢惹無人敢打白條的紅袖招,那些長安青年男女們神情頓時一變,望向寧缺便有了些肅然起敬的感覺。

寧缺趁此機會帶著小侍女擠出了人群的包圍,褚由賢見狀也連忙跟上。

“剛才忘了問了,你考的怎麼樣?”

禇由賢歎了口氣,並未做絲毫隱瞞,淒苦說道。

“寧缺,我想不明白,這個世界好像出問題了。”

寧缺聞言一驚,身體微僵,連忙問道。

“出了什麼問題?”

禇由賢看著寧缺,那張猥瑣的臉上露出十分的悲痛和苦惱,費解的說道。

“你知道的,我家那老頭子花了兩千兩銀子給我買了個入院試的資格,我隻是來鍍金好娶老婆,六科我都是瞎答的,放榜的時候,我看到自己居然考了四科乙上,通過了入院考試!”

寧缺驚愕無言,半晌後由衷讚歎道。

“你還真是真人不露相啊。”

“不露相個屁!”

禇由賢的臉色就像是家中老頭子死了,失魂落魄說道。

“我明明一道題都不會,全都是胡亂答的,甚至有些直接交了白卷,就這樣還能考乙上,這隻能說明書院的教習們都瘋了。”

寧缺思考了會兒,也毫無頭緒,隻能猜測道。

“會不會是你家使了銀子?”

禇由賢聞言更加憤怒了,眼睛都瞪大了,大聲道。

“誰聽說過書院能靠銀子進來讀書的?而且那老頭子隻出了兩千兩銀子,兩千兩就隻夠我在紅袖招裡包四個月,夠乾個屁事兒!”

遠處長安城內,東城某家銀坊深處的圈椅上,某位身材極為發福的老爺子正肉疼看著自家的帳簿,淚眼婆娑的歎息道。

“二十萬兩銀子!賢兒啊,為父把大半個家業都賣了,就指望著你出人頭地,你可不能令為父失望啊,誰他媽的說書院不收錢的,實在是太狠了,也就是他媽的不收小錢!”

禇由賢並不知道,他家那位老頭子為了讓他進入書院,做出了在商場風浪多年間,都不曾做過的絕世豪賭,猶自在那裡憤憤不平,總覺得書院教習們集體發瘋了。

書院一處幽靜的小院之中,趙無昊愜意的坐在案桌前,上麵泛著一遝銀票,臉上帶著幾分滿意,歡快的說道。

“這錢實在是太好賺了,隻是往書院裡塞一個人,就能拿到二十萬兩銀子,真是人無橫財不富啊!”

突然,一位書生的身影出現在了小院之中,趙無昊反應迅速,手在案桌上一抓,就將所有的銀票都收了起來,臉上露出了無辜的神色,看向了大先生李慢慢,問道。

“你怎麼來了?”

李慢慢臉頰微微抽動,他沒想到趙無昊居然能做出這樣的事情,如果是其他教習反映,他都被蒙在了鼓裡。

“你收了銀子,將一個不學無術的紈絝子弟弄進書院,我怎麼能不來?”

“沒有的事!彆瞎說!我可是清清白白的人,哪裡會做出這種事情?”

趙無昊好像受到了奇恥大辱一般,怒氣衝衝的一拍案桌,直接站了起來,不忿的質問道。

“你有證據嗎,怎麼能信口開河,汙蔑好人呢?”

“李慢慢,枉我還將你當做知己好友,你居然如此看我,實在是太讓我失望了!”

李慢慢看著倒打一耙的趙無昊,臉上的溫和都險些保持不住了,目光在趙無昊的袖口處瞥了一眼,無語的說道。

“你應該先把你袖子裡的銀票藏好,再解釋也不遲!”

趙無昊低頭掃了一眼袖口,幾張大額的銀票露了出來,淡定的將其塞進了袖中,若無其事的說道。

“剛剛你是看錯了,那哪裡是銀票,隻是我寫的幾幅字罷了!”

李慢慢拿趙無昊無可奈何,這樣堪比長安城城牆厚度的臉皮,不是他可以刺破的,隻能將夫子的話搬了出來。

“老師說了,僅此一次,下不為例!”

“還有,你既然收了錢,就趕緊將講經首座打發了,他總在書院之外徘徊,也不是辦法!”

趙無昊聞言,臉上露出燦爛的笑容,走到了李慢慢的麵前,伸手一拍對方的肩膀,力氣很大,十分爽快的說道。

“你放心吧,我早就想要領教懸空寺的手段了,上次那老和尚不戰而退,讓我很失望!”

趙無昊的身影驟然消失,進入無距,目標自然便是講經首座。

無距是世間修行法門裡最神奇的一種,是五境之上的驚世神通,如同禦風,又如乘雲,須臾便能翻山越嶺,橫穿諸國。世間再沒有任何身法,能夠比無距更快,哪怕是劍聖柳白的萬裡縱劍。

看著十餘丈外盤膝而坐的講經首座,趙無昊身上衣衫微顫,灰塵緩緩飄起,神情顯得得異常凝重,身體顯得異常沉重,似不能再踏出一步。

如果仔細望去,甚至能夠看到趙無昊腳上的布鞋,並沒有踩實地麵,與泥土還有半寸左右的距離,卻無法前進一分。

便在此時,一道頌經之聲才緩緩響起,講經首座盤膝而坐,手扶錫杖,莊容肅色,聲若佛音。

“如是我聞:三界皆無常,諸有無有樂,有道本性相,一切皆空無,無風亦無露,無霧亦無電,以此清靜觀,自彼身而起。”

這段佛經,出自大慈虛卷。這段佛經,說的是趙無昊。

隨著佛音響起,四周的環境驟然間發生了奇異的變化,春風不再吹過,空氣都停止了流動,整個空間都陷入了凍結的狀態

周圍一片寂靜,儘皆安寧,天地萬物隨著佛音回到無數萬年之前的原始狀態,平靜的令人感到心悸。在絕對清靜的世界裡,沒有風如何能禦風而行?沒有露如何能踩露而飛?沒有霧如何能穿霧而過?沒有電如何能身法如電?

趙無昊的身形便被迫懸停在這個清淨的世界裡,腳未沾地,然後緩緩落下,儒衫漸靜,不再輕顫,臉色卻無比的平靜,似乎對自己陷入如此狀態絲毫不擔心。

世間有法,則必有破綻,無距境界雖然玄妙神奇,但並不是無法可破的,講經首座不愧是人間最頂尖的高手,世間萬法,唯快不破,而最快的無距境,今天居然被人破了!

趙無昊神色如常,似乎對講經首座的手段並不感到意外,他伸出右手食指,在空中對準遠處的講經首座,橫直豎劃,勁如鐵鉤,這是一道神符,井字符!

趙無昊強橫的念力湧出,調動這天地間浩大洶湧的天地元氣,春風驟起,一道道無形風刃如同世上最鋒利的刀劍,漫天遍地,遮天蔽日,向著講經首座的瘦弱的身軀湧去,整個天地元氣都暴動了,撕碎了天上的白雲,掀起地上的砂石,一瞬間,天地色變,變得無比黑暗,伸手不見五指。

“如是我聞:三界皆無常,諸有無有樂,有道本性相,一切皆空無,無風亦無露,無霧亦無電,以此清靜觀,自彼身而起。”

講經首座的經文,在空曠的山野中不停回響,如鐘聲一般悠遠,如木魚聲一般清靜,如焚香聲一般細微,如佛音一般深入人心。

隨著講經首座的經文緩緩道出,天地間的狂暴元氣,竟就像陷入了惰性狀態一般,沉寂清靜到無法調動的程度!

聲聲經文入耳,趙無昊的識海都開始漸漸變得寂靜起來,完全不想調動任何念力,身體逐漸放鬆,隻想坐下聽經,甚至就連體內的元氣都變得平伏很多,開始變得緩慢!

趙無昊臉上露出幾分詫異之色,看著那名盤膝而坐的講經首座,沒想到這個老和尚居然還有這種手段,不愧是可以和夫子交手的存在,他緩緩開口說道。

“言出法隨!”

一切皆空無,風刃都消散一空,完全不存在了,好似回到了人間最初的那些歲月裡,那時候天地間也沒有什麼天地氣息,那又從何調動操控天地氣息。

講經首座是懸空寺至高者,他的弟子都要比戒律堂首座之類的大人物地位更高,之所以如此,是因為懸空寺本就是替佛講經之地。

而講經首座在五境之上,他有自己的佛界,所以他是人間之佛,他在人間講的經文便是佛經,說的話的便是佛言,佛言,便是他這個世界的規則。

世間無風,儒衫無風而動,趙無昊看著盤膝而坐的講經首座,臉色淡定,帶著意外的神情,說道。

“沒想到你居然能夠修成這等境界。”

講經首座神色平靜,眸光閃耀,看著趙無昊說道。

“多年之前,我敗於夫子之手,讓我看到了更高的境界,這麼多年,我不曾出懸空寺,夜夜讀經不倦,最終才煉就了佛言。”

講經首座頌經數句,便能影響白塔寺周遭如此大範圍的天地氣息,以佛言在人間自行開辟一個世界,所展現出來的境界實在是太可怕了。

趙無昊也不得不再次承認,這位盤膝扶杖而坐的老僧,是他這一生所見過的除了夫子外,最強大的修行者,比夫子的弟子們加起來都要強大,不愧是在世之佛,佛門的至高者。

佛經聲聲,山風停歇,空氣凝滯,周圍山野似乎變成了一片來自世界初始時的佛國,天地氣息變得極為安寧,隱約與道門五境之上的某種境界相通,然而卻又帶著一股強大的鎮伏意味,在這樣的世界裡,修行者無法操控天地元氣,與普通人沒有任何區彆。

在人間佛的國土裡,佛言如悠遠鐘聲般不停響起,趙無昊依舊冷靜無比,眸子裡終於閃耀出了無上的鋒芒,緩緩開口了。

“士而懷居,不足以為士矣,佛而懷世,不足以稱佛矣。”

趙無昊的這句話語速很慢,顯得文雅,他的聲音還是如往常那般溫和,顯得很可親,但他的語氣卻無比剛毅,鋒芒畢露。

這句話一出,原本清靜寂止一片的天地,忽然間發生了一些極微妙的變化,隱隱約約能夠聽到劈劈啪啪細碎的破裂聲。

講經首座神情驟然一肅,吃驚望向他,右手離開錫杖。漸有微風起於地麵,如結冰的湖水開始蕩起小圈的漣漪,青綠的雜草仿佛被根無形的線斜斜牽動,然後擺回,開始了第一次搖曳,佛國的世界被打破了。

講經首座臉上的神情顯得極為複雜,他沒有想到趙無昊的隨口一言,便能破了自已的言出法隨,將要毀掉自已的佛國世界。

隨著微風再起,青草擺動,天地間的漣漪漸漸擴大,講經首座的神情愈發凝重,他伸出右手指向趙無昊,疾聲道。

“如是我聞:有山名須彌,其高十六萬八千由旬,能填風暴海,能鎮一應妖魔。”

天地間先前靜寂一片的天地元氣,瞬間之間狂暴的卷動起來,普通人根本看不到,但修行者能夠感知到,那些像厚重雨雲一般的卷動,能感知到蘊藏在其間的恐怖力量,讓人本能裡產生極強烈的恐懼情緒,想要迫不及待的避開。

狂暴的天地元氣以難以想像的速度驟然壓縮,然後變成一座有若實體的須彌山,破空而出,轟向趙無昊的身體!

山野間依然安靜,沒有任何聲音響起,趙無昊卻覺得仿佛有一座無形大山已經壓到自已的雙肩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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