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螢火蟲(下)(1 / 1)

那天陸霄站在自己難得一見的父母麵前,皺著眉,把所有的事情全部攬到了自己頭上。

是他想去看螢火蟲,是他提議離家出走,是他聽說,附近的山上有螢火蟲出沒。

夏棠站在她的父親身後,一直在低頭用手揪衣擺。

陸霄還不得不當著所有人的麵,講了一遍那個蠢死了的關於螢火蟲的故事。

有幾個年長的傭人當場眼圈泛紅,背過身去拿手巾擦眼淚。

在這樣的氛圍下好像並不適合再懲罰他。

他的父親甚至撐著側臉笑了一聲,扭頭對他的母親說,能在這個年紀就學會離家出走,也算是個了不得的成就。

最後沒有實質性的處罰落在他身上,隻有身邊的安保全被更換過一遍。他的父母在葬禮結束後就各自離開,隻有他被獨自留下,如同計劃的一樣,在國內進行他成年之前的教育。

夏棠的父母對她進行了一番嚴厲的教育,差點把她送回老家,但最後還是沒能舍得。她被關了禁閉,以廚房為分界線,出入從此隻能走側門,不允許她再踏進客廳一步。

於是陸霄能見到她的時候變得非常少,少到隻有偶爾能從廚房門口,看見她的影子一閃而過。

傭人們從屋子裡撤下那些新鮮的白色百合花,大廳又恢複成原來的模樣。

房子很大,哪怕少一個人也根本看不出變化。何況去世的那個人,在此前的那一整年裡,幾乎都插著管子躺在病床上,隻有很少的時間會被護工推倒庭院裡,曬一曬外麵的太陽。

唯獨夜裡獨自睡在房間裡時,他才會忽然覺得這地方格外空蕩。半夜睜著眼睛看這間黑沉沉的房間,就像身處在宇宙的最中央,空蕩得隻能聽見風從心臟裡穿過。

某天夜裡,窗戶傳來嗒嗒的輕響,就像鬼故事裡夜裡敲窗的吊死鬼。

他拉開窗簾,月光照進房間,夏棠不知什麼時候從她的臥室裡跑出來,爬上窗外的櫻桃樹,搖搖欲墜地坐在樹的枝丫裡,朝他房間扔小石子。

他打開窗戶,才能聽見她說話的聲音。

“喂,你總算出來了。”她坐在樹上說,“我有東西要給你看。”

茂密的樹影遮住月光,女孩的身影也變得模糊不清,陸霄愣了一瞬,旋即沉下臉皺了皺眉:“我不能出去。”他說,“外麵有人守著。”

自從上次疑似離家出走之後,管家安排了人在他的房門外徹夜值守,就像看守犯人。

哪怕夜裡這麼暗,也能想象得出他抿著嘴唇臉色厭煩的樣子。

“我知道啊。”夏棠坐在樹上朝他齜一下牙齒扮鬼臉,“要不然我才不過來呢。”

她從身後拿出一個布口袋,像展示寶物一樣,在他麵前將袋子打開。

裡麵裝著螢火蟲。

一整個口袋的螢火蟲。

那時候離葬禮過去兩個月,空氣裡湧動著足夠濃稠的夏天的氣息,發光的昆蟲乘著那氣息從口袋裡飛出來,一隻接著一隻,燈籠閃著光,朝天空飛去。

那是夏夜裡一場逆行的流星雨。

不知道她在哪裡找到那麼多停火車,也不知道把它們一個個捕捉放進口袋裡到底用了多少個晚上。唯一知道的是,那天從他眼前飛出的螢火蟲的確很多,多得仿佛要彙成一條銀河。

女孩的臉隔在螢火的那一側,眼睛明亮得像盛滿繁星。

“快說啊。”她催促。

想說的話,想對死去的人說的話。的確有那麼一隻螢火蟲,一直在他眼前盤旋。陸霄那一刻並沒有什麼話要說給逝者聽,他和她一起走了一整夜,不是因為有話想對誰說,隻是因為夏棠坐在他床邊問他想不想去,而他說了想而已。

螢火蟲向著天空逆流而上,他開口,聲音極輕地說了句什麼,漫天螢火裡隻能看見他嘴唇短暫的翕動。

“就說完了嗎?”夏棠睜大眼睛問他。

“嗯。”陸霄站在窗邊低聲回答,“說完了。”

“就這麼點啊。”她一臉失望,就像本來打算看一部動畫長篇,結果隻是三十秒的玩具廣告。

隻說這麼點不行嗎?他想反問。

可是沒開口。

在他們說話的時候,從袋子裡飛出的螢火蟲已四散飛去,朝上朝下,朝左朝右,紛紛揚揚地散入樹叢裡。她仰著腦袋四處張望,終於找到一隻,指著它興奮地說:“喂,你快看,它往天上飛過去了。”

陸霄朝她手指的方向看去,隻看見白霜般的月光。月光裡或許飛舞著一隻會發光的昆蟲,但是從他的角度無法看見。它像沒有重量似地向上飄去,直至抵達天空。

他抬起頭,天幕裡有幾顆黯淡的星辰浮現,隔著遙遠的數萬光年,穿透月光與雲層,落在他的眼睛裡。

夏棠也仰著頭,而後輕輕地呼出一口氣,像完成了一件重大任務。她跟他說晚安,再見,而後笨拙地從樹上爬下去,帶著她空了的布口袋。

在樹下,她拍了拍手和身上的泥土,抬頭看見他爬到凳子上,從窗戶裡探出來的臉,也踮起腳跟他揮揮手,然後轉身跑進房子的陰影裡。

陸霄後來才知道,那個所謂的“人死後會變成螢火蟲”的傳說,是夏棠看的某部動畫片裡捏造出的設定。

世界上根本沒地方存在這樣習俗。

但的確有人曾經送過他一整袋的螢火蟲,女孩爬上他窗外的櫻桃樹,用石頭敲開窗戶。

世界上隻會有這麼一個人。

不會有第二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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