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幺三像隻癩蛤蟆似的摔了個四腳朝天,模樣甚是可笑。站在一旁的阿隆見他狼狽的樣子忍不住’噗嗤’笑出了聲——這惡棍也有今天!
聽到他的笑聲,範幺三趕緊爬起來,臉上一陣紅一陣白,自己竟然被一黃口小兒嚇成了這樣!事情若是傳出去,他的麵子還要不要了?
範幺三流氓做派,當即就想破口大罵,然而他一抬頭,就對上了雙冰冷的眼睛。
趙寶珠站在堂上,背後掛著青底金字「明鏡高懸」四個大字,一雙眼睛似淬了毒。
連阿隆在側看到他的眼神都打了個寒顫,趕忙低下頭。他這位主子長得俊,眼形上挑,平日裡看著似隻嬌貴的貓兒,一發狠卻像頭豹子。
範幺三一肚子臟話頓時憋在了喉嚨裡,一時被震得不能動彈。良久之後臉色變了變,忽得扯了扯嘴角,低聲道:“小趙大人這般,是不願意蓋了?”
他盯著高堂之上的趙寶珠,目光陰毒,如同一條毒蛇正吐信子:“想必是大人清高,不願管小人瑣事,隻是我這兒了了,事情傳回去,我家主子恐怕不能善了!我不妨跟大人說清楚,這官印大人蓋或不蓋都是一樣,隻若是大人不蓋,那有貴人恐怕是會不高興的。”
趙寶珠聞言,眸色閃了閃。他自然知道範幺三嘴裡說的是什麼,這無涯縣的稅銀最後都是要交到州府上去,再到中央。尤氏能攬這個活兒,自然是上麵兒有人。要說青州知府不知此事,趙寶珠是絕不相信的。他心驚的是尤家盤桓此縣許久,竟已囂張到了如此地步,這種話居然也敢明明白白往他麵前說。
好言難勸該死鬼,慈悲不渡自絕人。
這世世代代的油水喝足了,尤氏也飄了。趙寶珠滿心冷意,麵上卻不露分毫,忽得一伸手,將賬冊摔到堂下:
“既然本官蓋不蓋都是一樣,便找你的貴人去吧!”
他這話說的極硬,範幺三見他油鹽不進的樣子,臉色幾變,最終還是彎腰撿起了賬冊,冷笑道:“隻勸大人日後不要後悔!”
他撂下這狠話,便轉身走了出去。阿隆伸著頭看他走出去老遠,才朝門檻外啐了一口,低聲罵道:“晦氣!”,然後’砰’地一聲摔上了門。
他轉頭往堂上走,本還有些怕趙寶珠要發火,小心看了看他的神色,發覺趙寶珠臉上隻有冷色,沒有怒色,這才敢湊上前去。
“老爺。”阿隆有點擔心地說:“今天就這樣把他趕出去,尤家怕是不會罷休,我看老爺這幾天還是彆出門了。”
尤賊手段很臟,他怕趙寶珠在外頭晃被人敲悶棍。趙寶珠看了他一眼,冷笑一聲,道:“你看著吧,他還得來。”
阿隆一愣,接著緊張地’啊’了一聲,憂心道:“那怎麼辦啊?”他想了想,忽然舉起拳頭在空中揮了揮,立目道:“不如我跟陶章陶芮一起將他打出去!”
趙寶珠好笑地看他一眼,哼一聲,紅潤的唇抿著笑起來:“哪個用得著你?”
轉而他沉吟半刻,挑起眼看阿
隆:“你日前與我說過,現今在城內的那位尤三爺是個讀書人?”
據阿隆所說,尤家現今掌事的是三兄弟,分彆為大哥尤禎,一哥尤江,三弟尤乾。其中隻有尤乾現今在城中,他亦是尤家唯一一個讀過書的,據說尤家的財糧賬務,金銀出納,都是這位尤三爺在管。
阿隆點了點頭,道:“是啊。”說罷似想起了什麼好笑的事情般,嗤笑了一聲:“也就他能大著嘴巴到處說自己是個讀書人,誰不知道他連秀才功名都是捐來的?我呸!滿縣誰不知道他是個麵上附庸風雅,私底下腥的臟的什麼都來的貨色!就他那幾句打油詩,我聽著都覺得臊,也就能跟那些戲子說說罷了!”
趙寶珠聽了這一通,心裡頓生一計。隻見眸色微微一閃,眼珠轉了轉,自眼角眉梢流露出一股狡黠風流來,挑眉看向阿隆道:
“你且看著吧,待他上門,我自有辦法治他!”
阿隆看著趙寶珠眸光流轉的樣子,一時怔住了。心想這人剛剛冷得像閻王,這會兒又笑起來,跟隻跟偷腥的貓兒似的,那小模樣美極了。他是真搞不懂自家這位老爺,發起火來能把人嚇死,長相又偏生得這樣可人憐,行事一會兒好一會兒歹的,真叫人心往油鍋裡煎。
·
趙寶珠的話果然不假,不出三日,縣衙門果然來了位’貴客’。
來人為尤家唯一的讀書人,多年前考中秀才的尤家三子,尤乾。
這位尤乾作風自然與那範幺三不同,他穿一身白衣,手拿玉扇,三兩個小廝前呼後擁地自街上走來。路上有百姓見著了他無不避開,滿縣城的人都知道這尤乾是個笑麵虎,假清高。平日裡雖端著那副文人架子,滿臉笑盈盈的,一旦有人得罪了他、或是看不過眼的,轉頭便立即告訴他那兩個兄弟,接著便是家破人亡的戲碼。
眾人看慣了這種把戲,再不會被他溫和的偽裝所騙,一見到他都躲得遠遠的。
範幺三一路上都在不斷說趙寶珠的壞話,說這新上任的縣令是如何如何不知好歹,黃口小兒,空口白牙地就將他們尤家滿門罵了個遍,說話間正全然不把他們放在眼裡。
尤乾一一聽了,搖了搖扇子,冷嗤一聲:“這麼說來,他是成心要跟我尤家做對了?”
範幺三道:“可不是嗎!”說罷裝模作樣地搖了搖頭:“三爺啊,你說這些個縣令——怎麼就這麼不上道呢?陽關大道他不走,入地無門他自來——”
尤乾冷哼一聲:“有什麼用?前頭那個開始不也放話要治一治我們?結果呢,還不是爺腳邊兒的一條狗?”
範幺三在他身旁點頭哈腰,一路奉承:“那自然是,這天底下哪裡有我們爺拿捏不下來的人?”
尤乾勾了勾嘴角,相貌平平的臉上露出驕傲的神色,仰頭大步朝那縣衙門走去,看了範幺三一眼:“上去敲門。”
範幺三上去便是’砰’’砰’’砰’三聲大力敲在門上,那聲音,方圓百裡都能聽見。知道的說是上衙門,不知道還以為是上門踢館的。
不過半息,裡邊兒便響起倉促的腳步聲。接著,阿隆的臉出現在門後,抬頭一見是尤乾,竟然嘩啦一下跪了下來,口中道:
“不知是尤三爺來,未曾遠迎,還請三爺原諒。”
尤乾見狀一愣。他認出阿隆是前頭那個縣令身邊的小廝,半響後一挑眉,上下打量他:“謔,原道是你。你何時這般懂得禮數了?”
往日裡這些個縣衙裡的下人見了尤家人就如同避貓鼠一般,和他們那個膿包主子一樣的德行。因此見了阿隆今天這般做派,他很是驚訝。
阿隆垂著頭道:“小的往日不懂事,得罪了三爺。現新縣老爺教導小人禮數,小人都知曉了。”
尤乾聞言,很是意外,臉上倒有些得意之色,哼了一聲,抬腳踢了踢他:“起來吧。”
阿隆麻溜地站起來,躬身將尤家一幫人往裡請。
尤乾跟在他後麵走進去,被請到堂中,隻見修整齊全的大堂上放了幾把桌椅,阿隆將尤乾引到上座坐下,轉身去了,沒過多久便端出兩碗清茶來。
“我們老爺知道是三爺來,在後頭換衣服呢,等會兒就出來。”
阿隆在放下茶碗時輕聲道。
尤乾還從來沒有在縣衙收到這一番待遇。原先那個縣令見他們如見鬼,巴不得尤家的人趕快走,哪裡會上茶?而他們進州府上去見那知府自己又成了孫子。
他抬手拿起茶碗,一揭開蓋子,便聞到清新的茶香。縱然他們尤家在一方天地裡橫行霸道,可官府的抬舉到底不同。特彆是尤乾這種自詡讀書人的假清高之徒,低頭喝了口茶,竟是十分受用,麵色都溫和了三分,抬頭對阿隆道:
“草民一介商賈之流,何需如此鄭重,讓你們老爺不必著急。”
連說話都文縐縐起來。
阿隆看他一眼,應聲去了。然而站在一旁的範幺三卻是瞪大了眼睛,表情扭曲地看著眼前的這一幕,他上次來連個座兒都沒有!阿隆對他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這才過了幾天?這縣衙門怎麼就大變樣了?
他這邊兒還沒回過味兒來,便聽到一陣腳步聲響起。
尤乾端著茶碗,聞聲看去,便見一道清瘦的身影正從裡屋走來。
……
隻見來人身著玄色燕雀紋樣官袍,腳蹬雲布靴,頭戴烏紗帽,腰板挺直,身條清正,普一亮相便讓人覺得這是個極俊秀的人物。
然而等他走得近些,露出一張麵孔來,尤乾才是真真兒震住了。隻見那著官服的人長著雙上挑貓兒眼,朱唇玉鼻,俊容修眉,麵上沒什麼表情,卻獨有一份清高的氣質。
尤乾見他停在自己麵前,目光在自己身上一頓,道:
“這位就是尤三爺吧。”而後道:“方才本官在後頭換衣服,讓你久等。”
尤乾這才一激靈醒了過來,才發現自己竟還端著茶坐著,趕忙放下茶盞’騰’得一下站起來,下意識地便俯身作揖,對趙寶珠行讀書人之禮:
“哪裡哪裡,草民隻略坐了半刻
。”
“不必多禮。”趙寶珠將他虛扶起來,行動間靜雅至極:“請坐。”
尤乾抬起頭,與趙寶珠一同坐下,便間這位在範幺三口中十分囂張跋扈的小趙大人溫和地看著自己,眸中似有隱隱有讚賞之意:
“本官初來乍到,便聽聞尤兄素有才名,今日一見果然如此。”
尤乾自持有秀才功名,最喜歡彆人誇獎他有才氣,聞言雙眼一亮:“果真?不知是誰說的?”
趙寶珠微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