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二關看著坐在冰雪中的少年,笑了起來,他說:「其實,巫家之後,這並不是我第一次見你,百年之前,神牆之外的某個黃昏,你帶著一個漂亮的小女孩在城外閒逛,撞見了一個紫膛大漢與劍客爭吵,當時,我就在馬車上,我還讓王士下車勸架呢…那個鬼物當時出現在那裡,也非偶然,他是在追蹤我的氣息,幸好有你出手,否則,那天,我又要凶多吉少了。」
聽王二關這麼說,林守溪也想起了那天發生的事。
當時,他帶著小語在城外閒走,意外地撞見了半步人神境界的鬼道人。
他與鬼道人一戰,將其殺死,當時他還以為是自己所修的功法天生克製鬼道人,事後他才知道,是小語在一旁偷偷幫他。
原來,當時王二關也在場。
很早的時候,鎮守就告訴過他,參加鎮守繼承大典的三個神侍都活著,當時的林守溪與小禾皆頗為不解——他們明明親眼看到了王二關的屍體。
至此,鎮守所有的預言全部應驗。
「原來如此。」林守溪長歎。
「我繼承了血妖王族的力量,血妖王族一生效忠蒼白,昨夜血脈感召,我預知我要來此,便來了。」王二關不停咳著血。
哪怕到了今天,王二關也算不得多強,但他所用的血妖之咒是血妖王族最強的禁術。
這是蒼白立下的真言。
真言一出,哪怕接近完美的李真人也被刺出了醒目的血洞。
「季洛陽呢,他還活著嗎?」王二關問。
「他死了,百年前就死了,我殺了他。」林守溪說。
「可惜,沒能親自報仇。」王二關笑了笑,卻也沒什麼遺憾之色。
再濃再深的仇恨,都已是相隔百年的往事了。
「你們的敘舊結束了嗎?」
李真人看著胸口的血洞,神色很快平複了下來。
「你以為憑借這等小手段,就能阻止我麼?小輩們呀,你們須知,缺憾也是完美的一部分,你這十字真言固然強大,卻隻會成為讓我的完滿更加完滿。」李真人再次露出微笑。
他的笑妙不可言。
被血族咒語阻滯的未來法,在他的微笑中,竟毫無阻滯地繼續運轉!
無人可擋。
下一刻。
李真人口中的完滿'降臨了!
完滿之下。
李真人的臉頰上長出了一顆顆細小如牙齒的肉芽,他的皮膚也開始欺負,仿佛有無數的蟲子藏在下麵,不停地蠕動,但他本人卻渾然不覺,隻沉浸在完滿的喜悅之中,他雪白的袖袍鼓起,一條條臃腫黏膩的觸手從中生長出來,迎著風雪飄舞,雲真人嘴巴也不斷地開裂,鑽出數百條分叉的舌頭,舌頭觸碰著空氣,眼睛般感知著世界!僅僅刹那之間,這位仙風道骨的真人竟成了邪神的模樣!!
怎麼會這樣?
這就是李真人心心念念的完滿嗎?!
還是說,完滿的儘頭就是邪神?
林守溪也未能預料到眼前的情況,王二關想再次念咒,聲音卻卡在了喉嚨裡,怎麼也出不去。
對於周圍的一切,李真人置若罔聞。
他的舌頭在風中蠕動,念誦著古奧的經文,抑揚頓挫的聲音像是歌唱。
「這聲音…」
白祝感到了一絲熟悉,總覺得這聲音在哪聽到過。慕師靖臉色煞白,猛地抬頭,出聲大喊:「我想起來了!是哀詠之神,我想起了我把哀詠之神封印在了哪裡!哀詠之神封印在了未來!它欺騙了李真人李真人從來沒有想象出完滿的自己,那是哀詠之神假扮的,他上當了!!」
第443章雲上仙
慕師靖的喊聲被念唱經文聲淹沒。
詭異的歌聲徘徊天地,像是一群畸形的精怪圍著篝火載歌載舞,每多唱一句,就多出一張嘴巴,每多哼一聲,就分叉出一根舌頭。
李真人的身軀自異變後就開始膨脹,白色的道袍隨著他的身軀一道鼓起,遠遠望去,他已變成了一頭纏在白色的繭房裡的、肢眼糾纏的怪物。
最醒目的是他的後背。
他後背的繭衣裂開一條縫,縫隙裡,一條濁白色的光帶向著蒼穹蔓延過去,它像是神仙的纏在臂膀間的絲巾,也像是胎兒來不及剪斷的臍帶。
天空一片蒼茫,光帶沒入其中,不知去向。「怎麼可能...."
王二關的眉頭幾乎皺在了一起,鮮血淋漓的雙手顫個不停。
這句真言是他最大的秘密,它像是在心裡壓了一百年的石頭,今日終於得以搬開,搬開之時,他本以為會是石破驚天,掃清一切惡孽的盛大場景。可他沒有想到,他拚著隨時可能暴斃而亡的代價念出的咒語,竟對李真人毫無用處。王二關無法接受。
白祝望著茫茫天地間恐怖的巨影,眼眸忽地一陣劇痛,幸好,一雙雲袖拂來,擁抱般及時遮住了她的眼眸。
「不要直視邪神。」時以嬈捂著她的雙眼,提醒道。「哦...."
白祝心慌意亂,隻感到自己沒入了一個鼓囊囊的懷抱裡,被抱著向後撤去。
白祝愣了一下,旋即大聲道:「師父還在那裡!時姐姐彆管我了,快去救師父。」
「我相信他。」時以嬈說。
「相信有什麼用呀,時姐姐......唔....「白祝的嘴巴也被封住了。
遠處。
林守溪還在原地打坐。
他的頭頂之上,那輪火球像是薄膜包裹的蛋,隻差一氣就可誕生,可這一氣之彆,近乎天壤之隔!
「王二關!玲瓏九竅血真花!」林守溪突然睜開金光灼灼的眼。「它還沒完全開花。」
「不用管,先給我!」
王二關聽了,連忙地解下儲物戒,從中拔出了一個盆栽。
盆栽看著極為簡陋,隻有一個鐵盆、一捧青紫葉子和一朵將開未開的血紅之花。
林守溪接過盆栽。
他也沒想,直接將這植物從泥土裡拔出,連同大量的土壤一同塞入口中,他用手小心翼翼地保護著花苞,直接將整棵植被連同它紮根的土壤一同塞入了喉嚨,吞入了腹部,整個過程,他連嚼都沒有嚼一下!
「你.....」王二關傻眼了。「沒事。」
林守溪平靜地說:「讓它在我的丹爐裡開花吧。」
王二關不知道該說什麼,隻能提醒他嘴上的泥巴沒擦乾淨。李真人也徐徐低下頭,看向了林守溪。
「小友,還是老朽要更快一步啊。」李真人說。
李真人的語氣很是平和,透著淡淡的喜悅,沒有半點瘋癲的意味,仿佛他還是那位慈祥和藹的老人。
「你們為何都低著頭,閉著眼,不願瞧我?」
李真人環視大地,又打量了一下自己,語氣有些疑惑。
「我即將升入仙庭之中,老夫走後,你們可就再也沒有直視完滿的機會了,這可是大道契機啊。」
李真人語重心長地說。
李真人修長的觸手在風雪中飄舞,觸手尖端的感官不斷收縮,觸碰並感知著這個世界,世界以極美妙的姿態回應了他。過去,人們常說「妙手偶得」,但現在的李真人已無此追求,因為,像這樣的妙手,他足足有幾十萬條。
「雲空山有「道」神'「真'三樓,分彆代表了三種修道之路,道
為追尋萬炁之本,神修念頭,妄以已念代天心,真為本真,去象存物,照見實在......這是雲空山曆代仙人總結出的路,我原本以為,它們雖然崎嶇,但總是明路,沒想到....」
李真人長歎一聲,道:「人終究是血肉凡胎的濁物,三魂七魄太雜,七竅六神太少,唯有真正成仙,躋身「實在'之狹間,方知何為真物,何為真我。」
說到此處,李真人心念通達,興致忽來,搖袖長吟道:「七百年雲間放牧,從來不改凡夫,今日未來法外,始為仙門道童。」
「夠了!!!」
王二關捂著耳朵,聽不下去了。
他低著頭,臉上青筋狂跳,勃然大怒道:「你根本沒有成仙,你被邪神奪舍了,你看看你現在的樣子,你這成的是哪門子仙人啊!!」
「哦?」
李真人聞言,亦露出疑惑的神色,他抖了抖袍袖,上下打量著自己,困惑道:「難道說,你們的肉眼,看不見這番完滿形體嗎?」
「哪有什麼完滿形體,你現在根本就是邪神!李真人,快醒醒吧,你被騙了,你被哀詠之神騙了!」王二關聲嘶力竭。
「邪神?」
李真人聞言,道:「果然,人與仙之間亦有知見障,我不知你們眼中的我為何物,但......罷了,老夫就以你心為鏡,觀一觀你們心中之我吧。」
說著,一根觸手飛快伸到了王二關的身邊,將他卷了起來。接著,他的胸膛被直接剖開,露出了跳動的心臟。
李真人直視心臟,如照鏡子。
「咦,在你們眼中,我竟是這樣的嗎?難怪你們都這般害怕......是我錯怪你們了。」
李真人歎了口氣,說:「我沒有被騙,是你們的眼睛蒙騙了你們。放心好了,我是雲空山的掌教真人,不是邪魔,這場大道之爭我已取勝,不會行那滅口之舉,我會護送你們離開,然後獨自前往我們的仙庭—黃昏之海。」
李真人用溫和的聲音安慰著他們。
可是,沒有人會因為他的安慰而平靜。
寒風吹入王二關的胸膛,他看著自己撕裂身軀中那顆尚且鮮活的心臟,於荒誕之中感受著死亡的降臨,他雖繼承了血妖王族的血,可是,在現在的李真人麵前,他什麼也不算。
與眼前這個怪胎相比,當年巫家的雲真人都算得上眉目慈祥心地善良了。
「怪哉怪哉......難道說,邪神才是真仙,這麼些年,我們一直誤解它了?它對我們發出囈語,其實在向我們傳達一切的真相,隻是人太弱小了,無法承接這些知識?」李真人凝視著王二關,苦思冥想。
王二關心知必死無疑,還在聽這個怪物念念叨叨,他忍無可忍,心一橫,罵道:「虧你還是雲空山的掌教,七百年的道都修道野狗身上了!被邪神附身了都不知道,是你有問題,不是老子有問題!你這執迷不悟的老東西,要殺要剮給個痛快,我雖也做過不少壞事,但心比你乾淨得多,你沒資格盯著我看!!」
「王小友不必急躁,氣急攻心可就不好咯。」李真人微微一笑,道:「你之所以說我是錯的,是因為你沒有看到我所看到的,你一旦看到了,就會明白,我說的每一句都是真話......讓老夫想想,如何破這知見障,你莫心急,我已成仙,總有法子的。」
心急.....王二關的確不心急,他的心都要停了。「你,你.....」
王二關已經喘不上氣了。
當年,他從雲空山的仙師手下逃了出來,沒想到卻要死在雲空山的掌教手中,真是諷刺。
「哦.....老夫明白了。」
李真人臉上的一瓣瓣嘴巴咧開來,露
出了會心的笑:「老夫剛剛成仙,許多思維還未擰過來呢,你的凡俗濁心看不到真,我借你一顆真心不就行了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