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喜歡這樣的夢麼?」
林守溪抓住了她的手,將她輕輕摟入懷中。
慕師靖嗅著他衣裳間的草木香氣,緊繃的身軀漸漸放鬆,少女的螓首埋在他的肩彎輕輕廝磨,最後咬住他的耳朵,說:
「喜歡。」
「那就當是做了個美夢。」林守溪笑著說。慕師靖嗯了一聲。
「我們已經離開了灰墓,你隨時可以破境了。」林守溪又說。「我不要。」慕師靖搖了搖頭。
「為什麼?」林守溪問。
「我要是還破不了境,那美夢不就成噩夢了嗎?」慕師靖問。「怎麼可能?」
林守溪能感知到,懷抱中的少女就像是經曆了無數場暴雨的池塘,蓄著數不清的水,隻要她願意,隨時都可以變成一整片湖泊。
「就不要。」慕師靖任性道。
不知為何,曾經令她朝思暮想要擺脫的元赤境,如今又成了某一種執念,仿佛她百年經曆的歡愉與酸楚都刻在了這恒常未變的元赤境裡,她一旦離去,就是與曾經的自己徹底話彆。
她已經擁有破境的能力,但她需要時間來平複自己的道心。「嗯。」
林守溪也理解了她的心情,說:「師靖元赤境也無妨,我們並肩作戰很厲害就行了。」「算你識相。」慕師靖說。
「那當然,我們可是天作之合。」林守溪說。「才不是。」
慕師靖忍不住抿唇一笑,她在他的耳畔嗬了一口氣,說:「我們現在是百年好合。」林守溪雙臂用力,將少女抱得更緊。
慕師靖嚶嚀一聲,未作掙紮,任他緊擁。半晌。
海風帶著一絲久違的暖意吹上麵頰。慕師靖輕顫著睜開了眼眸。
她看著眼前的場景,整個人都愣住了。「怎麼了?」林守溪察覺到了她的異樣。「看那裡。」
慕師靖指向他的身後,癡癡道。
林守溪以為又有邪神從漩渦中出世,不由警惕,可當他皺著眉頭向後看去時,卻與慕師靖一樣,癡住了。
大海像是被一柄巨斧劈開了。
一條光暗分明的交界線切割著大海,他們身處的那一半昏暗混沌,另一半則充斥著光線,那是鋪天蓋地的光,將每一片海浪都照得波光粼粼,極為耀眼。林守溪與慕師靖都生出了一種錯覺:冰舟隻要越過這條分界線,就會被消融在雪白的陽光裡。
冰舟乘風駛過。平安無事。
光芒籠罩之時
,慕師靖像是一隻畏光的小幽靈,緊緊地縮到了林守溪的懷裡,她將腦袋埋在他的胸膛間,不敢探頭張望。
林守溪一遍遍地撫摸著她的長發。漸漸地。
慕師靖聽到了鳥鳴聲。
她這才微微偏過腦袋,看向天空。
海鷗在蔚藍的海天間飛來飛去,雪白的翅膀仿佛裁剪下來的雲,金光粼粼的海麵上,時不時有魚飛躍出水麵,追逐冰舟。風帶來了遙遠的鯨唱與暖意,一切那麼不真實,仿佛是神明賜予的美夢。
慕師靖無法理解,為何這片海能擁有這麼多光線,她呆呆地凝望許久後才後知後覺地想起—
一原來,世界本就該如此明媚。
他們都經曆過毀天滅地的浩劫與風暴,但今日,他們從百年的地宮生活中走出,卻被最尋常的陽光深深震撼。
「我居然被陽光嚇成這樣,這也太丟人了。」
慕師靖沐浴在光中,用力地呼吸著空氣。接下來的幾天,她常常抱怨此事,並囑咐林守溪,以後絕不準告訴其他人,否則就和他沒完。
林守溪答應下來,卻也趁機索要了封口費。海浪衝擊著冰舟。
林守溪也衝擊著慕師靖。
少女與海水一同發出浪花的啼叫,在遼闊的海天之間交織成最美好的樂章。浪潮湧動,水花飛濺。
這是接下來一個月的主旋律。
他們在無垠的大海上漂泊,白天沐浴陽光,夜晚遍覽星河,他們發現了許多海上的孤島,孤島上生長著許多未知的生命,它們生活在世界的另一麵,生活在與世隔絕的樂土中。
這些孤島上,無一例外生長著一棵參天樹木。
這些樹木與神桑樹極像,它們的種子同樣來自於「原點」。
望著一棵又一棵聳立的樹木,林守溪不由再度回想起死靈雪原的所見。當時。
他們看到了原點的殘軀,那是幾乎占據了整天天空的陰影,它像是一株膨脹了數百億倍的海葵,薄光中可以看到無數修長的觸角,觸角上掛著一具又一具殘破的屍體,數以億計的屍體爬滿了海葵的身軀,像是擁擠在它表麵的腫瘤。
這是死靈雪原的另一個出口。但灰墓之君不敢來這裡。
因為邪神大都由原初神濁構成,而原點對於它們而言,就像是一個無休止的漩渦,哪怕原點已經死去,它的屍體依舊可以吸取出灰墓之君體內的神濁,令其當場土崩瓦解。
林守溪與慕師靖的體內並無神濁,不怕被原點吸收。
但原點作為有史以來最恐怖的冥古邪神,哪怕死去,祂的身體內部,恐怕也埋藏著海量的汙染,他無法確定,他尚未大成的九明聖王之焰能否隔絕這些汙染。
可是,當他們惴惴不安地穿越原點的屍體時,卻都震驚了。林守溪沒有感受到任何一點汙染。
相反,不僅沒有汙染,在原點的內部,他甚至感受到了勃勃的生機。林守溪永遠無法忘記當時的所見。
他看到了一個近乎虛假的世界,那個世界裡有擬製的太陽與月亮,它們將稀薄的光投射到了一片森林裡。
他們以為他們即將抵達的是煉獄,卻沒有想到,裡麵是一片森林。這裡長滿了神桑樹一樣的參天巨木。
這些樹木擁有極為頑強的生命力,它們不畏嚴寒,在沒有光的貧瘠土地上依舊能夠茁壯生長,開枝散葉。
他們本以為這些樹木暗藏玄機,但是,一直到他們離開死靈雪原,都沒有遭受到半點汙染與攻擊。渡海的這段日子裡,林守溪與慕師靖不止一次地提起過原地屍體的所見。
慕師靖認為:「這一定是原點的陰謀,你也看到了,這些樹無不擁有著詭異的力量,隻要地下
埋有龍的屍體,樹木的根係就會向著龍屍的心臟纏繞,阻止它們的蘇醒。在三界村的時候,我們都見到神桑樹是怎麼欺負蒼碧之王的了。」
「但是,神桑樹下,所有的神濁也被吸乾淨了,所以三界村的百姓才可以居住、耕種。」林守溪說。「話雖如此,但.....」
慕師靖想了想,問:「你難道有什麼不同的想法嗎?」
「神桑樹雖然會阻止龍的新生,但同樣,它也能吸取神濁,甚至讓冰川消融。」林守溪說。
這是一片冰海,可是,有神桑樹生長的海島上,卻都是生靈繁盛的景象,半點沒有被這冰河世紀所影響。
這些都是神桑樹的功勞。
「你的意思是,神桑樹是好樹,原點製造出的樹種,可以淨化神濁,溶解冰川,拯救全人類?」慕師靖不相信。
「不是沒有可能。」林守溪說。
「你是在說笑麼?」慕師靖蹙眉,道:「原點毀滅了整個世界,死後又創造出拯救世界的樹木,它這是腦子犯病了?還是說,原點將死,其言也善,其鳴也哀,它悔恨於自己造下的殺業,打算用自己最後的餘熱重新溫暖整個世界?這話說出去,誰人會信?」
「原點不會悔悟。」
林守溪斷言,說:「智慧的生靈大都趨生避死,原點也不例外,它有幾個迫切的目的:毀滅龍族這個生死大敵、將賜予邪神的神濁奪回,重塑它殘破的身軀、解開被蒼白冰封的世界.....而它製造出的樹種恰恰可以做到這三點。」
但是,這些樹種,在另一方麵,又具備拯救這個世界的潛力。
「為什麼是樹呢?原點製造出的東西,為什麼是樹?」慕師靖問。
「也許隻是偶然,也許是原點自己也覺得,自己是世界樹,作為世界樹的祂誕生出的,自也是樹。」林守溪說。
但它們都知道,世界樹不是樹,而是由參天神峰為乾,域外海葵為冠組成的樹之形狀。虛假的樹木竟能繁衍出真正的樹麼.....慕師靖覺得匪夷所思。
「原點是傻子嗎?它難道不知道,它創造出的東西,正在做違背它意誌的事情嗎?」慕師靖問。「知道了又能怎樣?原點已經死了。」
林守溪嘲弄似地笑了笑,說:「偉大的蒼白也會製造出地宮那樣混亂的世界,並使其成為孕育出灰墓之君的溫床,邪惡的原點未嘗不會陰差陽錯地創造出澄澈之物呢?就像你書寫一本書,哪怕你是這本書的創造者,寫著寫著,你也會被其中的世界所左右,發現自己無法抵達一些既定的情節,你在創造書的同時,書裡的世界也在規訓你。
同樣,神明隻要化為實體降臨人間,也不過是更強大一些的生命,隻要是生命,都無法完全主宰自己。」
蒼白與原點都無法真正主宰自己。
生命的偉大與悲劇、創造與毀滅,從始至終都是一枚硬幣的雙麵。慕師靖想到這裡,不由想起了當初西疆時,小姐說過的話。
小姐告訴過他們,未來,白祝很可能成為拯救世界的關鍵。
當時的慕師靖無法理解,心想這蘿卜能成什麼大器,但現在,她知道,白祝是仙蘿所化,而仙蘿的種子,正是宮盈從真國帶回來的。她也是原點的種子之一,但與神桑樹不同,她靠著三百年的努力,修成了人形。
難道說,未來,會出現越來越多白祝這樣的小仙蘿,她們會成為行走的神桑樹,將整片世界點亮?慕師靖一時無法想象那樣遙遠的未來。
林守溪想的則是另一件事:蒼白與原點都走向它們各自的悲劇,那未來的九明聖王呢?等待他的又是什麼?
巨舟劈開海浪。一個月後。
林守溪與慕師靖看到了大地的輪
廓。
他們身下的巨大冰舟也溶解成了木頭大小。冰舟撞碎在了岸上。
慕師靖輕盈地躍上了陸地。
她用力踩了踩腳下堅實的土地,瓊鼻一酸,又淚眼婆娑了。林守溪向前望去。
這是神山境內的最南方。
一路往前,可以抵達祖師山與聖壤殿,再往前,便是神守山、雲空山的地界,那裡有他們熟悉的人與物。
他們回到了神山。
白祝斬完屍蟲,乘著雲螺遊曆了三日後,也回到神山。她回山之時,發現自己斬殺屍蟲的壯舉已廣為流傳開了。
白祝仙子的神仙風采在無數的茶館酒樓裡傳頌,還有不少有名的畫師根據當事者的描述,幻想出白祝仙子斬妖蟲的場景,繪製圖卷售賣。
白祝的名氣達到了一個新的高峰,甚至有人說,她是最有希望超越道門樓主的人族修士。
過去,還有不少人爭論白祝與童鸞誰更厲害,此役之後,爭議不攻自破,不少人開始等待童鸞主動撤回戰書。
白祝也在等。
很不幸的是,她沒有等到。
白祝聽到自己被世人讚頌時是很開心的,但開心之後,則是無限的心虛。「現在被捧的這麼高,以後該摔的多慘呀....」
白祝戰戰兢兢,心想要不然現在就去北方的真國投奔楚楚師姐算了,落人口舌也比真被打的鼻青臉腫強。
不行,不行
要是怯戰而逃了,白祝會被逐出道門的!還是繼續踐行下策吧。
找一個強的不可思議的妖魔,與其兩敗俱傷,然後閉關療養個數十年,順便突破境界.....這樣的話,下一本自傳又有很多內容可以寫了!
白祝苦惱之際,又意外地得知了一個消息。她聽說,最近祖師山那邊冒出了一個魔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