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師靖神色幽怨。
她千方百計想挑林守溪的錯,終於,林守溪有一句心法背的和書上不一樣,慕師靖心頭一喜,將他拎起來就要打,林守溪辯駁道:“這是書錯了。”
“還敢嘴硬?”
“真的錯了,姐姐翻的是舊版的書,這本早就被廢棄了,這才是新的。”林守溪將新的書遞給她。
慕師靖翻了翻,發現真是自己錯了。
她扭頭就走。
林守溪繼續翻浩如煙海的書。
他發現,這些書自己好像都讀過,但什麼時候讀過呢,他記不起來了。
他與慕姐姐在一起玩,在一起吃,在一起讀書,在一起沐浴,在一起睡覺,無時無刻不在一起。
林守溪一天天長大。
約莫八歲的時候,林守溪問她:“為什麼這個世界上有這麼多的房子,卻隻有我們兩個人。”
“還應該有其他人嗎?”慕師靖問。
“不應該嗎?”林守溪反問。
“那好,我帶你去找其他人。”慕師靖說。
從這天起,他們離開了道門,去雲遊五湖四海。
離開前,慕師靖順勢將一個小木盒抱在了懷裡。
“這個木盒裡裝著什麼?”林守溪問:“是姐姐喜歡的人嗎?”
“是。”慕師靖回答。
“節哀。”林守溪說。
慕師靖早已走遍了世界的每一個角落,林守溪眼裡的瑰麗風景,對她而言早已司空見慣,但風景眼中的她卻不再孤單。
夕陽下,斷橋上,花樹旁,兩道影子始終緊緊地映在一起。
“在我沒來之前,姐姐一直是一個人嗎?”林守溪問。
“是。”
“姐姐一個人待了多久?”
“一百年。”
“是我來晚了。”
“你要賠償姐姐麼?”
“嗯,我要陪姐姐一萬年。”
林守溪踮起腳尖,將新編織的雪白花環戴在了慕師靖的發上,黑裙飄飄的少女身後,夕陽正在往山穀下飛速墜落,落潮般的天光裡,少女清麗難言的眸子裡閃動著淚光。
她帶著林守溪重走了一遍百年前的路。雪花的花環漸漸枯萎。
慕師靖將它埋在了極北的冰天雪地。
雪山的夜空星辰繁多。
慕師靖坐在覆雪的孤石上,將青翠的洞簫信口吹奏,她吹的是林守溪當初教她的曲子,如今,青稚的少年乖巧地坐在一邊,認真地看著她的側顏,靜靜聆聽。
“好聽嗎?”慕師靖問。
“好看。”林守溪回答。
慕師靖伸出纖細的手指,擰轉成板栗,敲了敲林守溪的額頭。
夜裡,慕師靖趴在他的腿上,靜靜地陷入了夢鄉。
林守溪將衣裳解下,輕輕披在了她的身上,他撫摸著她纖柔的絲發,靜靜地度過了一夜。
他們遊曆了整整三年。
三年裡,林守溪飛快地成長。
長大沒什麼不好的,唯一的壞處恐怕就是被剝奪了與姐姐一同沐浴的權力,姐姐說他長大了,要避嫌,他不明白,他想,明明自己小的時候也什麼都懂啊。
幸好慕師靖不知道他在想什麼。
又是一年冬天。
慕師靖從梅花樹下挖出了酒,溫了溫後與林守溪同飲,她沒多久就醉了,輕輕靠在少年的肩上,林守溪看著半醉半醒的少女,輕聲說:
“有時候我總覺得,我經曆的一切,像是在做夢。”
“為什麼?”
慕師靖以為,他終於要覺醒過去的記憶了。
林守溪卻說:“像你這麼好的姐姐,恐怕隻在夢裡才有吧。”
慕師靖柔伏在他的身上,淺淺地笑。
林守溪伸手去觸她的束腰。
慕師靖心頭一動,雖察覺到了,卻是假裝醉眠,沒有阻止,可林守溪卻沒有繼續的動作,不久之後,她聽到了悠揚的簫聲。
原來,林守溪拆解的是她隨身帶著的洞簫。
慕師靖朦朧的醉眼裡露出了一絲失望之色,她輕聲歎息,漸入夢鄉。
三年後,他們回到了道門。
這三年裡,他們走遍了整個天下。
“走過了這麼多地方,你最喜歡哪裡?”慕師靖問。
“都喜歡。”林守溪說。
“真花心。”慕師靖嗤之以鼻。
“我喜歡南方的水榭,雨水纏綿時會讓我想起姐姐說話時的溫柔,我也喜歡北國的雪野……”“住口!”慕師靖用手指封住了他的唇:“你年紀還小,不準說這樣的花言巧語,聽到了沒有?”
林守溪委屈地點了點頭。
接下來的兩年裡,他們都是在道門度過的。
歲月嫻靜。
某天早上,慕師靖如常給林守溪上課,教他功法。
“你學的還挺快的,該教你的我也都教了,你還有什麼想學的嗎?”慕師靖問。
林守溪沉默良久,最後展顏一笑,說:“我想學擒龍手。”
慕師靖緊緊地看著他。
相顧無言。
“你都想起來了?”慕師靖問。
林守溪點點頭。
慕師靖看著不再稚嫩的少年,又看了眼外麵凋落的花,後知後覺地說:“原來都過去這麼多年了啊。”
一晃十年。
光從格子窗裡照進來。
時間在斑駁的影裡消逝。
黑裙的少女坐在長安上,纖長的秀發鋪滿棉裙,她秀靨半側,清澈的瞳孔裡倒映出娓娓的發絲,白衣的少年坐在椅子上,靜靜地看著他,草木在雨水後瘋長,風將碎花瓣吹上天空,他們聽著沙沙作響的樹葉,憑此領會彼此的心意。
“慕姑娘……”
林守溪輕輕開口。
“叫姐姐。”慕師靖清冷回應。
“姐姐。”
“真乖。”
慕師靖略顯病弱的蒼白麵頰上再度浮現出笑,她捧住了林守溪的臉,深情地吻了過去,林守溪也給予了回應,太陽瘋狂地墜落,白日成了夕照,牆壁上,投射出了少女的剪影。
剪影裡,她哪裡捧著什麼少年,她手上端著的,分明是那個方方正正的骨灰盒。
骨灰盒的正麵,有著新印的唇紅。
慕師靖跪在地上,看著眼前的木盒,怔了許久。
門忽然推開。
林守溪端著熱氣騰騰的碗走了進來,他蹲下身子,關切地看著慕師靖,問:“姐姐又在頭疼了嗎?”
“我才沒病。”慕師靖盯著藥碗,身軀簌簌顫抖。
“姐姐要是真的沒病,就快點醒過來吧。”林守溪從身後抱住了她。
“醒過來麼……”慕師靖喃喃開口,終於捧起了藥碗,一飲而儘。
藥汁從她的唇邊四溢開來。
夢境倏然碎裂。
慕師靖又回到了時間的光柱裡。
她捂著額頭,後知後覺。
來不及多想。
一切都在身後拋遠。
轟——
死城的暴雨與雷電重新炸入她的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