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是邪龍。
龍是她的敵人,邪神也是她的敵人,當然,邪龍也是必須殺死的東西——誅族之劍下,任何同族被殺,都會引起整個族群的滅絕,所以她要在誅族之劍重新出世之前,殺死所有的邪龍,將她的同族們儘數毀滅。
所以妖煞塔沉眠的邪龍也死了。
一切看似偶然的故事,都被一條冥冥中的線串聯了起來。
皇帝看似始終在聖壤殿沉睡,實則從未離開過他們身邊。如今,這尊幕布之後最深重的陰影終於走到了舞台之前,一切回到了,回到了這座死城,這是命運的肇始,女帝在此新生。
“你覺得你很聰明麼。”
女帝被喝破身份,琉璃瞳卻依舊冷若冰丸。
她的殘軀已生長完整,晶瑩剔透腿踩在雨水裡,可以清晰地看到皮膚下麵的青絲血管,她看上去很虛弱……與黑鱗之主、識潮之神死戰,又通過儀典提煉自身之後,新生的她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虛弱。
但這隻是神的虛弱,相較於人類,她依舊強大,不可理喻的強大。
“或者說,你覺得,你們今天可以戰勝我麼。”
女帝平靜的聲音壓過了滿天暴雨,她睥睨天下的琉璃瞳蔑然掃視過林守溪與宮語,仿佛在說‘憑你們也配?’。
林守溪沒有回答。
他雖然猜到了真相,但他知道,他所做的一切,也是迫不得已之舉罷了,他無法阻止皇帝的新生,隻能在塵埃落定之前,將死城開辟為戰場,嘗試將這位新王斬殺。
這是異想天開的決定,卻也是唯一的機會。
如果讓女帝順利地回到聖壤殿,那她必會成為兩位冥古神祇之後,最為恐怖的妖魔。
這是人的無奈……哪怕洞悉一切,依舊不得不用生命去直麵一個渺小的可能性。
“所以說,你大動乾戈地做這一切,究竟是為了什麼?”慕師靖不解。
“你真的什麼都不記得了麼?”女帝的聲音忽然變得溫柔。
“我到底應該記得什麼?要說就說,不說就不說,少與本姑娘打啞謎!”慕師靖咬著紅唇,很是生氣。
女帝原本不想回答他們的任何問題,但發問者是慕師靖,於是,她選擇了回答:“於長安轉生是為了將我的龍性與原初神濁煉出軀體,邪龍與邪神本出於同源,它們都來自最原初的神濁,隻是承載神濁的軀殼並不相同罷了。”
女帝回答了慕師靖的疑惑,她的聲音穿過了暴雨,穿透了千萬年的光陰,帶著歲月銘刻的滄桑,回到了眾神起舞的年代:“很多年前,我本是龍,是淩駕於蒼碧之王、虛白之王之上的龍,那是屬於龍的時代,除了蒼白之外,世上再沒有比我更強大的生靈,世界是龍宰治的王國,我們在那裡翩然地起舞與歌唱,永不隕落。直到……直到那個東西出現。”
“那天被稱為神明的黃昏。”
女帝的聲音開始微微顫抖,哪怕時隔這麼多年,她依舊能清晰地感到恐懼。
“原點?”宮語立刻醒悟。
“嗯,原點,也就是你們口中的扶桑降臨了。”女帝平靜地說:“它來自星空,來自那片最汙濁最邪惡的星空,世界樹最初不屬於這個世界,祂是外神。但祂一經降臨,就不可理解地占據了萬物原點的位置,除了龍族之外,祂是一切生靈的原點,毀滅它等於毀滅世界。
從此以後,邪神不可阻擋地從深海崛起,大海被汙染,蒼白與原點的神戰也幾乎將陸地毀於一旦,那段被稱為‘黃昏’的黑暗歲月裡,我目睹了無數龍類與生靈的死亡,其中包括許多比人類更智慧的種族,那是整個整個族群的消亡,觸目驚心到令神明麻木。我近乎瘋狂地渴慕力量,渴慕更強大的力量,於是我接納了原初神濁,成了第一頭邪龍,也是古往今來最強大的邪龍……但是不夠,遠遠不夠。”
這是她第一次在世人麵前講述自己的過去。
這段曆史本就不該是秘密,但她為了欺騙初醒的人類,將之隱瞞。
女帝已記不清自己多久沒有與生靈真正說過話了。
“原初神濁的躁動與陰鬱,絕望與悲傷無時無刻不影響著我,將我拖往深淵。我厭倦了它們。”女帝說:“我雖然通過轉生煉化了自己,將屬於‘龍’的一部分剝離身體,接著,我為了將原初神濁徹底析出,誘惑識潮之神蘇醒,祂想吞噬我的原初神濁,變得更加強大,我也想拋棄它們,重獲新生。”神女與世人都以為,皇帝陛下歸來,是為了將識潮之神斬滅,殊不知,在那場無人能夠看清的濃霧裡,人類的皇帝與邪神完成了一場交易。
祂們各自得到了所需之物。
“扶桑竟是曾險些滅世的外神麼……”宮語心神一凝。
“對於神明而言,毀滅原點相當於毀滅世界的觀念早已根深蒂固,哪怕隻是一顆種子,也沒有人願意冒險殺你,包括我。”女帝說。
宮語低著頭,看向心臟的位置,不知該喜該憂。
“那你呢?你千辛萬苦析出體內的龍與邪神的特質,是為了變成人?變成你寫在史書裡的原初人類?”慕師靖繼續問。
“再強大的龍也強大不過蒼白,再強大的邪神也強大不過原點,哪怕當年的智慧種族裡,人類都不值一提,我又豈會變為他們?”女帝仰望著暴雨,聲音超越了一切風暴:“我要成為嶄新的、前所未有的生命,我要成為高聳王座之上唯一的孤獨者,然後我會向整片星空宣戰。我已找到那條途徑。”
如果林守溪沒有洞悉她的身份,沒有通過異界之門將她拽入死城,那她已真正走在成為新王的道路上了。
但女帝並不顧慮。
在她眼裡,她的途徑是曆史的必然,任何擋在時間之輪前的,都是注定被碾死的弱小螳螂。
暴雨聲嘈雜喧囂,無人說話,卻又顯得格外寧靜。
“還有疑問嗎。”女帝說。
這是她的仁慈,千年來,終於有人類真正站在了她麵前,於是,她給予了應有的仁慈。
“為何其他邪神都被封印了,唯獨你醒著?”林守溪問出了心底的疑惑。
“很好的問題。”
女帝頷首,道:“這是我真正的秘密,超越了我應予你的仁慈,若你能跨越我的鋒芒,我會給予一切答案。”
哐當——
森然的閃電倏爾裂空。
昏暗的死城閃爍明滅。
雷漿不偏不倚地灌入了女帝晶瑩剔透的身軀,明黃色的衣袍將她的身軀密不透風地包裹,隻露出了赤裸的腳與完美的臉。
龍與邪神皆已剔除,她的衣袍也從濁黃變為了神聖的金色,至少在此時此刻,她是人類。
大雨滂沱。
千手觀音手結蓮印,眉目慈柔。
黃衣少女立在千手觀音像之下,比佛更莊嚴。
“聽說你贏了所有的仙子神女。”
女帝立在觀音閣的廢墟裡,俯瞰宮語,白裘袍狐披帛的冷傲身姿令神也感到微微刺眼,“這是你的落敗之地。”
漫天狂雷驚響。
雨聲更大。
磅礴悠遠的曆史已成塵埃,塵埃之上,新生的女帝向人類宣戰。
……神山。
神守山上的修士亂成了一鍋粥。
“怎麼回事?老祖的秘煉道器呢?先師的大羅寶丸呢?怎麼都不見了?是誰,是誰闖入主殿,將它們都竊走了!”
大長老看著一個個空空如也的寶箱,暴跳如雷。
“昨日隻有林守溪來過這裡。”有人回答。
“林守溪?他是誰?”大長老困惑。
“大長老閉關太久,尚不知神守山之事。”一位修士解答道:“林守溪是新任山主。”
“新任山主?他多少歲,什麼境界,哪座山門出來的?”大長老問。
修士們麵麵相覷,皆難以啟齒。
等知曉了事情的來龍去脈之後,大長老更為傻眼,他又驚又怒,道:“就算他得了印璽,封了山主,這主殿之內所藏,皆是神守山傳承千年的至寶,豈能讓他如劫匪一樣洗掠一空?你們都在看戲麼,為什麼沒人上去攔一下?”
“是師叔祖不讓攔。”修士恭恭敬敬道。
“師叔祖?哪個師叔祖?”大長老問。
“玄妙閣閣主,也就是您的師父。”修士回答。
大長老再次愣住。
“這老糊塗又在發什麼瘋?”
他也無暇在動什麼怒了,因為,識潮之神突破荒原,逼近神牆的戰報已火急火燎地傳到了神守山,若讓識潮之神摧毀神牆,再珍貴的寶物也將成為廢品。
神牆之外,灰白的濃霧籠罩了一切,任何試圖穿越濃霧逃亡的,都會瞬間變成絕望的瘋子,然後被億萬邪靈吞沒。
人類無法阻止邪神的到來。
在真正的識潮之神來臨前,已有數頭小邪神穿越濃霧,率先來到了城頭,它們頂著鋪天蓋地的法符,攀越到了城樓的上方,牙齒在眼眶中廝磨,眼球在嘴唇裡蠕動,黏膩的觸手花一樣開合,無形的誦唱裡,心誌薄弱的修士瞬息陷入瘋癲。
小邪神已是如此,真正的邪神抵達時,屍山血海的場景已可預見。
與此同時,玄妙閣。
坐在躺椅裡的老人掙紮著起身,從劍閣裡翻找出了年輕時用過的劍,他佝僂著身子,背著劍向閣外走去。
玄妙閣的門口立滿了弟子。
弟子極力勸阻著恩師的離去,恩師年事已高,一生對人類貢獻無數,不該就這樣死掉。
“不去神牆還能去哪裡?祖師山嗎?”老人苦笑著問。
“識潮之神破城,此乃滅世之災,祖師大人一定會出手的。”弟子說。
“武修有拳,劍修有劍,為何永遠要等彆人出手呢?凡人一生勞作,心甘情願奉養神山,他們要養的,是可以為他們修築高牆,抵禦災難的仙人,而不是災難來時,逃得比凡人更快的廢人。”
老人緩緩開口,聲音裡充滿了失望:“我已休息百餘年,這把骨頭都快休息散架了,與我同時代的人皆已死去,我早該去見他們了。”
弟子們羞愧低頭,緊閉嘴唇,一言不發,卻依舊攔在門口。
“讓開吧。”老人說。沒有人動。
“讓開!”
老人的聲音陡然嚴厲,渾濁的瞳孔射出精芒,像是發怒的獅子。
所有人皆心頭一悸,接著,他們徐徐地讓開了身子,分出了一條道路,老人背著劍,從人群中走過。不知是誰抽泣了一聲,很快,許多人都哭了起來,哭聲悲傷。
老人看著他們,眼裡是掩飾不住的失望。
“嗬——”
忽然。
悲慟的哭聲裡,響起了一陣短促而動人的嬌笑。
許多人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