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們從山上打到天上,從雲端鑿入山體,削平了神守山的主峰,毀滅了神守山的祖堂,護山驚神陣不堪重負,數度臨界崩潰邊緣。
驚雷不敢再動,電光不敢再耀,肅殺之意如寒風過境冰封一切,她們也不像是在做那生死勝負之爭,而是在比拚人類劍意的巔峰究竟在何處。
時以嬈的蓮衣一片血色。
宮語的白袍同樣被鮮血染紅。
劍仍在寒空中不斷撞擊,綻放出明亮的煙火,這些煙火是至精至純的劍意,內蘊著她們的畢生所學。
劍鳴聲止。
鐵劍碰撞出的煙花逐漸在夜空散儘。
“你比當年要強得多。”宮語收劍,長袍浸血,神色疲憊。
時以嬈抽身回退。
她手中的劍已不知斷了多少把,掌心同樣布滿了裂痕,她垂下頭,漠然的話語中透著深深的失望:“我敗了。”
“這麼多年來,能將我傷成這樣的人少之又少,你是第一個,足可自傲。”宮語說。
“在我之前,你已戰了數場,我哪怕是勝,也是勝之不武,更何況敗?”時以嬈輕歎:“你太強了。”
“那又如何,再如何強大,還不是要死在今天。”宮語平靜地說。
時以嬈陷入了沉默。
“皇帝未必是好的。”宮語忽然說。
“什麼?”時以嬈一愣。
千年以來,人族始終在皇帝的庇蔭之下成長,他的豐功偉績太過宏大,宏大到讓人隻敢瞻仰,不敢質疑。
“為什麼?”始終沉默的代掌教終於開口。
“因為她想殺我,想殺我的皇帝,怎麼會是好皇帝?”宮語義正詞嚴道。
所有人都沉默了,他們沒有反駁什麼,隻當是她臨死前的任性。
他們知道,道門樓主是好人,是道法通天的好人,是心係蒼生的好人,隻可惜,她是惡之道果,是注定會綻放的厄難之花,這不由她,也由不得她。
“當然,最重要的是,她竟讓你們來殺我。”宮語平靜地說道:“我若真是厄難之花,皇帝若真心係蒼生安危,那她就應該直接殺死我,永絕後患,她為何還要以你們為劍,讓你們來動手?”
“原來你真的想汙染皇帝。”哀傷神女說。
“愚蠢。”
宮語不想再爭辯什麼。
除代掌教之外,所有人都與宮語比過一場,儘數落敗。
對於這位傳奇的道門樓主,他們已給予了足夠的尊重。
這種尊重是這場葬禮的一部分。
聖壤殿前的荒原上,皇帝與黑龍的決戰還在繼續,仿佛要打到天地寂滅才會終止。
神守山上的殺局卻已接近尾聲。
“神怒仙嘯,蒼雷歸山,冰雪千尺,驚神之劍——殺陣,起。”
代掌教冷淡的聲音在長空回蕩。
以宮語為中心,圍殺她的七人分立開來。
殺陣以護山驚神陣為體,是藏在其中的弑神之刃,如今,這柄利刃對準了宮語的心臟。
在一座神山為體的神陣之下,宮語再強大,也顯得渺小。
殺陣將她籠罩。
她站在這座山巔的殺陣裡,像是一片朝著篝火飄落的絕世名畫,這是毀滅的悲劇,在毀滅到來之時,這種美將會超越名畫本身,達到不可逾越的美之頂點。
之後才是哀涼,煙灰餘燼裡永遠無法再點燃的哀涼。
殺陣不是利刃,而是漠視一切的法則之線,宮語置身其中,身軀平添了數道傷口,本就染血的衣袍紅得更濃。
今夜,她一身絕學儘出,已打得儘興。
但她總覺得,好像還差了點什麼。
她沒再去看圍攻她的肉體,而是徐徐轉身,望向了天邊,天邊彌漫著滾滾黑雲,像是搶奪食物的黑影與禿鷲。
冬日的氣溫在殺陣的中心降至更低,這是仙人也無法抵禦寒冷,宮語青絲間沾濡上了雪沫,唇也覆上了薄霜,因大戰而滿目瘡痍的地麵被新雪覆蓋,一片雪白。
宮語緩緩走到崖邊,仰望黑雲壓頂的夜空
“我曾聽說神守山之巔,冬日月中時可見龐大如輪的滿月升起,明亮異常,照雪晶瑩,修真者神遊月宮,暢懷宇宙,沐浴清光,煉虛合道,自在如神人。隻可惜,今夜來得不是時候,烏雲蔽月,無緣得見了。”宮語淡笑,聲音蕭索,她遙望天幕,似能穿透層雲,看見雲外冰輪。
她徐徐轉身。
天氣更寒,瞳光更冷。
這冰雪之中,宮語不由想起了年少時負劍遊曆山川,在某個大雪天聽一樵夫擊舷朗聲的歌唱:
天凝地閉,有劍斬之,風饕雪虐,有鞘收之。
雪窖天冰,煎我孤誌,山剩水殘,磨我道軀。
天地無情,為之一鬨,天地有情,付之一笑。
歌聲蒼涼,卻又雄渾有力,氣衝鬥牛。
她銘記於心,時而歌之,今日窮途末路,她又想起了此歌……天地無情有情,於我不過一鬨一笑,生則一往無前,死則還骨青山,又有何懼?隻是……
隻是還有些遺憾啊。
她知道這份遺憾來自哪裡。
“師父……”
宮語紅唇輕啟,師父二字似是凍在了她的唇上。
但沒有關係。
那是她永遠晴朗的回憶。
若時間充沛,她願意反反複複地回憶,回憶千遍萬遍。
宮語淒然一笑。
她有些後悔,後悔沒有將真相告訴林守溪,後悔沒能光明正大地與他相擁,她一直在等待,卻在等待中錯過,從此以後,他們不會再有修成正果的機會。
她鮮紅的衣袍上,不斷綻放出殷紅的血花,足以令人昏厥的疼痛不斷撕裂她的身軀,她如若無感,反倒放聲清嘯:
“師父,徒兒此生最後一劍,敬你!”
血袍在山巔翻舞,鐵劍於雷光膨脹。
刹那。
劍氣直衝雲霄。
時以嬈從未見過這樣瘋狂的宮語,也從未見過這樣充盈的劍光,她幾乎為止傾倒,刺在她胸口的鐵律卻逼迫她拔劍。
所有人都拔出了劍。
劍尖直指天空。
刹那間,積壓已久的黑雲化作了暴雨。
暴雨如注。
如驚天殺陣下的慟哭。
暴雨之中,殺陣已化作靜止的雷電,凝實於長空,筆直地懸在了宮語的頭頂。
一切即將結束。
這最緊要的關頭,宮語卻分神了。
她望向了山道的方向。
就像是第一次在劍樓觸摸湛宮,湛宮亮起時那樣,黑暗無垠的山巔上,她看到了夢一樣的奪目光芒。
“住手——”
披頭散發的少年冒著暴雨從山道衝到了山頂,他高舉印璽,渾身淋透,狼狽不堪,沉重而堅定的聲音在這一刻卻是壓過了滿天雷鳴,令得所有的大修士都朝他齊齊望去。
死城、長安、東海、冰洋、荒原、城牆、神山……
他來了,他終於跨越千山萬水,千難萬阻,帶著神山印璽來到了她的麵前!
世界空無一物。
師徒於暴雨中相對。
……
他是林守溪。
所有人都認識他,但沒有人想到他會來,會帶著神山印璽來。
幸好,他沒有來晚。
眾人的注視中,林守溪走到了宮語麵前,宮語的麵頰已被雨水洗得蒼白,唯有唇依舊染血殷紅,她依舊那樣美,美得驚心動魄。
“師祖,我來晚了。”林守溪說。
“你什麼時候來,都不算晚。”宮語輕輕搖頭,露出了微笑。
林守溪張開雙臂,抱住了她。
宮語沒有任何掙紮,乖順地像隻貓。
她玉石俱焚式的遮天劍氣被這個擁抱瓦解,雪一般落到了他們的肩頭,化作一層朦朧的霧,被雨水衝走。
他還穿著婚服,宮語的血袍亦如婚裙,他不遠萬裡而來,仿佛是為了迎接他的新娘。
許久。
代掌教才輕歎:“你能來到這裡,的確不凡,可縱然如此,又能改變什麼?”
林守溪緩緩鬆開了宮語的懷抱。
他的衣袍也浸透了她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