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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沒見過這樣的怪症,按理說,持續不斷地聽到鬼神之吟應是被邪神汙染的症狀,可古怪的是,她非但沒有被汙染的症狀,反而很純淨,純淨得像是塊被挑去了一切雜質的玉。”
女醫師揉著太陽穴,略帶歉意地看著眼前這對白裙母女,搖了搖頭,表示自己無能為力。
小禾蜷縮在榻上,抱著頭,痛苦地呻吟著,插入雪發間的手指鮮血淋漓,那是指甲斷裂流出的鮮血。
從戰場回來之後,她識海中的低唱聲越來越頻繁,越來越肆無忌憚,仿佛是惡鬼的君王站在王座上與群妖宣讀滅世的誓言,妖異而響亮,那是從她身體裡發出的聲音,她將耳朵堵住,聲音反倒在體內回響,刀鋒般切割她的頭顱與血肉,她痛不欲生。
小禾不由想起了幼年時繼承白凰髓血的經曆。
如果說那一次的痛苦是涅槃前的陣痛,那這一次的,則是徹徹底底的撕裂與毀滅。
“住口,住口……住口!!”
小禾抱著腦袋,想將那個聲音甩出腦海,可是無論如何也做不到。
這樣的病症本該是有藥方的。
——林守溪或慕師靖的血。
但現在,他們都不在身邊,當然,哪怕是他們的血也隻能緩解,治標不治本,終有一日,她的理智會被摧毀。
少女的眼睛布滿血絲,她咬著唇,唇齒間鮮血四溢。
某一刻,她看到了自己手腕上的紅繩,甚至要將它扯下,楚映嬋見到這幕,連忙將她抱住,箍住她的雙手,小禾雖然嬌小,力氣卻比她還大,最終還是由楚妙出手,將她暫時穩住。
“沒辦法暫時切斷她的意識嗎?”楚妙問。
“沒有辦法。”醫師搖搖頭,無奈道:“最烈的催眠之物也無法使她沉睡。”
“直接打暈呢?”
“打不暈。”
“怎麼會……”楚妙也是第一次見到這種症狀,她源源不斷地給小禾輸送真氣,卻是泥牛入海,全無轉機。
楚映嬋心急如焚,她抱著小禾戰栗不止的嬌軀,淚流滿麵,她期盼著林守溪趕緊回來,可她發現,除了祈禱之外,她竟什麼也做不到了。
門外。
巨響聲不斷。
楚映嬋以為那是雷聲。
楚妙沒有告訴她,那是宮語與其他頂尖修士戰鬥時的動靜。
小禾怪症纏身,宮語同樣危在旦夕。
而她呢,她又能救得了誰?
……
神守山之巔。
天已晦暗,黑雲滿空。
萬裡驚雷如震,一刻不歇。
山巔之上,宮語踩著破碎不堪的山岩,緊握長劍,這柄陪伴了她許多年的劍已生出了許多裂痕,仿佛隨時都要瓦解。
她玉首微低,秀發淩亂,血紅的唇與煞白麵顏妖冶相映。
她像是得了一場病,一場以死亡為名的病。
但宮語的眼神卻更加冷漠,她藐視著周遭的人,像是在看一群最不堪重用的烏合之眾。
“下一個問劍的是何人?”宮語問。
合攻她的除了哀傷、謙卑、豐收、漠視四位神女外,還有三位人神境的大修士,其中就包括了神守山的代掌教。
攔截黑龍的一戰中,頂尖的修士死傷嚴重,神守山首座更是以身殉道,就此隕落。
宮語在雲空山聲望極高,哪怕是皇帝之令,雲空山的大修士也不願對她以劍相向,祖師山的修士脾氣皆怪,他們以祖師的真傳弟子自居,向來不服皇帝,甚至覺得皇帝當年有竊祖師之功的嫌疑,他們沒有親耳聽到皇帝的命令,並不相信那一套危言聳聽的說辭。
即便如此,他們也隻是沒有插手而已,不會去幫宮語更多。
宮語再強也有極限,七位人神境的修士合圍之下,今夜的她已必死無疑。
不知是自恃身份還是為了表達對宮語的尊重,他們沒有一同出手,而是選擇了逐一挑戰。
哀傷、謙卑神女已先後問劍,儘數落敗。
哀傷者更哀,謙卑者更謙。
她們當年就不是宮語的對手,現在依然不是。
“盛名之下無虛實,果然不假,樓主大人比我想象中還要更強。”豐收神女說:“我來試一試你的劍吧。”
豐收神女從人群中走出,罪戒神劍負在她的背上,四柄桃木劍則懸浮在她的發後,隨她輕盈的腳步一道沉浮。
她的長發呈現著碧色,若一泓春時的泉。
聖壤殿的七位神女中,除了公認最強的時以嬈以外,清齋與豐收的實力要比其他幾位更勝一籌。
“出劍。”
宮語冷冷地盯著她,話語像是命令。
麵對這樣的語氣,豐收神女並不氣惱,相反,她的神色更加冷靜認真。
神守山之頂,她陸續祭出了四劍。
第一劍生機盎然,象征春時,第二劍烈焰灼灼,象征夏日,第三劍蕭索寒涼,象征秋日,第四劍冷漠肅殺,象征冬日。
四劍齊出。
四劍宛若四根撐天之柱,於黑暗中構築起了一個璀璨的世界,這個世界裡,新生與寂滅同在,萌芽與凋零依偎。豐收神女從中走來,長發如雲,裙袂飄卷,將這孤寂山頂照得明亮。
這等絢爛的神術在許多修士的眼中已是神跡。
可宮語回應她的,卻隻是一聲冷笑。
“謙卑神女以繁文縟節入道,哀傷神女以傷春悲秋成術,皆是下乘,我本以為你還會給我一點驚喜,若隻是這樣,那你在我眼中,也隻是一具沒用的紅粉骷髏罷了。”
宮語一步向前,淡漠道:“宇宙無垠,大道無情,你又豈可以一術蔽之,以此生造天地?”
無鞘之劍再度遞出。
長劍如大舟浮空,作鳳鳥清鳴。
宮語抬起手,雙指並攏作劍。
白袍仙子神色漠然,如神祇遙指山海。
宮語雙指向下一按。
長劍劍尖下沉,直指豐收神女的絢爛小世界,須臾,劍去如隕石落地,筆直而去。
這一劍就像是南北的極地,它們不遵守時節次序,不尊重晝夜的交替,它們無情而冷漠,寂寥而壯觀。
霎時間,四柄木劍皆承受極重的壓力,仿佛盤古大神要重新煉造天地,春夏秋冬皆凝實為礦,投入造化之爐,煉取嶄新的法則。
豐收神女的世界刹那破滅。
鮮血從她唇間滲出。
“若你隻有這點本事,可就太讓我失望了。”宮語已近她身,準備遞拳。
豐收神女閉上眼眸,喝出一個字符。
破碎的世界重凝,凝成了一柄新劍,這柄劍雜亂無章,隻有一縷半死不活的氣。
宮語見了,卻是點了點頭,微笑道:“這才像點意思,這把劍叫什麼?”
“混沌。”豐收神女說。
天地未開時的混沌。
“不得法則之本,故而不但倒退,試圖退回原初的點麼?”宮語再度伸手,掌心朝上,五指對空一展,作借劍之舉,“那我就做一回盤古,將這混沌天地劈個粉碎!”
灌風的白袍鼓起,獵獵如旌旗。
無數的白氣向她的掌心聚攏,宛若滔滔漩渦。
仿佛是將天道熔煉為鐵,澆築為劍,劍身長達千萬裡,鋒芒不可敵。
豐收神女的混沌也被斬滅。
她的長發變成了欺霜賽雪的銀色。
“我敗了。”豐收神女默然後退,坦然垂首。
長劍劍氣不衰,宮語立在山巔,單手托劍,望向了另外幾人,道:“你們呢?打算何時出手?”
除了時以嬈和神守山的掌教之外,餘下的兩人也是神守山的大長老,皆突破至了人神境,他們的人神境遠未圓滿,比之謙卑與哀傷更不如,但他們是一對兄妹。
男修名為所修莊爾,女修名為莊柔,他們所修之術與兩儀劍法類似,齊心協力之下,威力不可估量。
他們隱居神守山後山多年,所修之功法也神秘非常,直至今日,他們再度聯袂出手……
莊爾與莊柔平靜走出。
他們的發後,兩輪日月各自顯現。
大日蒼紅,噴薄炎光,銀月清皎,暗吐銀輝。
神守山上日月同現,垂於雲下,人間霧海一片明亮,宛若日神月神挑燈巡視凡塵。
“聽說你們閉關練氣百年,終日吞吐日月之精魄,我還當你們已將日月煉成丹丸藏於袖中,亦或將它們煉為明燈挑於肩上,不承想依舊隻是天地的竊賊。”
宮語托舉之劍未滅,她的話語輕蔑之甚,在她眼中,這些人根本算不得人神,根本不配與她相提並論。
“日月之華不過無源之水,無本之木,你身如冰雪,不能燃出亮芒,縱使取儘天地火精,也無法照耀蒼生。”宮語直言不諱。
小的時候,宮語無聊時看過不少戲本,那些戲本不乏戰鬥,戰鬥中,注定會落敗的惡人總喜歡大放厥詞,嘲笑主人公的無能,甚至因為說話太多,錯失良機,當時的她看到這樣的情節時,總急得不行,恨不得將這惡人的嘴巴撕了。
後來她發現,小時候的自己太過年輕。
沒人能夠忍住不嘲笑敵人的愚蠢和無能,至少她不能。
既然落敗是注定的,那在落敗前,她要讓所有人看清她一生的風光。
宮語的掌心。
殘存托舉的劍氣猛地瘋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