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師靖驚愕,喃喃道:“這……這怎麼可能?”
林守溪也陷入了沉默,他同樣覺得,這根本就是不可能之事。
再難的殘局都有解法,可已經落完棋子的棋局如何才能倒流呢?
他先將那些被吃掉的棋子提走,棋盤看上去乾淨了些,但題依舊難解。
“我來試試。”慕師靖自告奮勇。
她伸出手掌,覆在這局棋盤上,似乎在感應什麼。
若是平時,林守溪定會嘲笑似地問一句‘你這是在做法嗎’,但現在,他屏氣凝神,一句話也不敢說。
“有了。”
慕師靖靈光一閃。
她閉著眼,從棋盤上提起一枚白子,放回了竹簍中。
這盤棋剛剛下完不久,人與棋接觸時,手指會在棋上留下不同的溫度,慕師靖憑借著她超強的感知力,找到了這盤棋的最後一枚子。
接著,慕師靖手下生風,連續提走了七八顆子,林守溪沒有阻攔,他認可了慕師靖的提子順序。
慕師靖起初提得很快,但她的手越來越慢。
時間過去太久,前麵下的子氣息早無殘留,哪怕敏銳如她也做不出抉擇。二十顆子之後,她舉棋不定,許久之後,才試探性地觸碰了一顆白子。
林守溪按住了她的手指,溫柔地拿開。
“你做得很好了,剩下的讓我來吧。”林守溪平靜道。
慕師靖睜開眼。
林守溪臉上的驚懼與彷徨已然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堅定。
林守溪深吸了口氣,開始棋子。
慕師靖的棋藝並不差,她盯著棋盤,慢慢也看清了局勢。
不得不說,這個黑棋下得很臭,收官之時,黑棋頻頻打勺,將先手下成後手,中盤時,黑棋本有一條大龍,但險些被他自己下死,最後瞎貓碰上死耗子般沒被屠掉,做了個劫,苟且活命,再前麵,見這黑子連征子都能看錯時,慕師靖不由怒上心頭,恨不得將這執黑之人痛扁一頓,責令其終身退出棋壇。
林守溪收子的速度越來越快。
他的麵容也越來越冷,冷得嚇人。
最後,棋盤上還剩一顆子,那是黑子下的第一顆子,這顆子擺放在棋盤天元的位置。
“這……起手落子天元,這人下過棋麼,真是又笨又狂妄!我還以為擺在這種地方的,應是什麼神仙名局,沒想到是這臭棋簍子的傑作。”慕師靖搖了搖頭。
“這顆棋是我下的。”林守溪顫聲道。
“不管誰下的都是爛……等等,你說什麼?!”慕師靖抬起頭,這才發現,林守溪的臉色已慘白一片。
“我七歲那年看了幾本棋譜,初通規則,在魔門的亭子裡擺弄棋子,師父恰好見到,便在我對麵坐下,邀我下一局,於是……”
林守溪沒有再說下去,他全身都在發抖,許久,他才緩緩舉起手,落向那枚棋子,說:“這是這局棋的第一顆子,也是我這一生落下的第一顆子。”
林守溪的手仍在顫抖,他像是在恐懼什麼,遲遲不願將指按到棋子上。慕師靖輕輕按住了她的手,將他的手指推回拳中,她輕柔道:“我來。”
少女拈起這最後一枚棋子,放回棋簍。
庭院中,霧氣消散。
長廊的另一端,腳步聲同時響起。
每一聲腳步都踩在他們心跳的頻率上。
心弦繃緊到極致時。
長廊那端的黑暗如水麵破碎,白發蒼蒼的老國師從幽暗中走來,他停下腳步,望著林守溪,眼神宛若歎息。
林守溪也在看他。
半晌。
“師父……”林守溪起身,喃喃開口,問:“你到底是誰?”
第309章婚樓為囚
來到這個世界之後,林守溪曾無數次回憶過往事。
十六歲之前,他的生活簡單而平靜,黑崖日升日落,春去秋來,他讀書修行,心無旁騖,在師兄師姐們的簇擁與嗬護中長大,師父的死亡是他經曆的唯一大事,那是他第一次麵對生死離彆。
林守溪至今記得每一個細節。
手腕上黑紫色的紋、腐蝕的血肉、坍塌的皮膚、痛苦的喉鳴、從眼眶中掉落在地的眼球……他眼睜睜地看著陪伴自己長大的師父從生到死,這個過程殘忍而漫長。
老人的遺體是火化的。
魔門所有的弟子都來參加了葬禮,他們齊刷刷穿著白色的衣服,看著火焰將師父的殘軀舔舐乾淨。
之後的日子裡,林守溪在哀傷中沉寂了許久,久到讓他分不清他到底是在為師父之死而悲傷,還是隻在害怕死亡本身。
其他弟子沒有親眼目睹師父的死亡,他們在師父死亡當天就有說有笑地吃起了席,甚至在討論宗門衣服的問題,他們覺得這白色孝服頗為好看,考慮用它把之前黑不溜秋的衣裳給頂替了。
唯有蘇希影師姐沉默寡言,她望著師父的靈位,似在思考什麼,卻得不到答案。
許多次,林守溪偷偷聽見師姐喃喃自語:“你就這麼死了麼?”
當時,林守溪並未將這句話放在心上,師父年輕時也是風雲人物,對於風雲人物的死,許多人在短時間內都無法接受,尤其是這麼淒慘的死。
他完整地經曆了師父的死亡與喪葬,所以從未想過這一切是假的。
哪怕先前下棋之時,他已有所察覺。
今日,老國師從黑暗的長廊中走來,他再次見到了這張他畢生難忘的臉。
一切避無可避。
林守溪與他長長地對視,庭院的霧消散殆儘,明亮的光灑滿了庭院,幽暗的長廊被光一映,黑得更加沉重了。
慕師靖也明白了是怎麼回事。
她回頭望去,打量這個老國師。
老國師是個老人,平平無奇的老人,若非他出現在這裡,慕師靖不會覺得他有何特殊之處。慕師靖同樣好奇,這麼一個死而複生,又懷有神守山掌教印璽的人物究竟是誰。
與她夢境中黑裙少女不同的是,這個老人說話很直接,一句話解答清楚了林守溪的疑惑。
“不久之前,道門門主也猜到我還活著了,所以她才會讓你們來長安。隻是她應該也不確定,我到底是誰。”
老國師說到這裡,頓了頓後才繼續道:“我是林仇義,是曾經的神守山山主,是過去的魔門門主,也是現在住在長安城的國師。”
……
慕師靖想起了黃素給她講過的故事,三百年前,蒼碧之王破城的前半個月,神守山老山主暴死,那場死亡很蹊蹺,有關的調查也被蒼碧之王的到來切斷,至今沒有定論。
神山印璽也隨山主的死亡一同消失。
原來這是一場早有預謀的死。
難怪世人無論如何也找不到神山印璽。
“我們師徒已好多年沒見了,不如坐下,陪我這個老人敘敘舊?”林仇義說。
林守溪沒有坐下。
他已經曆了最初的震驚,更多的則是困惑。
林仇義知道自己這個徒弟還有滿心疑惑,他徐徐淌過了長廊如水的黑暗,走到了棋局旁邊,看著空空如也的棋盤,說:
“關於魔門的過去,你應該已從蘇希影口中知曉,魔門滿門都是魔頭,至少是世人眼裡的魔頭,當初我將他們救出天窿山,最大的條件就是用禁術篡改他們的記憶,我承諾,他們會在某一天‘醒來’,但在醒來前,他們會忘記自己的身份,忘記天窿山的一切,一起營造一個美好的魔門,那是我為你的出生創造的樂園。”
林守溪靜靜聽著。
他的童年的確安靜美好,可當他再次想起了魔門門前的‘行善積德’四字時,隻覺諷刺異常。
“這一禁術有兩種辦法可以化解,一是藥物,二是失術者的死亡,讚佩神女合攻道門之時,道門門主也看破了這點,所以懷疑起了我。可惜,那時的她是最虛弱的時候,縱然懷疑也為時過晚。”
林仇義笑了笑,不知是在譏諷什麼,他繼續說:“那本日記你應該也看到了,你很想知道後麵被抹去的部分寫了什麼吧。”
“那份日記上寫的都是假的嗎?”林守溪問。
“日記本就是寫給彆人看的,真正的秘密誰又會寫在紙上?”林仇義反問。
慕師靖點了點頭,表示讚同。
“抹去的部分寫了什麼?”林守溪繼續問。
“你應該能猜到的,不是什麼秘密,隻是那場極地之行,那場極地之行是我最不願回憶的事,它太過荒誕與痛苦,我在那裡看到了燃燒的雪海,複蘇的化石,異變的魚類,也無數次差點死在那裡,但幸好,我最終還是抵達了厄城,得到了那個東西。”林仇義說。
“什麼?”
問話聲剛剛響起,一道淩厲的鋒芒就從黑暗中劈了出來。
那是一把如水的鐵劍。
鐵劍在老人的手腕間一翻,徑直朝著慕師靖劈去。
慕師靖感知敏銳,危險到來之前,她已有察覺,林守溪同樣精神緊繃,劍光亮起的瞬間,他也最快做出了反應。
鐵劍劈落。
死證與湛宮同時出鞘。林守溪以湛宮格擋住了落下的寒鐵,鋼鐵的碰撞聲中,死證如黑龍撲嘯,直取老國師的要害。
嗤——
死證穿透了老國師的胸膛。
慕師靖愣住了,她原本以為,這老國師突然發難,定不簡單,她這一劍沒抱什麼希望,甚至提前想好了後續的劍招變化,可這柄曾經的魔門鎮山之劍,就這樣插進了老門主的胸膛。
慕師靖抽劍。
鮮血噴湧而出,林仇義直挺挺地倒在地上,生機飛快流逝,很快死去。
“這……”慕師靖看向林守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