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語聽到之後,識海中也隻浮現出兩個字——少女。
最原初的少女。
當年帶領人類尋找到神山,構築神牆,於冰海之上擊退識潮之神,後又長眠於聖壤殿中數百年的皇帝,竟是一位女帝陛下。
那莊重古老的裝扮之下,隱藏的,竟是一副嬌小少女的身軀麼……
世人無法想象。
所有人都陷入了震驚之中,唯獨這頭蒼龍沒有。
浮空的巨龍仰起頭顱,漆黑的豎瞳裡倒映出了聖壤殿上的金色光芒,祂並不憤怒也不震驚,龍瞳中如此平靜,一如極北之處億萬年玄寒沉澱出的冰雪。
宮語卻從這樣的眼神中感知到了恨,那不是滅人滿門殺人父母的仇恨,而是一種宿命般的恨,如大道法則般理所當然。
這種仇恨唯有絕對的死亡可以消解。
宮語並不知道祂們有怎樣的過往,那是一段太古往事,對人類而言早已失傳,她隻知道,她們必須離開了。
長空中。
黑龍腹部的玄黃之血早已凝固,被神矛創出的駭人傷疤也奇跡般愈合了,它盤旋於天空之中,鋼鐵鱗片開合不休,像是擂響的戰鼓,風雷電火臣子般召之即來,它們是以天地為爐冶煉出的元素,於在身後彙聚,化作一道道虛幻的、吞吐天光的龍,這些龍形的光在空中飄舞,是黑龍豎起的、向整個世界宣戰的魂藩。
如海的黑雲再次彙聚,比先前任何一次都要磅礴。
人們這才意識到,原來這頭太古蒼龍始終沒有使出全力。
方才人們舍生忘死的全力施為,對於這頭太古蒼龍來說,不過是消遣時間的嬉戲,如今荒原之上還有這麼多大修士活著,隻是因為這頭龍對於人類並沒有多麼強烈的恨。
它是為皇帝而來的。
萬裡蒼茫的原野上空,蒼龍與金瞳遙遙相對。
同時。
人們的腳下。
無數金色的線在大地上亮起,切割成一個個怪誕的圓,所有幸存者都被籠罩在了這個圓裡麵。
金光一閃即滅。
地麵上所有的人都消失不見。
下一刻。
神守山外,這些大修士的身影再次浮現。
那是神明的戰場,再頂尖的人類高手也無法置身其中,所以,在神戰真正開始之前,皇帝陛下啟動大陣,將所有人都送離了那片神的生死之域。
宮語抬頭。
所有的雲和霧都彙聚向了戰場,神守山的雨已經停了,上空萬裡無雲,晴朗得像個夢。
其餘神女就在她的不遠處。
宮語回首望去。
那幾位神女或跪或坐,她們低著頭,露出了微微痛苦的神色,時以嬈亦半跪在地,以指點著眉心,紅唇搖顫。
“還好麼?”宮語俯下身,向時以嬈遞出了手。
時以嬈睜開眼,望向宮語,一向冷漠的瞳孔中閃過了晦暗的光,猶豫之後,她握住了宮語遞來的手,由她將自己拉起。
“無事。”
時以嬈想了想,說:“許是這傳送大陣太過顛簸,亂了心神。”
“時大神女已身嬌體弱至此了麼?”宮語淡淡一哂。
時以嬈身披雪白蓮袍,垂首不語。
其餘神女陸續起身,亦沉默無言,她們齊齊望向南方,神戰呈現在她們眼中的,隻是漫天海市蜃樓的光。
沒有一丁點劫後餘生的喜悅,神守山反而更加壓抑。
宮語未覺有異,隻當是她們心係皇帝安危。
……
長安城。
林守溪與慕師靖出示了銀製的道門弟子牌,暢通無阻地來到了城中,寬闊筆直的長街出現在了他們麵前。
十九年來,這是林守溪第一次來到這座繁華的都城。
他在神山見過巍峨雄奇與天比高的建築,也見過珍奇無數燈火不夜的長街,但來到長安城時,他依舊被這座古城的美與強大所震撼了,真氣複蘇的六十多年來,這座城被一再修繕,雖比不得神山臨崖而起的仙府樓閣,卻也氣派非常。
“鄉野村夫終於進城了?這長安曲折宏大,你認得路麼?”慕師靖掀起些雪白冪籬,瞥了林守溪一眼。她對於林守溪見縫插針的嘲弄幾乎已出於本能。
慕師靖很小的時候就來過長安。
她是道門的小聖女,出席過各種各樣的典禮,她還記得她七歲那年走過這條長街時,道路兩旁立滿了人,纏滿紅綢的高頭駿馬走在前麵,粉紅色的花瓣大雪般紛揚不休,那時她是天之驕女,是舉世矚目的唯一,道門聖地在凡人心中的地位,遠遠超過了長安深處的皇宮。
“不是有慕姑娘帶路麼?”林守溪說。
“帶路要收銀子的。”慕師靖攤開手。
“先賒著。”林守溪說。
“哼,小心我將你帶到黑街,把你給賣了。”慕師靖雙臂環胸,悠悠道:“把你賣了以後,我就可以將小禾據為已有了。”
林守溪聽了,忍不住又笑了。
“你笑什麼?”慕師靖蹙眉。
“我笑慕姑娘這般喜歡小禾,卻要眼睜睜看著她每日和你討厭的人在一起睡覺。”林守溪說。
“你……”
慕師靖主動的挑釁被他一句話噎了回去,最可氣的是,林守溪說的話還頗有道理,當初妖煞塔初見小禾時,她就覺得,小禾哪裡都好,唯獨眼光差勁,看上了這個混蛋。
長安城積雪未融,一路白雪黑簷,宛若一幅墨水白宣紙的畫卷,瓦片上積雪綿白,白得像少女的裙。
沉默了一會兒,慕師靖停下腳步,貼到林守溪的耳邊,問了一句什麼。
林守溪想了想,回答:“所有你能想到的方式。”
慕師靖臉色更加陰沉,罵了句‘混賬’後再不和他說話了。
他們徑直走過朱雀長街,向著皇城朱雀門的方向走去,宮城就隱在皇城之後。
臨近朱雀門時,一記高亢明亮的曲樂聲陡地響起,聲如裂帛。
林守溪與慕師靖同時停下了腳步。
朱雀門前的人群似是被提前驅散了,清冷得嚇人,大門前,隻餘一個身披明黃色衣裳的年輕人席地而坐,手下按著一把古琴,琴的製式簡樸,唯在琴頭雕了一頭栩栩如生的龍。
黃衣年輕人黑色的長發間,也生出了一對向後的犄角。
林守溪與慕師靖對視一眼,手牽著手,走入了這切切不休的琴聲裡,明明平坦的道路一下變得曲折難行,他們走了數步,竟如墜迷霧,又退回了原處。
“囚牛?”林守溪皺眉。
龍子作亂天下,唯獨沒有見到這位鱗蟲長子囚牛的身影,傳說中,囚牛不嗜殺不好鬥,專精於音律,它的音律即是它的道。
但今日,囚牛的樂曲並不動聽,相反,它嘈雜聒噪,殺意衝天。
朱雀門前,囚牛撫琴攔路。
慕師靖對龍有天生的克製,但她與囚牛相隔百丈,中間被海潮般的樂聲所阻斷,若無法近身戰鬥,她與林守溪對龍的克製也就形同虛設了。
“有辦法麼?”慕師靖看向林守溪。
林守溪也被這山海迷霧般的琴曲難住,他想了想,無奈道:“如果與我同來的是小禾就好了。”
小禾的聲之靈根下,這音律大陣也不過是海市蜃樓。
慕師靖冷哼一聲,將他的話重複了一遍。
兩人雖彼此嫌棄,但辦法總是要想的。
他們本想繞道,可他們一動,囚牛就跟著動。囚牛不愧為龍之長子,身法迅捷半點不輸他們,他們倒是可以分頭行動,但皇宮之中暗藏危險,兩人不願失了照應。
“算了,我來試試吧。”慕師靖忽然很有高手風範地開口。
“什麼?”林守溪一懵。
“你知道我為何還在渾金境嗎?”慕師靖問。
“貪玩懶惰不思進取?”
“不!”慕師靖說:“因為一年前,本姑娘就預見到了今天,所以一直在做準備。”
“你瘋了?”林守溪不知道她在說什麼。
“你在這裡等我。”慕師靖說。
“好……”
林守溪目送她走遠,沒走幾步,慕師靖又去而複返,少女攤開手,沒好氣道:“錢。”
慕師靖再回來時,懷中抱著一麵古琴。
包裹著古琴的布囊抽走,銀弦筆直,琴麵木紋如狸麵,雋秀漂亮。
慕師靖同樣席地而坐,將琴橫於膝上,纖指勾弦。
琴聲空遠,刹那入境。
一時間,林守溪如坐雲崖之上,聽猿鳴清遠,瀑布飛流,望蒼天之巍峨,歎大地之多褶,又似獨坐幽篁之間,聽清風低徊,見明月來照,癡情如醉,心遠意幽。
少女再無與林守溪拌嘴時的驕橫模樣,此時此刻,她白裙如雪,是真正的仙子。
朱雀門前,兩輪琴聲相抗,不分伯仲。
激烈的琴聲裡,林守溪解下了慕師靖腰間的洞簫,放到唇邊,開始吹奏。
洞簫聲宛若山崖石壁之下瀉出的冰泉,淒涼幽咽,為慕師靖的琴聲補足了最後的空白。
琴簫和鳴。
錚——
琴弦斷裂之聲響起。
囚牛低下頭,拾起了那根斷裂的銀絲,抬起頭,望向前方的少年少女,不由感慨:“真是秦晉之好,天作之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