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師靖依舊穿著那件露背的黑色禮裙,她挽著秀氣的發髻,定著根木簪,一手抱著書,一手翻閱著神山邸報,纖眉時蹙時舒。
“這神女榜有問題。”慕師靖說。
“慕姑娘何出此言?”林守溪問。
“小禾這丫頭年方十七,還未真正張開,境界也與我,嗯……相仿,為何能居於這神女榜之首?”慕師靖咬著唇,有些不服氣。
“小禾本就清美動人,何況還是一頭雪發,極為稀有,物以稀為貴嘛,據說司暮雪橫空出世時,也在榜首盤踞了許久。”林守溪笑了笑,說。
慕師靖沒有回應。
“慕姑娘這是事事不如人,嫉妒小禾了?”林守溪言語不饒人。
“我才沒有。”慕師靖慢悠悠地攏起邸報,收入懷中,神色一動,說:“你剛剛說物以稀為貴,難道,小禾妹妹在你心裡就是可以隨意處置的物麼?”
林守溪懶得與她抬杠,直接祭出了宮語贈送的銀簪,慕師靖見銀簪如見師尊,悻悻然閉唇。
林守溪收回銀簪,心想,我隨意處置不了小禾,還處置不了你麼?
“對了,你為何總能找到我?是不是偷偷對我用了什麼歹毒手段?”慕師靖問。
今夜,她尋了個角落偷偷修煉,不承想又被閒逛的林守溪逮了個正著,她雖習以為常,但難免有些不服氣,有種一切儘在他人掌控之中的感覺。
“不是我找到的你,是它。”林守溪拍了拍腰間湛宮劍鞘。
慕師靖一怔,旋即醒悟,原來是死證暴露了她的行蹤。
“這破劍,越來越不聽話了。”慕師靖歎氣道。
“不喜歡就還我。”林守溪說。
“才不給你。”慕師靖話語幽幽,她將劍護在懷裡,生怕林守溪又祭出銀簪,巧取豪奪。
林守溪與慕師靖繼續繞著劍場散步,明月還在天空中掛著,雪又零零碎碎地飄了下來。
“大半夜的,你不好好陪著你神女榜第一的小嬌妻,來外麵瞎逛做什麼?”慕師靖用譏諷的語氣問。
“我也想進得去門啊。”林守溪歎了口氣。
“這次又是什麼原因被趕出來的?”慕師靖饒有興致地問。
林守溪說,本來小禾說好了今夜要好好陪他的,但玉床錦被之間,小禾敏銳地發現,在她離開的一夜之間,他的鼎火竟已修至玄紫之色,怒,遂又將他趕了出去。
慕師靖聽了,咯咯笑個不停,笑著笑著,她見林守溪板著臉,不由收斂了笑意,道:“你又想拿師尊壓我?”
“我壓你還需要師尊?我隻是不想欺負弱小罷了。”林守溪說。
“欺負弱小?”慕師靖從小到大沒被這樣對待過,心頭一怒,“林守溪,你……”
“我什麼?”林守溪問。
慕師靖沒有繼續往下說,她可不想給林守溪名正言順揍自己的機會,她現在最該做的,應是臥薪嘗膽,勵精圖治,潛伏爪牙忍受。
“對了,一年之前,你為何要躲在那枚戒指裡,偷跟著我們?”林守溪問出了好奇已久的問題。
“我……”
慕師靖心頭咯噔一下,支支吾吾給不出答案,猶豫之後,她仰起頭,抬高了聲音,說:“你還好意思提?那夜雪廟之外,你那般輕薄於我,我還沒找你算賬呢!”“你應該慶幸,我沒做更過分的事。”林守溪淡淡道。
“你……”慕師靖指著他,哼了一聲,轉過頭去,道:“無恥歹人!”
很顯然,慕師靖不想在這個話題上繼續下去,關於聖子受難記的事,她是無論如何不能告訴林守溪的,罵了一句之後,她低下頭,卻是不禁想起了那文稿的內容,雖板著俏臉,卻已是玉頰飛霞,雪頸泛紅。
事實上,當初在廣寧寺的夜裡,林守溪就已從小禾口中得知了那篇文稿的事,他初聽之時震驚不已,一來驚歎於三花貓的信守承諾,二來沒想到,慕師靖非但沒有一氣之下將它撕毀,還一直保留在了身邊。
慕師靖加快了腳步,走在前麵,她背對著林守溪,便也順勢裸露出了大片秀背的肌膚,優雅伶仃,黑裙少女似也察覺到了身後的視線,她將手探至頸後,拔掉了木簪。
滿頭烏絲登時瀉下,遮住了脊線,少女的墨發已長過腰肢,垂至臀部,行路時,娓娓低垂的長發輕輕拍打著翹臀,像是起伏不定的溫柔潮汐。
林守溪無事可做,便靜靜跟在她身邊,走了一會兒。
自那日幫她敷藥之後,慕師靖的態度已對他緩和了不少,不再像小刺蝟一般,句句都要刺他一下才罷休。
走著走著,小雪又停了。
“好了,彆跟著我了。”慕師靖停下腳步,說。
“嗯?”
林守溪倒不是奇怪這句話,而是她說這句話時,語氣異常溫柔。
隻見慕師靖微仰螓首,望向了這座府邸中最高的樓。
那是小語的住處,正熄著燈,一片黑。
“去看看小語吧。”慕師靖說:“她好像很憂愁。”
“你怎麼知道?”林守溪問。
這個時間,小語應是睡下了才是。
“感覺。”慕師靖篤定地說。
月試前的夜晚,小語緊張失眠,也在情理之中,林守溪不疑有他,想著小丫頭獨自抱膝麵對黑夜的情景,心生憐惜,打算去與小語聊聊,為她疏導排遣一番。
劍場外,林守溪與慕師靖告彆,向著小語的閨房走去。
走到樓下時,林守溪停步回首。
慕師靖立在劍場上,也在朝這望來。
相依的屋簷結著嚴霜,瓊枝玉樹在朔風中幽咽,青蒼的瓦片盛著晶瑩的雪,雪上流淌的皓影是蒼穹灑落的月光,月亮那樣遙遠,像是靜懸於另一個世界的,黑裙少女娉婷而立,清豔無儔,雪色月影都不及她眉眼動人。
目光交錯隻是一瞬,眨眼間,慕師靖已背著雙手走遠。
林守溪緩緩走上了樓。
小語的閨閣在頂樓。
他很快來到了門前,正要敲門的時,他發現,門竟開著。
難道真如慕師靖所說,小語深夜難寐,一直在等待自己嗎?
他悄無聲息地進門。
門內無光。掀開垂落的紗帳,穿榻上空空如也,唯有被子折疊整齊。
小語又去閣樓上睡覺了麼……林守溪落下紗帳,準備從房間的小梯子去小語的私密閣樓,他剛踩上樓梯,屋內,一道仙音冷淡地響起:
“小語剛剛睡下,彆去打攪她了。”
林守溪身子一僵,回首望去,書桌上坐著一個人,那人倚著窗,透著冷冷月光的紙窗將她高挑清傲的身影勾勒得很淡……他進屋這麼久,竟沒能發現她的存在。
仙音飄落,燭火點燃,一豆燈焰照亮她的雪裘,她坐在幽紅燈影間,秋水長眸透著幽邃的璃色。
“師,師祖?”林守溪吃了一驚:“你怎麼在這裡?”
……
北方極地。
長夜依舊,星河流淌,司暮雪跪坐在巨鯨光滑的背上,雪白的嬌軀結著美麗的霜,她抱著雙膝,攏斂的趾尖透著瑩潤雪光,如玉砌成。
她望著海麵,冰洋中,巨鯨帶起了極寬的三角形水紋,水紋中,發著熒光的魚兒成群結隊跟後麵,像是追隨君主的臣民。
巨鯨停靠在了岸邊。
司暮雪重新穿上了以真氣烘乾的綢衣綢褲,套上了軟靴,躍到岸上,與這頭龐然神物揮手告彆。
巨鯨發出低沉的吟唱。
它再度躍出水麵,扇動如翼的魚鰭,然後重新躍回冰洋,於滔天巨浪中不見蹤影。
司暮雪發現,這頭巨鯨的腹部有著血痕,那是爪牙撕咬的痕跡……在這片海域裡,竟還有生靈能傷害這位冰洋的君王嗎?
巨鯨在吟唱聲中遠去。
藍紫色的天空中,極光彎折,像是神女的裙擺。
司暮雪踏上長長的雪階,走入了那座雪山之巔的神殿,這神殿極為古老,每一片磚上都刻著古文字,難以想象,在氣溫這麼低的地方,這數以百萬的磚瓦是怎麼燒製,又是被誰人堆累起來的。
司暮雪本以為這座神殿中住著君王,再怎麼樣應該也會有王骸,但這裡空空如也,隻有無垠的黑。
但司暮雪沒有感到失望,她穿過了這座門一樣的神殿,在長道儘頭的懸崖之上停步,俯瞰,冰峰雪山環繞之中,赫然有一座漆黑的古城,古城不是由石頭堆砌而成的,構築起它們的是黑色的堅冰。
站在神殿上,司暮雪很難看清楚這座城具體的模樣,它就像是一片荒蕪已久的廢墟,陰森寒冷,是被世界遺棄的妖魔的居所,這樣的古城絕非是人建造的,事實上,人類的足跡根本還未抵達這片極地冰原。
厄城,這就是傳說中埋藏著最古老秘密的厄城!
司暮雪沒有想到,她真的來到了這裡。
許久,她才從這座漆黑荒涼的古城中收回了視線,天空中,是無儘絢爛的極光,這些光如帶、如弧、如環,它們相互交錯,彼此包圍,像是一個錯綜複雜的迷幻宮殿。
司暮雪從未想過,這個世界上,竟還有這樣的地方。
她沿著神殿,順著冰牆向下走去,躍入白茫茫的冰峰,狐狸般矯健靈動,冰峰之中,司暮雪看到了無數深埋在雪裡的長蟲,它們的表麵儘是黏稠的液體,牙齒如人齒,它們應是這裡的守護者,但也在冬眠,沒有發動進攻。
司暮雪在踩過極厚的雪,在長達數個時辰的跋涉後,終於真正來到了厄城之前。
她走入了這座神秘的古城。
司暮雪停下腳步,望著眼前的畫麵,無比驚愕。
在神殿上看的時候,她以為這些隆起的黑色堅冰是建築,但此刻走近,才發現,它們竟是一個又一個高大的雕像,這些雕像她並不認識,但雕像上寫有姓名,他們都是曆史上赫赫有名的人。每一個冰雕前,都聚著一團撲朔迷離的氣,司暮雪將手伸近,感到了熱。
“這是香火。”心底的聲音開口。
“香火?”
“嗯,香火,聖人的香火,凡人對於聖人的頂禮膜拜都會化作香火,聚攏在這裡。”
“它有什麼用呢?”司暮雪問。
“沒有用的。”
回答她的是另一個聲音,這個聲音來自雕像的儘頭,古老沉重:“香火對於他們而言是一種負擔,他們中最耀眼的學說一經出現就已站在了高處,此後百年,這些學說被各大世家分食,淪為家學,一遍遍地注釋、曲解,愈發空虛神秘,佛成了對金身偶像的頂禮膜拜,道成了雲遊山海的求仙煉藥,千年不會再有寸進,這是天道之於他們的詛咒,你要是想見他們,可以觸碰冰像,但隻能見一位。”
司暮雪望向聲音的源頭,那裡站著一個古怪的生命,它是一條趴在青銅門上的八爪魚,口吐人言,字正腔圓。
司暮雪對於見聖人並沒有什麼興趣,原因無他,因為不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