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始終覺得,妹妹是這個世界上最可愛的小姑娘,她小時候粉雕玉琢,像是玉中鑽出的精靈,一頭深紅的頭發細細軟軟,極為可愛,叫‘姐姐’的語氣也軟糯異常,她從小就很善良,很知禮節,無論是親人友人還是仆人伶人,她善待每一個人,不會因為他們出身的貴賤而有差彆。
而每每看到這樣的妹妹,司暮煙都覺得心如刀絞。
因為她清楚的知道,這一切的美好與純真都會在不久的未來被敲得粉碎,妹妹是一滴純淨的水,卻注定要滴入泥汙之中。這個過程會很長,而她要親眼目睹這一切的發生。
“為什麼我們每天都要穿一樣的麻衣裳?為什麼叔叔阿姨們可以穿得那麼好看?”有時候,小司暮雪也會有困惑。
那時候她們沒有好看的衣服穿,每天都是最為簡陋的白色麻衣,他們這樣的大家族裡,連掃地的下人都不會穿得這麼簡陋。
“因為我們都是未來的聖女。”司暮煙說。
“聖女?為什麼聖女就要這樣穿衣服?”司暮雪問。
“樸素,善良,美麗,強大,這是凡人對於聖女的想象,我們家族無論多麼殷實,族人無論多麼紙醉金迷,作為聖女的我們都必須樸素,‘聖女尚且如此,凡人更當甘於貧苦’,這是我們給予他們的想象。”司暮煙用極冷的聲音說。
司暮雪不知有沒有聽懂,她隻是點點頭,看著家族的高樓廣廈發呆。
夜裡,她取出了自己素色的麻衣,偷來墨筆在上麵塗塗畫畫,司暮煙看了她的畫,誇了句這胖老鼠真可愛,妹妹委屈地說,這是大熊。
從那天起,妹妹熱衷於在衣服上作畫,畫的最多的就是熊,不知是麻衣的材質問題,還是她實在沒有畫畫的天賦,她畫的動物都歪歪扭扭,難辨模樣,倒是有種滑稽的可愛。
後來,這些衣服都被憤怒的母親親手燒毀了,母親嚴厲地訓斥了妹妹,告訴她,這些畫是小孩子的遊戲,作為聖女必須嚴肅。
她的小熊與她的童年一起死去。
這次事情之後,母親就把妹妹從她身邊搶走了,母親說,她不是一個合格的姐姐,她把妹妹保護得太好,沒讓她知道世界的殘酷。
之後一個月,她被關去了思過室。
後來與妹妹的聊天裡,她才知道,這一個月發生了多少事……
這一個月裡,母親每天都將她帶在身邊,母親有著嚴苛的禮儀,吃飯的時候,必須全家都到齊了,才可以動筷子,隻要有一個人沒到,那哪怕等到菜都涼了也要等,她不允許妹妹對仆人好,若哪個仆人敢接受她的善意,就會被她加倍懲處。
從此以後,仆人對於這位善良的小主人都避著走,年幼的她不理解為什麼會這樣,她覺得是自己做錯了,於是感到傷心。
之後,她又遇到了許多怪事。
譬如她看完一場戲曲,誇獎了唱戲之人的漂亮,當天夜晚,她走過草房時,就會遇見戲子在草房子裡行苟且之事,她在街上看到一個公子在樓上賦詩,誇他風流倜儻,不久之後,就會恰好聽到這個公子拋妻棄子的傳聞,她看到一對夫妻和睦,誇他們恩愛,不久之後她就會看到男人坐在一處台階前苦著臉抽旱煙,身後的房間裡傳來激烈的聲響。
她明白了什麼,忍無可忍上前質問,男人隻說,她是自願的,家裡揭不開鍋,孩子要餓死了。
司暮雪站在那裡,眼淚刷刷地往下掉。
世界在她眼裡變了模樣,光的背麵一定暗,美好的背麵一定是醜陋,母親拍著她的肩膀,指著兩隻死鬥的公雞說,你看啊,這才是人生,司暮雪望向一身彩羽凶相畢露的雄雞,看著它們你死我活爭奪,輕聲說‘可我們是人啊’,人群驟然響起喝彩,他們為雄雞的廝殺與反撲喝彩,她弱不可聞的聲音被頃刻淹沒。
那之後,司暮雪眼中的世界支離破碎,緘口不言,不再誇獎任何事物,是世人眼中最合格的小聖女,母親看著這樣的她,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在彆人眼中,這個笑容充斥著母性的光輝,唯有司暮雪感到了冰冷與殘忍。
之後,她再也沒有在衣服上作畫,隻是很偶爾,她還是會做夢,做了夢後,她會告訴姐姐。
“我夢見了一片雪,無邊無際的冰雪與冰山,那裡也生活著熊,它們是白色的。”司暮雪描繪著她的夢境,露出單純的笑。
司暮煙靜靜地聽,她很想守護妹妹的笑容,可她什麼也做不到。
她很小就知道,家族就是深淵,它拖拽著她們不斷沉淪,長大對於她們而言是墮落。
七歲那年,司暮雪成功容納了神狐之血,舉族歡慶。
唯有司暮雪不開心,之後的一個月,她輾轉難眠,終日抱著膝蓋瑟瑟發抖,她始終忘不了地牢中滿地的屍體,它們惡臭,黏稠,是一堆又一堆腐臭的膿血,血路的儘頭供奉著神狐巨大的枯骨,它披著斑斕彩衣,是族人敬重的狐祖,卻也是她眼裡窮凶極惡的魔鬼。
一個月後,司暮雪恢複了平靜。
“我知道,那些人都是娘請來的,娘想讓我看到世人的醜惡,想要敲碎我的外殼,我知道這種事很多,但……絕不是所有人都這樣的,對麼?”
七歲的司暮雪抱著被子,用極輕的聲音顫抖著說:“狐祖妖豔無雙,魅惑天地,斷百年國祚,飲舉世狼煙,總有一天,我要成為狐祖那樣的妖神,對麼?”
司暮雪說到這裡,抱著被子轉過身,抓著姐姐的肩膀,哭著問:“如果我真的成了那樣的人,那我究竟是狐祖,還是司暮雪呢?”
司暮煙沒有說話,她看著她的眼淚,隻覺心憐。
司暮雪沒有從姐姐那裡得到回答,但她給了自己一份答案,她將幼年的善良與純真揉在了心靈深處,小心翼翼地藏起,若有一天,她被神狐之血吞噬,那她希望,這份微光可以將她喚醒。
很多年後,司暮雪回想起這件事,隻覺得可笑,她說,她既然選擇接納了神血,那就相當於拋棄了自己,這份脆弱的希冀不過是自欺欺人的安慰,與那些自稱賣藝不賣身的淸倌兒一樣可憐可笑。
之後,司暮雪成為了母親眼裡合格的聖女。
母親摸著她的頭,微笑著誇她長大了。
這年她才七歲,她的長大是那樣快,快到她還未來得及好好抱擁自己的童年。
之後,命運走入了正軌,她和妹妹都成長為了傑出的人,美麗強大,殺伐果斷,她們長得很像,像到連父母都時常認錯。
聖池中糾纏的紅蓮開得越來越好,百年不凋。
逐步走向衰落的家族因為兩個人神境再度興盛。
數百年前,她在海邊魔窟斬妖時被汙染,苦煉的神瞳墮落,就此跌入穀底,在牢籠裡關了數十年才被放出。
司暮雪接過了她的位置。
在將罪戒神劍交給她的時候,司暮煙認真地說:“自接劍開始,你將不再是你,你也不是神劍的主人,而是它的附庸,你的天真善良、邪惡黑暗在它麵前都沒有意義,它會扭曲你,敲碎你,取代你,你真的要接受它嗎?”
“我接受。”司暮雪想也沒有想。
牢獄中的十年,她隻要閉上眼,就會夢見另一個世界。
那個世界沒有真氣,那裡有青山綠水,有蔚藍的天空與大海,有數不清飛鳥走獸,在夢裡,她是江南水鄉的一個小村姑,與同村的孩子一起長大,捕魚耕地,結婚生子,親人故去,父母變老……夢醒之後,她的周圍依舊是囚籠,暗無天日。
在夢裡的世界,她聽說過莊周夢蝶的故事,這個故事讓她感到恐懼,虛幻與真實被混淆了,她究竟是村姑還是司暮煙呢……很長一段時間,她分不清真假,不敢入眠,也不敢醒來。
妹妹來探望她的時候,她將這個經曆講給她聽。
“如果真的有那樣的世界就好了。”司暮煙說。
“如果真的有,哪怕天涯海角,我也帶姐姐去看。”司暮雪說。
“不,我被邪神汙染了,失了神聖,已是不可饒恕的罪人,要是那樣的世界真的存在,你替我看吧。”
“可是……”
“你看到了,就是我看到了。”司暮煙這樣說著,挖出了自己血淋淋的眼睛,遞給了她。
陰暗的牢房裡,司暮雪跪在地上,雙手捧著姐姐血淋淋的眼睛,點頭答應。
之後,她不再究竟夢境與現實的真假,她托妹妹帶來了大量入眠的丹藥,她選擇沉溺夢裡。
十年後,聖壤殿的大醫師治好了她,大醫師說她病好了,可以出獄了,她站在牢房裡,看著外麵的陽光,嚎啕大哭。
她再也沒有夢見那個小漁村。
她又變回了溫婉平和的模樣,去了祖師山,當了小門主,定期服用丹藥維持精神的穩定。
饒是如此,許多個午夜,她依舊會夢見那個小村姑,小村姑拽著她的衣襟,質問她為什麼要殺死自己。
司暮煙無言以對,醒來時總淚流滿麵。
又過了許多年。
其中發生了許多瑣碎的事,她已懶得回憶。
她隻記得十六年前的雪夜,司暮雪披著黑袍,主動來到祖師山,見了她。
她望著司暮雪腰間的罪戒之劍,像是看到了多年前的自己。
“你許久沒來見我了。”司暮煙慘然一笑。
“姐姐,你還記得你當初在牢裡做的夢嗎?”司暮雪開門見山道:“我想聽更多。”
“那時候我被罪戒之劍反噬,已經瘋了,那是瘋子的夢,荒誕離奇,有什麼好聽的?”司暮煙淡淡地笑。
“那個世界或許真的存在。”司暮雪說。
“你說什麼?”司暮煙愣住了。
“那個世界真的存在。”司暮雪重複了一遍,說:“那個世界就在彼岸,那是一個澄淨的世界,如姐姐夢中的一樣,但……它現在被玷汙了。”
“有人打開了那個世界的門,真氣侵入了進去,那個世界被破壞了,不僅被破壞,它還成為了滋養惡魔的溫床,惡魔正在那個世界緩緩生長、壯大,終有一日,那個原本澄淨的世界也會變得汙濁、腐朽,同時,它滋養出的域外煞魔也將自彼岸降臨,毀滅我們的世界。”
“這不是危言聳聽,姐姐,我需要你幫我。”
司暮雪握著她的手,說。
司暮煙怔了許久,最後問:“誰告訴你的這些?”
事實上,問出這個問題的時候,司暮煙就已經有了答案——司暮雪如今是讚佩神女,是罪戒之劍的主人,那唯一真正淩駕於她之上的隻有……
“我得到了聖諭。”司暮雪說。
……
長安城外,破碎的大地上,司暮雪靜躺著,殘餘的雷電水一樣流過她的肌膚,在她深紅色的長發間逗留,形成弧光,她細細喘息,繪有小熊的外裳起伏不定。
這件外裳很長,恰好過臀,她修長的腿完整地露了出來,鞋襪也被雷電灼燒殆儘,玉一樣的肌膚細膩光滑。
林守溪見過很多次讚佩神女。
初見時,她假裝成一個侍女,麵帶微笑,總見縫插針地讚美他與慕師靖,給人以溫婉之感。
之後,她變成了恐怖的妖魔,原本溫婉的微笑變得冰冷殘忍。
再後來她屢屢受挫,不再笑,更像是一個真正的女魔頭,冷漠瘋狂,怨天尤人。
但無論是哪一種,他都無法將她和這件繪有熊的內衫聯係在一起,此刻她穿著這樣的衣服躺在地上,更像是酣睡的青春少女,曲線靚麗。
當然,不管司暮雪是怎麼樣的人,首先,她都是敵人,必須殺死的敵人。
第九尾生出時,錯愕也隻是瞬間,他飛快抽出湛宮,陰手握劍,對著她的心口刺去。
落劍的刹那,司暮雪睜開了眼。
她伸出手,直接抓住了湛宮劍。
先前昏迷之際,她的意識被神血俘獲,在那裡,她見到了狐祖。
狐祖小時候是隻膽小怕事的狐狸,它在饑餓的時候去村裡偷雞,可麵對凶狠的公雞母雞,它沒敢下口,反而被它們團團圍住,老農夫來到了雞圈,抓著它的後頸將它拎起,它以為自己死定了,卻聽老農說:是隻靈狐。
後來它才知道,這老農不是一般人,他曾是位大臣,因不滿王上殘暴的統治,金蟬脫殼,假死隱居,這些年,王的統治越來越殘暴,妖邪四起,民不聊生,百姓道路以目。
“你好好修煉,早日成精,你要做的不僅僅是迷惑王,而是殺死這一整個腐朽的王國。”老農這樣對它說。
之後,老農教它認字,每天讀書給它聽,還教它琴棋書畫,小紅狐漸漸開竅,成了村裡最有文化的動物。
在真氣複蘇之前,野獸成精是極罕見的事,但絕非不可能,隻是那個過程遠比現在漫長得多。
老農五年後因病去世,至死沒能等到它成精,村裡人幫他操辦了葬禮,小紅狐想為老人守孝,但當天夜裡,村裡人就拿來了火把與網,要將它撲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