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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守溪醒來已是三天之後。
醒來的時候,他誤以為是時間倒流,回到了十六歲之前,可身軀的疼痛將他拽回到了現實裡,他抬起些頭,看著他曾經居住的,熟悉的房屋,房屋打掃得乾乾淨淨,所有的器具按照原來的位置擺放著,光從窗外照進來,將溫馨的暖色充盈房間,他從中感到了無比的安寧。
他回憶著自己的童年,從死城到黑崖之戰的這十六年裡,山中始終歲月靜好,波瀾不驚,他日複一日地過著安寧的日子,心境也如山腰的流雲,舒卷澎湃卻又無聲無息。
世界的一切似都有其代價,他的十六年過得太過平靜,於是之後,他每每去到一個地方,都會經曆駭人的災難,哪怕拚儘全力死裡逃生,也落得個筋骨摧毀,重傷難愈的淒慘下場。
這是報應麼……
林守溪躺在床榻上,閉目養神,他的思維如被亂刀劃過,稍一思考就是尖銳的疼痛,他並沒有抱怨什麼,因為他並不孤獨,至少每一次,都有人陪在他的身邊。
不久之後,開門聲響起。
小禾穿著一盆水走了進來,生怕吵到林守溪,她進門之前還抬起小腿,輕輕將梨花白的小布鞋勾去,持著雪白的足兒走了進來,她將盆放在矮幾上,將簾子拉起些,避光,隨手擰動毛巾,認真了擦了擦林守溪的臉。
林守溪閉著眼睛,嘴唇微動,似是在夢囈著什麼,很是模糊。
小禾蹙起眉,隱隱約約聽到他在喊‘楚楚’的名字,她心生警意,撇下了麵巾,傾下身子,貼到了林守溪的唇邊去聽。
在她湊近的那一刻,林守溪的聲音立刻變得清晰而溫柔,他喊了聲她的名字。
未等她反應,少年已印上了她的清涼的麵頰。
小禾呀了一聲,觸電似地直起身,心跳加快,臉頰羞紅,咬著唇輕聲責備:“你……你竟敢裝睡?”
她還捏起了小拳頭,似想敲一敲林守溪的腦袋,卻是怎麼也下不去手。
“我剛醒。”林守溪說。
“是嗎?”小禾將信將疑。
“小禾生氣了嗎?”林守溪微笑著問。
小禾一臉嚴肅地點了點頭,隨後俯下身,纖薄的唇在林守溪的側頰上吻一下,才莞爾道:“這樣就扯平了。”
兩人對視了一眼,不約而同地笑了起來。
林守溪笑了一會兒,眼眸卻又被憂色取代。
“你是在擔心你的師兄師姐嗎?”小禾看穿了他的心思。
“嗯。”林守溪點點頭。
道門出事了,他那些被關押在道門的師兄師姐也不知安危幾何,記得小時候,有一次他被蛇咬了,師兄師姐們都圍在床邊看他,噓寒問暖,為了給他報仇,大家甚至漫山遍野地張貼了通緝令,通緝令上是林守溪回憶的蛇的特征。
如今兜兜轉轉回到故地,黑崖卻已清寂無人,他難免想念。
“想這些有什麼用呢,他們若是沒事當然最好,若是身死,那我們拚儘一切也要為他們報仇,這一切不是你造成的,你不必有道義上的愧疚。”小禾一邊安慰著,一邊伸手捏了捏他的臉頰,微笑道:“開心一些,對養傷有幫助的。”
“嗯。”林守溪點點頭,笑了笑,說:“小禾放心,養傷方麵,世上很難找到比我經驗更豐富的了。”
小禾聽了,腦海中不由閃過那些出生入死的瞬間,更加心憐,她伸入被中,輕輕捉住了林守溪傷痕累累的手,溫柔地撫摸著。
少女如霧的眸子就這樣看他,一句話也不說,一切又在不言中了。
“師祖呢?她還好嗎?”林守溪問。“師尊她……”
小禾欲言又止,最後說:“我帶你去看她吧。”
小禾將早已做好的輪椅推了進來,她在廣寧寺時也做過輪椅,手法嫻熟,做工精致,已達到可以大量生產的水平,她掀開被子,抄起林守溪的腿,將他小心地抱起,放在輪椅裡,安置好後推著他出了門。
這裡是熟悉的魔門。
它坐落在黑崖之上,殿樓的形製與巫家的很像,以一座主殿為中心,屋脊陡峭的建築列次排開,高低不平,犬牙交錯,前方,一隻黑凰的雕像孤寂地立著,它羽翼如焰,雙翼展開,似要直衝天際,再往前麵,可以看到碑亭上‘行善積德’的四字,那是魔門的祖訓。
當初在斷崖古庭的時候,林守溪就對小禾說,以後若有機會,帶她來參觀他的故鄉,不曾想兩年之後他們真的來了,隻不過,竟是小禾推著他參觀。
通往魔門的山道已被封印,不過幸好,那封印是宮語親手下的,所以她順利地帶著林守溪與小禾抵達了這裡。
木輪碾過熟悉的路,過往的十多年曆曆在目。
林守溪與小禾說著這些建築的名字,來曆,以及說小時候在這裡發生的趣事,談到師姐的時候,小禾的腳步刻意放慢了些,問:“你小時候,有師姐喜歡你嗎?”
“師姐們都很喜歡我。”林守溪回答。
“我是說那種喜歡。”小禾可不給他渾水摸魚的機會。
“那種喜歡?”林守溪微笑著搖頭,“我那時候小,哪裡懂這些呢。”
“那你什麼時候開始懂的呀?”小禾好奇地問。
“遇見你之後。”林守溪平靜地回答。
“你……”小禾握著輪椅的手更緊了些,她垂著頭,細編的貝齒咬著嫩唇,推輪椅的動作慢吞吞的,最後,她歎了口氣,無奈道:“真是冤家呀。”
她推著木輪椅向前走去。
忽有哢哢哢的聲音傳來。
過了轉角,林守溪看到了一個清傲冷然的背影,正是師祖,今日盤起了秀麗的長發,用木簪子定成了如雲的發髻,微微露出的修長的天鵝玉頸被光照得雪亮,她端坐著,披著一襲乾淨褒博的黑裳,姣好傲挺的側影透著前輩仙子獨有的風韻。
但出乎林守溪意料的是,這位道門的大仙子此刻所在做的,竟是劈柴。
宮語卷起了些袖子,露出了如玉的小臂,斧鋒切入木柴,隨著斧頭的起落撞擊著地麵,對於過去的宮語來說,隨手一劍斬斷根鐵柱都不在話下,而現在,一根普通的木頭,竟要撞擊數次之後才開裂。
“師祖……”林守溪輕輕開口。
聽到身後傳來響聲,宮語看了一眼足邊淩亂堆積的木柴,回過頭,紅唇輕抿,苦笑道:“讓你見笑了。”
“師祖,你怎麼樣了?”林守溪問。
表麵看上去,她與平日裡並無異常,容顏極美,清冷傲人,如拒人於千裡之外的世外仙蓮,可今日,林守溪明顯可以感受到,這凜然不可褻瀆的神聖隻不過是虛弱的粉飾。
“鬼獄刺囚禁了我,我隻要不擅動真氣,強行去破解封印,便性命無虞,隻是……如你所見,我現在很弱,比任何時候都弱,哪怕與一個拿著繡花針的閨閣少女相比,也強不到哪裡去,今後,嗯,在我未能破解鬼獄刺之前,都要承蒙你們照顧了。”宮語微笑著開口,大難不死的她並未抱怨什麼,而是平靜地接受了這一切,她甚至將手放在腰間,儀態端莊地福了下身子。
小禾與林守溪知她是在打趣,卻也誠惶誠恐,連忙避開了這一禮。
“師尊這是哪裡的話,你幫過我們這麼多,同舟共濟自是理所當然的,這樣子,反倒顯得生分。”小禾認真地說。
宮語聽了,輕輕點頭,她看著林守溪,輕柔地說:“你們安心養傷,今後劈柴,煮飯,洗衣,縫補都由我來做就好,這些方麵我自幼不曾涉獵,反倒是晚輩,若有做得不好之處,你們儘管批評責罰便是。”
“弟子不敢。”林守溪忙說。
“嗬。”宮語淡笑,說:“你呢,嘴上什麼也不敢,身體力行起來倒是比誰都膽大。”林守溪知道她在含沙射影地說那天將她掌摑責罰一事,心緒一緊,他竭力不去想那絕妙柔彈之感,低著頭,略帶歉意道:“事急從權,弟子也是……不得已為之。”
宮語淡淡地哼了一聲,她立在魔門幽庭之間,雖沒了力量,眼眸中的清寧聖輝卻是不減反增,她說:“不必為我擔憂,對修道者而言,歸俗未必是壞事,我也是該褪去仙人的身份,多在塵世濁浪間走走,想一想何為最初的人,何為最初的道了,總之,接下來的一段時間裡,若司暮雪不追來,我們應要在這裡生活一段時日了。”
林守溪與小禾一同點頭。
接著,宮語走到了小禾的身後,從小禾手中接過了輪椅椅背後的把手,推著林守溪向中心處的大殿走去。
“師祖要帶我去哪?”林守溪問。
“我尋到了一份你過去師父的遺物,是他的筆記,我們都沒有看,特意等你醒來。”宮語解釋說。
走入了魔門門主的書房裡,宮語翻出了那份冊子,放到了林守溪的麵前,攤開,屋子背光昏暗,她特意掌了盞燈。
燈火幽明,冊子上的字跡映入眼簾,蒼勁的文字透著掙紮之意:
“邪龍轉世為人,口銜逆鱗,為禍蒼生……祖師,預言似乎成真了……”
第244章小語的罪已詔
“這些天,我隻要閉上眼,就會想起祖師的預言,它是熊熊燃燒的火焰,讓我輾轉反側,無法入眠,我時不時會去看繈褓裡這個孩子,一般而言,嬰兒都會有些醜,它們身體臃腫,皮膚褶皺,整日哭哭啼啼,但他不一樣,祖師的預言裡,他是惡魔的子嗣。”
“預言……又是預言,那一天,我去往死城,便是好友景冶子為我占卜所得,幾十年前剛認識景冶子的時候,他還是個窮困潦倒的江湖方士,雖常常自比李淳風與袁天罡,但算得不準,常常十算九漏,若非我多次接濟,他恐怕早已饑貧交迫而死。但這些年,他越來越富庶了,再見到他時,他頂著高昂道冠,係著犀牛玉帶,周邊環繞的擁躉者儘是達官貴人。”
“世人將他傳得神乎其神,說他天生法性,是佛陀轉世,通曉過去未來,我也問他,你為何技藝精湛了這麼多,他含糊其辭,說是自己閉關學易,在某個風雪天,昏昏將死之際頓悟了。我知道,他沒有和我說實話。”
“兩個月前,景冶子找到了我,讓我去那座赫赫有名的城,我問他緣由,他不說,倒是給我說起了往事的真相。”
“他說,他過去隻是個江湖騙子,隻懂些粗淺易理,某一天,他如常地在街上擺攤行騙,一個富人興致忽起,找到了他,讓他幫著算算,他將卦象如實說了,傍晚他收攤時候,富人帶著一群人圍了過來,他以為自己胡言亂語招惹了什麼麻煩,轉身就要逃,誰知富人納頭便拜,直呼他神仙。”
“那之後,他發現,自己的算得意外地準了起來,準得令他都感到害怕。他想起了許多泄露天機者天譴之的祖訓,但貪婪壓過了恐懼,他開始大量斂財,且再不自比李袁,他覺得,自己已經完全超越了所有先輩。”
“可兩個月前,他找到我時,卻是形銷骨立,他握著我的手說,他很害怕,因為他發現,他算得幾乎沒有偏差了。我問,你難道不應該感到高興嗎,為何會害怕?他回答說,若算命算得足夠準,不就說明,世界的未來正在凝固,人們正在陷入不可逃脫的宿命泥沼裡嗎?”
“‘過去的世界不是這樣的’他說,那時候他試圖從周易,龜殼,掌紋,天象裡窺探命理,一無所得,但現在,世界在人們看不到的地方發生著翻天覆地的改變,有一個巨大的‘妖’誕生了,它掌管著未來的一切,能算清每個人所有的抉擇,它將命運公之於眾,遊方道士是它的喉舌。”
“他告訴我,他之後打算隱居,我以為他要徹底退隱,他卻說,他會一直算下去,直到算清世界的終極謎底,他說這句話的時候眼睛通紅,咬牙切齒,像個真正的瘋子。”
“兩個月後,我在死城抱起了這個孩子,我撬開了他的嘴巴,看到了那黑色的鱗片,‘邪龍轉世為人,口銜逆鱗,為禍蒼生’,祖師秘密流傳的簡短預言在我心頭炸響。”
“我有能力決定這個孩子的生死,但我並沒有一絲一毫主宰命運的愉悅,相反,我設身處地地感到了景冶子的害怕,我知道,在我有能力決定命運走向的一刻起,我也成為了命運的奴隸。”
“……”
外麵的天暗了下來,宮語掌上的燈越來越亮,冊子上的文字似在隨燈焰一同跳動,透著扭曲與妖異之感,裡麵並沒有記錄太多新鮮的事情,可絕望的宿命感卻已透過紙背,將所看者感染。
小禾也站在了林守溪的身後,陪他一同觀看筆記,她不由想起了那天遇到的算命人,她將林守溪的八字給了他,不過,那位算命人似乎學藝不精,一樣也沒算對。
看了這份筆記,林守溪才明白,原來小時候宗門裡一度盛傳的謠言,竟如此曆史悠久。
這是筆記的前幾頁,字跡端正。
“凝固的命運……”林守溪輕聲呢喃,說:“這怎麼可能呢,如果宿命真的存在,那人類自以為的自由豈不是成了笑話麼?”
“多年之前,我也察覺到這件事了。”
宮語紅唇微啟,說:“但這種算通常隻針對凡人,大部分凡人一輩子都生活在一個地方,能接觸到的最高父母官也不過縣令,一生中真正的大事也無非婚喪嫁娶,許多人,哪怕不懂命理,也能輕易看透一個放牛娃的一生,因為他們中的大部分人生軌跡都太過簡單了,但修道者的人生是測不準的,高明的方士或許能測算出他們人生中必經的幾件大事,卻無法為其人生斷言,所以……不必太害怕。”
林守溪與小禾聽了,臉上並無緩和之色。“會不會是方士還不夠高明?”小禾輕聲問道。
宮語無法解答這個疑惑,她沉默了會,問林守溪:“還要繼續往下看嗎?”
“看。”林守溪說。
宮語繼續翻動書頁。
冊子往後翻去,泛黃的紙上,字跡清晰,林守溪甚至可以想象出老門主寫這些字時的模樣。
“道門也撿了一個嬰兒,可以預見,那也將是個絕世的天才,死城一事令道門元氣大傷,可若我固執己見,將他殺死,那今後,魔道的力量將徹底失衡,祖師傳承下來的願景也將不可能實現。我真是老糊塗了,這樣簡單的道理,竟還是師弟告訴我的。”
“我從沒有掌握過他的生死,將他撿來,撫養長大卻是我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