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聞言,垂下頭,為難之下了實情,他與妻子結發多年,不知何故,始終難誕子嗣,為此他們還吵過許多架。
“何不納妾?”曹泉問。
男子垂頭喪氣,妻子娘家厲害,這房是他們蓋的田是他們置的,他與妻子吵架也是處處讓著,不敢鬨到她娘家去。
著著,男子眼前一亮,他看著眼前僧不僧道不道的跛腳男人,試探性問:“大師可有法子?”
“廣寧山上不是有佛刹,佛刹裡不是有送子觀音麼?你沒去拜拜?”曹泉問。
“早拜過了,香火燒了不少,肚皮子可一點沒見鼓。”男人為難道。
“山上不還有位聖菩薩?”曹泉再問。
男人更不敢言,他知道那位聖菩薩的厲害,聖菩薩雖善,可眼光狠辣,他一身煙柳之病更是犯了大忌,如何敢去麵見,恐怕寺門都還沒踏進去,就被武僧用棍棒驅逐出來了。
“是菩薩,卻連普度眾生都無法做到,這又如何成佛?”曹泉漫不經心地開口。
男人不敢應,片刻後才小心翼翼地:“大師有普度眾生之德。”
曹泉輕輕點頭,取出一張符紙,讓他給妻兒就水吞下,天黑之後再讓她獨自來廟裡拜見,他會送她一子。
男人麵色閃過一縷古怪,卻是一句也不敢多問,雙手接過符紙,趕忙應下。
回到廟中,掩上廟門,曹泉陷入了沉默。
片刻之後,一個黑影從神像後走出,問:“收到慈老葉家的邀請了嗎?”
“收到了。”曹泉點點頭。
“那好,等偷了慈老爺家的佛寶,我們就趕緊離開吧。”黑影。
“急什麼。”曹泉。
“你當然不急,竊物下蠱的壞事都是我來做,善人高人都是你來當,你當然活得滋潤,我連個麵都不敢露。”黑影抱怨。
“我是你哥哥,親哥哥,伱是我養大的。”曹泉平靜道。
黑影沉默良久。
“我們明明不必這樣的,哥哥,以你的道行,根本不需要背地裡做這種事。”黑影。
“不,必須要做。”曹泉神色堅毅,“我要向師父證明,我是對的。”
黑影再次沉默。
十多年前,曹泉本在佛廟修行,他對佛經生惑,問涅槃寂靜究竟何解,師父告訴他,世上的時間分為無數的刹那,刹那是最短的時間,人活在每一個刹那的當下,而這個當下呈現著一種絕對的寂靜,故而時間不是奔湧的,而是一種長久的寂,若能將這種刹那的寂靜把握,就可成佛。
曹泉無法理解,如果世界是靜止,飛馳的箭矢是靜止的,那什麼是動的呢?
“如何才能把握這一刹那?”曹泉問。
“我也不知,我尚在修行。”師父。
“誰把握了刹那?”曹泉再問。
“修成正果之人。”師父。
至於如何修成正果,就又回到了最初的問題。曹泉不知何為正果,隻是每每問經於師父,師父皆語焉不詳,他問多了,師父便:“你著相了。”
久而久之,曹泉甚至分不清何為相,終於有一天,他鬥膽對師父,佛已死。師父沒有罵他大逆不道,他凝視許久,最後用蒼老的聲音:“你著相了。”
曹泉不理會,問:“天下將亂,師父閉門內修,修到什麼時候?未來兵戈至時,諸佛誰可佑我寺平安?”
“廟宇興亡,自古有之,佛法不滅,肉身消亡又有何懼?”
師父完,繼續禪定,長須低垂,猶若坐化。
曹泉靜跪良久,離寺而出,他要成佛,以歪門邪道成佛,以此證明蒼天無眼,佛祖已死。
這十年來,他苦修武功,腿雖跛,但距離書中的金剛不壞隻差一線,近日來慈壽村,他便是要求一佛寶,借此成無量金身。
佛寶在慈家,慈老爺視之若命,但如今老爺年事漸高,精神衰頹,所以決定宴請高僧一同鑒寶,是鑒寶,其實是想將遠近高僧聚在一起,詢問長生之秘。
曹泉花了幾個月時間在村裡打出了名氣,已被奉為聖賢再世佛陀涅槃,一向謹慎的慈老爺也寫信邀他,他在連續拒絕三次後終於‘勉為其難’地答應了下來。
“你在害怕?”曹泉看向身邊的黑影,問。
黑影半晌不語,終於道:“我近日聽了關於那聖菩薩的傳聞,心神不寧。”
“聖菩薩?”曹泉嗤之以鼻,道:“天下滅聖幾成定局,她竟還敢自居聖字,真是不知死活……放心,我們同行十餘年,當今天下真氣充盈,跳梁小醜層出不窮,故弄玄虛之輩亦屢見不鮮,這聖菩薩區區一介女流,又有何懼?”
黑影本想一統武林的道門門主也是女子,猶豫後終於沒有開口。
“好了。”曹泉話語轉淡:“今夜子時有女子要來求子,由你接待。”
黑影轉憂為喜,“多謝哥哥。”
“你是我弟弟,我們一同孤苦過來的,我當然要對你好。”曹泉似是自言自語。
夜深,廟裡傳來動靜。
曹泉聽著那動靜,心神不寧,他不明白,自己早在二十歲時就勘破了這些,如今又為何會為之所擾?
次日。
慈壽村有個少年返鄉探親,他是廣寧寺裡的弟子,據慧根不錯。
曹泉恰好撞見了他,起了逗弄之心,便與他交談,閒談之時他問起了關於聖菩薩事,少年告訴他,聖菩薩給他們講過課,曹泉來了興致,問聖菩薩講了什麼佛法。
“聖菩薩沒講佛法,她教我們禪定。”少年。
曹泉頓時失了興致。
禪定在他看來是荒唐無趣之事,人在不斷重複一個符號語言時,確實會墜入一個冥冥渺渺的精神境界,貪之戀之,可這有何用?充其量不過南柯一夢。
“菩薩,禪定是為了退,為了將思維退至一個更原初的領域,以此為思。”少年解答。
“哦?那你退到了哪裡?”曹泉問。
“世上之事,無非虛實宇宙因果,我將之儘舍,除去宇,不分他我,除去宙,唯剩因果,待我即為一,一即為我時,我之思便生於混沌,書上,混沌為萬物伊始,我以為我得了道,可向聖菩薩詢問,菩薩姐姐我錯了。”少年頹唐道:“我不知道我錯在了哪裡。”
少年用詢問的眼神看曹泉,問:“叔叔知道嗎?”
曹泉靜默良久。
他從未想過這些,甚至不太聽得懂他在什麼,但這少年畢竟隻是個十多歲的孩子,他也無法舍下麵子去問,沉吟之後,他肅然道:“你著相了。”此事之後,曹泉更相信,那所謂的聖菩薩教是故弄玄虛之輩,教的是一些似是而非的虛言。
他一如既往地生活。
夜晚,他弟弟負責行惡,白天,他負責糾惡積累名聲,待到慈家鑒寶的前日,整個慈壽村再沒有比他名聲更大之人。
慈老爺提前接見了他,隻是見麵時,慈老爺唉聲歎氣不止。
曹泉詢問之下,慈老爺:“請了這麼多高僧,沒能請到聖菩薩,實在遺憾。”
曹泉心緒一動,這次,他主動請纓,去廣寧寺見那聖菩薩。
聖菩薩不難見。
她就在藏經閣裡,平日裡弟子練武時就能遙遙地看見她臨窗寫字,她是個十六七歲的少女,佛衣墨發,雖稱不上絕色,卻也端得秀氣動人。
曹泉拜見時,聖菩薩正在低首研磨。
他沒有立刻明來意,隻自己是來問法的,請菩薩指教。聖菩薩給了他兩本經書,讓他自己去讀,曹泉笑了笑,將書輕輕放在一邊,搖首道:“世俗執念曹某早已看破,今日登山,我想向菩薩問真經。”
“哦?”少女淡淡地投來視線,卻:“你心中欲戀皆在,看破了什麼?”
“曹某十年前便已禁欲,也未曾娶妻生子,何來欲戀?”曹泉坦然道。
“欲為欲望,欲望須有所求,你以禁欲求證道,自也是欲。”少女平靜地著,又問:“我見你來時腳步極緩,應是掩右腿之疾,又是為何?”
“聖菩薩大名鼎鼎,跛腳醜陋,曹某出於禮節……”曹泉著著,恍然大悟,他自己心中無戀,可顧及自身相貌,又何嘗不是一種自戀?
想到此處,曹泉背生冷汗,但他依舊覺得,這隻是一種辨術罷了,過去雖師父修道時,他見過太多能言善辯的僧人,不足為奇。
如此想著,聖菩薩研好了磨,提筆落筆,忽然道:“金剛不壞不可求。”
曹泉大驚失色,他望著眼前少女,如見妖魔。
“為何?”曹泉顫聲問。
少女不答,隻是:“等你道法有成,可再來見我。”
曹泉留下了慈老爺的請帖,默然離去,隻當是巧合。
次日,鑒寶大宴召開,眾僧雲集,聖菩薩依舊沒來,曹泉失望之餘繼續展開自己的計劃,他與親弟弟裡應外合,在當夜盜取了佛寶琉璃象,他連夜將之煉入軀體,一時身如龍象,刀劍難入。
曹泉本該連夜離去,但他總惦念著那聖菩薩的話,次日,他布衣登山,麵見聖菩薩,展示了自己修成的金剛不壞神功。
聖菩薩不語,隻將筆頭在他肩上一點,霎時間,他引以為傲的金剛不壞之體竟似被捅破了氣的皮球,飛快蔫了下來,比文弱書生都不如。
這下,曹泉誠惶誠恐再無疑心,連忙跪拜,詢問道法。
“金玉其外敗絮其中,自然如夢幻泡影,一觸即滅。”少女。
“可我這些年始終內外兼修啊……”曹泉不解。
“你須修得佛身。”少女。
“佛身?如何修?”
“成佛。”
“如何成佛?”“放下屠刀,自然成佛。”少女平靜道。
這句話曹泉在江湖上聽過無數遍,聽得耳朵都要起繭,若是過去他定嗤之以鼻,但今日,曹泉不敢怠慢,連忙追問。
少女定定地看著他,又:“你行善積德,施福鄉裡,有成佛之姿,可惜,你的屠刀始終沒有放下。”
“屠刀?我何來屠刀?”曹泉困惑。
“自己想。”少女。
曹泉回去之後想了一夜,清晨,弟弟叫醒了他。
弟弟換上了一身嶄新的衣裳,他踩著新買的靴子,還在感慨那夜的婦人滋味多美,絲毫沒有發現哥哥看他的眼神變了。
“幫我來試試武功。”曹泉。
弟弟隨口答應。